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ⅪNⅦ/E | 黄背心三周年:哪里来的运动?(上)

五月写作组 木棉浪潮哲学部 2023-01-21



作者:Didier Fassin、Anne-Claire Defossez
译者:Mx Dyson
黄背心运动始于2018年11月17日,它是近年来较为声势浩大的运动,却不是一个孤例——它实际上诞生在年复一年的法国群众抗议、城市罢工、农民堵路之中。现在我们来回顾一下黄背心的奋起,以及其敌人:作为托管法兰西的新皇帝,马克龙。


2018年11月22日,黄背心抗议活动爆发后的第五天,全法约有2000条道路和环形交通枢纽设起了街垒,在主要城市里,约280000名示威者涌上了街道;此时此刻,以马内利·马克龙却正在爱丽舍宫隆重欢迎《世界报》的记者们。当然,马克龙并没有打算告诉记者他对这次非同寻常的爆发的剖析,而是带他们四下参观总统府,参观最近刚以大成本翻新的豪华宴会厅。他告诉他们说,法兰西第一名媛布里吉特是该项目的总监,他还夸赞了她的独特口味,因为她挑选了一条在奥比松皇家制造厂织造的价值30万欧元的地毯。他宣称,“国正逢多事之秋,当务之急乃扩大投资”,且爱丽舍宫干系着法兰西的面子,故扩大在宫殿上的花销更为重中之重。马克龙认为,法国革命处决路易十六这一事件可以说是法国人民永久的创伤,于是乎填补这一因国王的肉身的消失而腾出的空间也就是他的使命;但显而易见,如今法兰西国族(nation)的当务之急已经同其国家(state)元首之间产生了严重的脱节——民调显示,一开始有75%的法国公民支持黄背心运动——我们理当把这一脱节称作路易十六时刻,马克龙的言辞足以同1789年7月14日路易十六写下的那条简明纪录相比拟:“今日无事。” 然就在当天,法兰西叫、巴士底举、波旁一去,可怜焦土。
行政部门根本没有评估黄背心动员的规模,更没有评估其背后积累的不满情绪。他们觉得叛乱是针对新自由主义改革白费力气的抗议。马克龙登基以来两年对人民的赫赫战功——一再的大规模示威活动也未能阻止他修改劳工法、大改国铁运营和削减养老金——使得巴黎相信它能安然渡过这场新来的骚乱。巴黎觉得黄背心的主要怨气不过反映了些细枝末节:每升柴油的燃料税增加6.5美分和每升汽油2.9美分,计划于2019年1月1日起正式开始执行,然而政府很快在2018年就干起了类似的增税勾当。碳排放税的既定目的是减少化石燃料的消耗,这一生态姿态旨在消除因环境部长Nicolas Hulot辞职而产生的负面印象。Nicolas Hulot受到人们的爱戴,他声称自己辞职是因为政府在绿色问题上缺乏政治意愿,故而十分沮丧。
总统及其部长们觉得示威者的力量很弱小,也没有什么动员起来反抗他们的实力,也就最终拒绝听从示威者的说辞。马克龙反而试图指控他们为“令人发指的暴民”、当代的“布热德分子”——他提到了20世纪50年代的民粹主义反税运动者,他说这些人的辞说的主题是反智、仇外、反犹的。他声称,黄背心运动的发言人要对“犹太人、外国人还有同性恋者”下手;马克龙在此处确实搬弄是非了,该运动自发起以来,一直拒绝任何人自封为其代表。内政部长Christophe Castaner给黄背心活动者打上了“煽动性极右分子”的标签 ——尽管黄背心坚决拒绝同任何政党来往——并将他们比作塔利班,他的理由是,12月16日,黄背心在沙泰勒罗的一个环形交通枢纽破坏了一个花哨的雕塑(可能是无意的),其后有人点燃了一个街垒以妨碍企图清理道路的警察。
说实话,没几个政治家或评论家预料到会发生这种骚乱,也没人能在黄背心刚打下牢固的根基时就对这些骚乱做出阐释——尽管就此问题涌出了许些文章。一个无领导的、经常是只牵涉到相当小的抗议群体的草根运动是如何能独占国家新闻,乃至吸引到全世界人更广泛的注意力,并动摇了一个曾于2017年以压倒性的胜利上洛的政府的根基的呢?雅克·朗西埃提到,要是说,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在面对他们以为不可接受的情况时会动员起来,我们也同样理解不了为什么其他人在类似的甚至更糟境况下却没有任何行动。黄背心热潮最值得注意之处在于,其大多数支持者此前从未参与过任何示威游行活动,此刻也拒绝任何同政治的或工会的隶属关系。因此,这一现象要么是史无前例的,要么它就同大革命时期的无套裤汉和意大利的五星运动那般变化不定的运动一样,我们在阐释这一特殊事件时,万万须谨慎行事。

1.

