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ⅪNⅦ/E | 收官:折返乌托邦——以四部小说为例

五月写作组 木棉浪潮哲学部 2023-01-21


讲者 | SC


本文是ⅪNⅦ/E | 收官讲座:折返乌托邦的演讲稿整理。文中提及的「反乌托邦」更接近于anti-utopia,而不是异托邦(dystopia)。



这几部小说诞生于俄国内战和苏俄/苏联早期,其特点有:

1.紧迫性。革命的小说是革命的产物——它的描写的直接和简朴能把人带到当时的状态,具有紧迫性;
2.现实主义,丑怪和崇高并行,这不同于先锋艺术对技术的崇拜,也不等于追求「纯粹无产阶级文化」的无产阶级文化协会。到了斯大林时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就只见崇高不见丑怪了;

3.这些小说的现实不是纯粹,也没有既定的英雄,而是在革命战争中分化出来(既是有政委,也是有组织整顿),而是一种杂乱的秩序,把常人不能接受的东西给确定下来。


1.
《铁流》:向不可能进发

十月革命的反革命势力包括两种人。

绝对的反对派:资产阶级,临时政府的支持者与保皇党,以外围民族要求独立又反对苏维埃(哥萨克这种游牧民也抗拒,后来才有哥萨克加入红军)的其他民族(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

中间派:不愿意参与革命,但是也不想/不敢破坏。要么是和临时政府有利益瓜葛的人(包括公务员),要么是市民中的「中间派」,有些党派支持苏维埃,但是要求「无布尔什维克的苏维埃」。

《铁流》的创新性,就是第一次将这些完全被忽视的人当成主角,也还没有伟光正的人物,即使郭如鹤最开始也有自己的疑惑(无法统一意见,缺乏战术)。这里不是去除他们的难以让人容忍的特性。

因此,这些小说都是革命的邪典。但是革命本身就是现实,再进一步,邪典就是现实的「再进一步」,是现实——象征秩序的破缺,是一种实在界的消息,这不是「返璞归真」,准确来说是把现实无法容纳的排斥物给奇特地安置下来了,这是邪典片的主角如此奇形怪状的原因。

书中的红军绝不是自动自觉的机器,而是一群散乱的乌合之众,最后是郭如鹤这个外来人,却内在地塑造我们现在理解的红军——这个坚毅的政委,丝毫不给违纪行为留情面,严禁队伍嬉笑,不近人情地催促妇女赶路,不允许抢夺俘获物资。这就是崇高的丑怪之物,但是过了几年之后,斯大林开启的新宣传模式就变成了「正能量」,只有崇高而不见丑怪。

对郭如鹤来说,除了维持纪律,打赢对方,没有其他路可言。不是他真的有多机智,而是不上当者犯错:为了胜利,纪律是必须要上的当,内部保证行动一致(哪怕枪毙逃兵),还有外在的伦理(不要做抢完东西就跑的流寇)。当然政委只要被抓就必定枪毙,不可能当俘虏,他带头冲锋也最容易牺牲。这是他必死的命运。

中国红军和苏区革命更明显。军队融入群众,不只是打仗(流寇主义,进城抢掠,打完就跑,没有根据地),也不只是纪律,而是靠阶级情谊联系,相互教育和劳动,政委就是这个中介,转译为规则及行动。

郭如鹤的权力非常集中,可以说来自士兵,但是还不如说是紧急情况。托洛茨基对起义的判断就是:一定要发动起义,不可能等大部分人同意(完全不同于考茨基),一旦发生了,这股潮流就会裹挟着人来走。所有人都得遵守某种纪律,形势使然。没有那种随随便便,死到临头还的「民主」,战场上只有三样事情,战胜对面而活著/也可能牺牲),或者战败而亡。

这需要打破一种无恶就有善的幻想:没有民主,就没有专政,专政就是恶的,民主是专政的结果——善是恶的过度(excess),我们说得很诚实。很多人设立底线:不要杀生,不要暴力(即使非暴力也是种暴力,肯定会有破坏)。如果假设有条底线,就能不停降低,不断拖延。所以,不存在底线,所有东西只有做和不做的区别。

