一些乱七八糟的感想(十则)
▍一些乱七八糟的感想。
1. 有人批评《我本就是高山》的编剧不懂农村,不理解农村女性的苦难。我没看电影,但觉得这批评可能是对的。我是个农村人,进城刨食前在湘西农村生活了二十多年。电影将父亲酗酒改编成母亲酗酒,或许有艺术上的特殊诉求。只是就我视野所见,农村鲜少有女性酗酒,她们更大概率拥有一个酗酒且爱家暴的丈夫。若干年前我在门户网站工作,耳闻过一次工作指示:少推点农村新闻,那个没有流量。沉默者的命运往往始于被遗忘,终于被他者贫乏的想象取代。
2. 我总觉得做历史应该少读史学方面的书,多读点经济学方面的著作。这当然不是说史料和史学不重要,而是说缺乏经济学常识很容易读不懂史料,也很容易在史观方面出问题。比如将商鞅当成伟大的政治家,将王安石变法视为超越时代的伟大改革。
3. 阿根廷换了奥派学者做总统,提出了许多很具体的改革主张。我不太懂阿根廷的历史,只是读中国近现代史时有些想法,觉得不该迷信顶层设计,顶层设计也不该过于具体。顶层该做的事情是选对方向,是坚持拥抱主流世界。具体的路该怎么走,不妨让民间自己去折腾,顶层没必要大包大揽,也不该大包大揽。毕竟民间的试错成本低,顶层的试错风险无穷大。我很害怕那些号称有整套解决方案的伟大人物,不管他们来自左边还是右边。
4. 我有种偏见:若想让孩子们成为当代人,最好少给他们看所谓的传统经典,尽量远离《易经》《孙子兵法》《黄帝内经》这些东西。《论语》与《诗经》或许不错,但我也未推荐给自己的孩子。如果只是想知道传统文化的劣根性,倒是可以读读《商君书》。但最好还是不要读,毕竟保不齐读过之后会学坏。
5. 要想让民营企业活过来并发展起来,干两件事即可:权力将手从企业缩回去;落实法治,政府与企业都在法下。这两件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6. 许多年轻人喜欢在弹幕里狂喊“基建狂魔”。我总觉得他们并不了解实情。就我有限的见闻,多数有价值的底层基建其实是百姓们自己出力出钱办起来的,至少吾乡吾村如此。比如进村的硬化公路,便全是村民们留守者出力、外出者给钱,一点点自己干出来的,从山路变泥巴公路、再变石子路,最后成为水泥马路,前前后后耗费了十多年。进村的电网也是如此。如果真有什么“基建狂魔”,那也只能是这些村民。对了,他们中的许多人月入尚不足千。
7. 与友人聊天生出一些感想:做历史须谨防逆反心态。不能因某些东西被非同道的人或组织批判过,便要反过来给那东西唱赞歌。还是得看那东西究竟是什么,究竟于普通人有益还是有害。也不能因某些历史人物曾被高高捧起,便要反过来将之狠狠踩在脚下。汉学圈恐怕也有这方面的问题,只不过他们的逆反可能不属于政治逆反,而是学术逆反。比如宋徽宗执政期间让普通百姓付出了很惨痛的代价,已被公认为是很坏的统治者,继续这样说就没有了“学术新意”,于是就有汉学家来为宋徽宗翻案,说他是个很伟大很超前的慈善家。当然了,这不是说翻案不对,历史研究本就是个不断完善考据、修正认知的过程。
8. 有些人喜欢讲“复杂中国”,我不是很认同。中国当然是复杂的,但不是所有问题都有复杂的答案。相反,很多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比如要不要市场经济,比如要不要拿人当人。面对这些有简单答案的问题谈“复杂中国”,其实是在回避答案。只有正视并解决了这些简单问题,真正意义上的“复杂中国”才会到来,那是一种更高级也更文明的存在形态。
9. 诸葛亮生前以严刑峻法治国,因频繁北伐而大量汲取蜀地的人力与物力,蜀民长期挣扎在贫困线上。可《襄阳记》却说,诸葛亮死后,刘禅拒绝为其立庙,蜀民“遂因时节私祭之于道陌上”,许多人在路边以各种方式怀念葛氏。何以如此?陈寿在《诸葛亮传》的“评曰”里其实给了答案。他说,葛氏施政虽然使人畏惧,但他“用心平而劝戒明”,总体上仍是个遵守规则的人。他制定了严酷的律条就会按律条办事,“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换言之,在葛氏执政的时代,蜀民困苦的生活至少还拥有确定性。刘禅亲政后,蜀民连日常生活的确定性也丧失了,也就难怪他们要怀念葛氏。
10. 最近流行一个词“历史的垃圾时间”,想来是用于专指发生了停滞甚至倒退的时代,许多人在这样的时代里沦为了代价。不过,肉食者将时代变成了垃圾,并不意味着活在这个时代里的人也成了垃圾。做自己感兴趣的事,读自己有共鸣的书,喜欢自己钟意的人,也是对抗垃圾时代的良方——古往今来,所有暴君与暴政皆在致力于将被奴役之人推入冷漠——人与人之间越缺乏连接、越彼此冷漠,就越容易被奴役。故而,保持热爱,恰是一种针对“历史的垃圾时间”的有效反抗。
(题图为大同博物馆藏北魏武士俑,言九林拍摄)
—END—
▼笔者新近出版的《大变局:晚清改革五十年》已在微信读书上架。感兴趣的朋友可识别下图的二维码进入微信读书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