纡尊降贵

有评论员嘲弄黄背心一开始的不满,可他们无视了反对加增燃料税有着更深层的意义这一事实,黄背心的不满的根源在于过去几十年的社会变迁,而最近的措施只是加剧了该情况。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经济不平等逐渐恶化,可就算提高的速度并不相同,只要生活水平还在继续提高,人们也就还颇能忍受。但自2008年的金融危机以来,占人口40%的低收入人群的财入已大为减少。贫困化魔咒主要落在了那些早已是最弱势群体的人身上,而弱势群体里失业和不充分就业的人越来越多。与此同时,住房、能源、保险和学校餐费成本的增速却超过了整体通胀增率。诸多趋势使最为低端的壬口不得不削减预算,乃至不能同时满足他们的其他需求。
与此同时,租金和房价上涨,特别是大城市的地租一路飙升,这迫使越来越多囊中羞涩的人进一步搬离城市中心,可城中心却正是许多人工作的地方。城外的穷乡僻壤的公共交通仍然长期处于不发达状态,故而有一辆汽车人们来说至关重要。因此,燃料成本的飙升大大损害了家庭预算。在农村地区,问题更为尖锐。农村公共服务的萎缩——邮局没有,火车站没有,医院没有,学校也没有——迫使人们只有驱车到更大的城镇,才能接触到任何类型的便利设施。因此,虽然因为燃料只占其预算的一小部分使得增税对社会特权阶层影响不大,但它却对远离城市的人构成了真正的经济负担。据估计,碳排放税对低收入的10%人口的影响,要比对高收入的10%的人口高出4倍,可前者产生的污染却要比后者少得多。此外,汽车行业本身却免于这一征赋。除了这些不公正外,柴油车司机认为对他们的车辆额外加税是极为不公平的,因为政府几十年来一直鼓励使用该种类型的发动机,以至到今天,法国超过60%的私人车辆都安装了柴油机——主要都在低收入司机所有的旧车上。政府发言人Benjamin Griveaux嘲弄他们为典型的红脖子,故而“吸大烟的柴油车司机”完全有理由穿上黄色战袍。显然,巴黎的评论家要么是雇别人开车,要么就是用优步和地铁慢行城市,他们要在乡间别墅度过周末时光时,别墅车库里停放的又是混合动力汽车,可见他们很难理解那种俗不可耐的担忧——红脖子们为燃油价格上涨几美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斤斤计较个啥呢!

当局一致共有并公开表达了这种轻蔑的态度,他们认为抗议者是“蠢货、野蛮人、暴徒、法西斯、反动派、俗人”——国家高官David Gilbaud是这么说的,他这话又引用了他同事的语言——强化了被忽视阶级的社会降级感。总统本人已经多次在公开场合做出了各种各样贬低的或居高临下的公共干预:驳斥他的批评者为“懒鬼和愤世嫉俗者”;将被屠宰场开除的妇女描述为“多半是文盲”;他比对“成功的人和什么都不是的人”;惋惜“我们正将过多的面团投入到最低限度的社会福利上”;他还对一个年轻的求职者说“我过条马路就能找到你能做的工作”;而关于黄背心,他评论说,“我们必须让那些受苦的人自己去承担责任,因为只有一些人会表现良好,其他人却只是混混”。他的这些煽动性言论未曾从集体记忆中抹去,尽管他在12月10日的电视讲话中做了个迟来的忏悔。这可能足以解释,为什么1月的民调显示,68%的法国人认为马克龙傲慢自大,是第五共和国史上最不受欢迎的法国总统,且只有23%的人对他有正面看法。正如历史学家Gérard Noiriel所说,“群众斗争几乎总要涉及到对肉食者蔑视人民的做法的谴责,而黄背心也无外乎对这一规则的证实。”

但马克龙口头上的傲慢并不是他支持率大幅下降的唯一原因。对于抗议者来说,不仅仅是他的言论,就连他的行动,都能表现出他对抗议者状况的蔑视与冷漠。他新当选总统走马上任放的第一把火,就毫无疑问地展现了他的政治取向。在商业领袖的欢声歌颂中,这位前罗斯柴尔德的银行家取消了团结财富税,代之以对此前一直当作金融资产而免税的房地产征赋,并削减公司税和雇主编制缴费。相反,为了平衡国家预算,住房福利、家庭津贴和养老金都削减了。毫不奇怪,马克龙很快赢得了“富人总统”的称号。他出台这些政策的理由依赖于陈腐的涓滴理论,根据该理论,对富人和企业减税可以刺激投资、创造就业机会,并最终会使所有人受益。但这并不能说服大多数人,他们认识到,他们当初因这个男人声称自己既不是右派也不是左派而投票给他,俾之上台,但他实际上却是一个典型的新自由主义者。马克龙并没有像他在大选期间所承诺的那样,使政治世界恢复活力,而似乎只是穿着新衣裳来玩弄旧政治。这可能就是为什么黄背心马上就能获得如此非凡的公众支持的原因,尽管它干扰到了许多人的日常生活。虽然说在任何一天,街头抗议者的数量都很少超过10万,但在民意调查中大多数法兰西人对黄背心表示同情,他们应该是请抗议者代为示威了。

2.