革命有它的集中和秩序,这东西却不能算作「底线」。它的控制不是依靠律令,即使它确实是来自旧法的,革命之后还有法律,却已经变成一种新的东西。这是转变为主体自己的任务,它的来源(父亲)并不重要,所以说到底它不是以超我来约束它自己(似乎这个空位之内还有什么「潜能」),而就是紧迫性。反乌托邦主义者喜欢指责失去人性、不按规则的过激行为,这也同样没有一些人想得慢条斯理,但是正是这种没法选择的选择才彰显了自由。

郭如鹤政委代表的就是专政:集中,铁面无私,雷厉风行,不是假惺惺地像「资产阶级专政」掩饰自身。这代表无产阶级政权的民主的真实(the Real),即直接说明专政,而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国家的残余——无产阶级专政克服「资产阶级专政」,我们没法解脱它。它既是异化,但是这一异化不等于有种可以回溯的本真,而是异化也是克服异化之手段,异化和克服异化是同一条路。


2.

《毁灭 》、《骑兵军》:
根本之恶

所以,为什么要参加红军,为什么要服从?这个答案很简单:因为我被卷进来,而不是已经我自己有了什么所以参加,或凭借我所有的来逃避它,那些共情、带有悔疚的观赏其实也是反革命:要么革命,要么反革命,当然这里意味着,即使参加革命了也会死,而不是不死。换言之,这里没有优美灵魂,而就是参与其中。

 《毁灭》中的两个人,一个是来自最高纲领派的学生密契克,一个是知识分子出身的莱奋生。莱奋生同样讲求纪律,他惩罚木罗式加偷瓜,但是游击队没有粮食了,于是抢劫食物来维持生存。这种残忍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只是为了活著,这就是最现实的目的,甚至死亡本身也被吞噬——不只是牺牲了生命,甚至是牺牲了死亡,死亡驱力的最恐怖的样貌就是如此。

这两个理想主义者都是知识分子,却在残酷的内战中彻底毁灭了理想。莱奋生下令杀掉农民的猪,他害怕见到农民,自己心软就下不了决心。而面对治不好的弗罗洛夫,士兵最终选择了一个必然的选择:把他毒死,这就只是死亡,而不是死后还有啥意义——不是向死而生,或者苟且偷生。

所以,死亡驱力虽然也会引发对死亡的恐惧而活著,却不该转译为不能死,只是不「为死而死」,不用为死亡而恐惧

密契克更有理想,却没法抛下自己的道德感,这点莱奋生和密契克不同,但是只是视差的结果。莱奋生的心软不只是人性能解释的,而是他想要追求平等,却是一种看起来的不平等——我什么都没有,但是这就是我的所有,我要将此给你——哪怕是你不需要的,这也是,爱就是这么残忍的。如此看来,就算密契克没这么坚强,可是他和莱奋生始终都对革命事件忠诚。

骑兵师又译为《红色骑兵军》,行文简练如诗。但不是诗意,而就是紧迫,却也是残忍,毫不遮掩。写出这部不朽杰作的作者伊萨克·巴别尔,也是一名犹太人,他同样经历了犹太人屠杀的巨大创伤。但是与这个时代的反乌托邦主义者不同,他的解决方式反而是加入红军——即便红军也犯下过屠杀罪行。他的作品体现了革命的特征——直截了当,不忌讳冲突,甚至就是把冲突当作革命的秩序(不是将之视为秩序之外)。

他描绘军中将士抢马的矛盾,还有一个人实行的革命恐怖:一个哥萨克因为参加红军而家人被杀,于是他回乡逐家逐户搜寻,在谁家搜出他的家人物品,他就把这家全杀了,巴别尔冷静地描写了这场复仇,请不要忘记善是恶的过度!我们只需要超越善,而不是超越善恶的二元对立——因为只有恶一直伴随着我们,我们作为堕落之物就是根本之恶。


3.