无身份的政治客体

但是,将黄背心的抗议称之为运动是合理的吗?其抗议活动的许多特征与运动不符,我们尤其要思考的是它是如何在2018年的最后几周动员起来的。首先,这不是一次协调一致的示威,而是一场自发的起义。邻居和朋友间商议一致,上街铺设路障。他们直到行动的最后一刻才选定场地,通过社交媒体将之发布,以举行简易的抗议活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不会去乞求当局的许可,因为当局早已摆好架势宣布这些集会是非法的,继而会对参与集会的所有人都施以逮捕。其次,他们的队伍中没有脱颖而出的领导者或发言人。那些与当局建立联系或接受谈话节目邀请的人马上会受到人们的批评,有时甚至收到威胁。第三,参与者并不统一于单一的口号或程序。尽管某些特别是在税务司法方面的主题反复出现,但最常听到的口号还是反对马克龙本人,这证实了人们对总统不满的总体情绪。这种非常规的动员至少部分地源自马克龙将“中间主体”边缘化的策略:传统政党在民意调查中受到压制,可国民阵线却不在此列;工会在劳动改革过程中被抛弃;而总统直接无视了任何非政府组织。马克龙本着他对主权的崇高理解,希望将“人民”作为他唯一的对话者。然而,在与选民的蜜月期结束后,他发现如今只剩下28%的人宣称他们信任总统——有关机构的年度民意调查中有史以来得分最低——马克龙大失颜面、意志瘫痪。
反对党和工会也因这种特殊的动员,因其模糊的社会基础,因其不同寻常的做法和不明确的目标而颇为不安——尤其是因为黄背心令它们自己不那么有效的反对政府政策的行动方式声名扫地。政客们犹豫不决,因为当局和主流媒体将这一抗议浪潮污蔑为暴力的、无法控制的、趋于极右的。但他们不愿支援黄背心,更是因为抗议者强烈反对任何将他们的斗争变为政治工具的企图。让-吕克·梅朗雄的不屈法国最为公开地支持黄背心,而玛丽娜·勒庞的国民联盟则以更为谨慎、也许更为有效的方式表示声援。有关2019年5月欧洲议会选举的投票意图的预投票结果表明,后者从危机中获得的收益要远远超过前者,而不屈法国的支持者已大大减少。与此同时,支持马克龙的硬核人士依然稳固。主要的工会表示,他们理解黄背心的愤怒,也和他们一样担忧购买力的下降,可在有关减税的吁请上,他们却显得更加谨慎,因为税收是再分配的主要工具。然而,在有的地方,比如马赛,工会会员加入了抗议者行列,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同黄背心有很多共同之处。
公众人物对黄背心感到不适的一个主要原因在于,他们难以理解抗议者究竟是谁。毫无疑问,动员采取的特殊形式令分析其社会人口构成的做法困难重重。然而,通过社交媒体和民意调查,人们也在环形交通枢纽就地进行了研究。迄今为止,记者和社会学家在全国各地收集到的观察结果确实表明了黄背心的某些一般性特征。首先,黄背心是一个非常异质的群体。大多数人没有过参与社会运动、有组织的劳工团体或政党的经验。其次,黄背心是由各色男女组成的——女性的代表度非常高,占运动的45%——领养老金的人和还在工作的人,手工业者和小生意人,护士和保安,学生和失业者。大多数拥护者来自上层的劳动阶级或下层的中等阶级,他们因收入日益受税收提高和开销增加的挤压的共同经验而聚集在一起。第三,大多数人居住在遥远的城郊和人口稀少的农村,故而饱尝被国家所遗弃之辛涩感。人们经常用“法兰西边缘”这一词来表征他们,因而我们应该看出这一表达对那些占据着政治、社会和空间边缘的人而言的多义意义——或者说他们自己认为自己占据了这一边缘身份。社会学家Serge Paugam认为,黄背心运动表现了抗衡精英的“社会蔑视”的来自“不可接触者的报复”。
但地理学家Hervé Le Bras指出,与普遍看法相反,该运动在全国范围内的分布同极右派的票仓分布完全不同。而黄背心也没有聚集在最为贫困的地区。值得注意的是,塞纳-圣但尼是法国最贫困的省,有着大量移民人口,可该省既没有道路封锁也没有街头示威。这一现象确实颇为矛盾,而这也是黄马甲最明显却又最不被人注意的特征之一:它不包括最弱势的社会分子。这些行政上被称为“困难社区”或“城市敏感区”的社会经济和种族隔离最为明显的住房计划区的居民,与之前在骚乱中的主导作用相反,这次并没有出现于动员之中。他们大多数是非洲人后裔,其失业率和贫困率最高。许多家庭没有汽车。政府对他们所在区域的公共服务的投入非常微薄,他们往往只能遇见执法人员而不是社会工作者,也就是说,他们只有在被警察镇压时才能碰上国家。其学校长期缺乏教师。在接受采访时,他们宣称,他们并不真正认同白人占主导的运动。虽然他们没有表示对抗议活动的反对,但他们认为,黄背心似乎正在重蹈非裔法国人在过去几十年中经历的苦难,而这颇为讽刺:社会边缘化、经济困难和警察暴力——这些施加于非裔法国人身上的边缘化过程似乎到现在都没有人关心。

插图 / 盖井
排版 / 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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