《切文古尔镇》:

历史天使的来临

这部小说的序言称,《切文古尔镇》是小资产阶级随意试验的灾难,这是对的——它的创造就是破坏,是否定的力量。很难说它真的创造了什么,而只是把否定给确定下来。相较之下,反乌托邦是正确的,因为乌托邦本身就是破坏性的,只能是试错的。

《切文古尔镇》体现的是做梦的残忍——梦境比起现实更可怕,因为这就是现实。萧瑟的切文古尔镇是梦想和功利目标,这两种虚构之间的那个真实。

世界的减灭(world-reduction)的第一刻,偶像被破坏,旧世界在暴力和苦痛中被扫荡,这本身就是重建其他事物的前提。在全新的,从未被想象过的感觉与情感出现前,回归绝对的内在性的第一刻是必不可少的,这是全然粗鄙的内在性,是无知的空白状态。

随后是第二阶段,新生活的发明——不仅是实现乌托邦梦想的新社会现实的构建,而且是这些梦想本身的(重)建构:

 这个过程,很容易让人简单地误以为是所谓的重建或乌托邦式的建设。但实际上,它还涉及到先得出一种想象乌托邦的方法。也许用一种更西式的精神分析分析语言来说:……我们可以认为乌托邦过程的新开端是一种对欲望的欲望,学习如何欲望,对那种被称为乌托邦的欲望的发明,和一套全新的幻想这些事物的规则——一套叙事手法,在从前的文学典章中没有过先例。
斯拉沃热·齐泽克,公众号:巨浪Billow托洛茨基的《恐怖主义与共产主义》,或,动荡的1920年中的绝望与乌托邦


如齐泽克和詹明信所言,乌托邦使人类第一次学会了做梦,以致梦和现实(只是幻象的深层)被打破了。反乌托邦只是用一种幻象来代替另一种,而逃避了这两者之间的真实的鸿沟

首先是康德发现了不可触碰的物自体,而黑格尔比康德更康德,不能接触物自体,于是导致知性的恐怖——被这个硬核阻挡之后,它只能无限区分,这种不断划清界限乃至导致自我毁灭的行为,诞生了新的能指——某种新的平衡。也就是说,康德主义——不可说就不说的激进化,则是倒转为总是在说不可能之物,而这个主体就是摆脱了实体的大全的并非全部——就是剩余。所以与其说不可接触,不如说这个剩余物——主体接受了这癔症的烂摊子,没有先苦后甜,本身就不为了甜,没有什么目的可言。

苏联作家的奇葩——普拉东诺夫也是「革命子女」之一,他也描写过十月革命的状况。但是,他仍然是一个「革命邪典」的作家,奠基之作就是残忍和古怪的《切文古尔镇》。毫无疑问,《切》是对乌托邦的描述,却绝不是反乌托邦文学。如果用「做爱不要战争」的说法来解释就显得过于简陋,因为在反乌托邦者要求的丰富面前,普拉东诺夫笔下的切文古尔镇即使绝对的匮乏——但就是爱的产物。

在当地的革命者(被人认为是「小资产阶级空想实验者」)把一无所有的平等主义贯彻到底:绝对平等就是绝对空无,他们拒绝订立计划,要用会议的反对票制造「复杂化」,以免官僚主义侵蚀,他们拒绝劳动(「简单化」)和重新起名字(复杂化),如改名为「罗莎·卢森堡」或「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且人们都不怕死,不管是屠杀有产者,还是不劳动而缺乏粮食,使自己趋近死亡。

他们就像疯子一样,真的相信无的平等:只有贫农才能建社会主义。面对无的意识形态,他们不是虚假地说几句话,假装相信,警惕(拉开距离)意识形态,而是太相信:

由于布尔什维克的教育引发了全新的左翼地下活动。这正说明意识形态的作用不是让人犬儒地过活,不相信革命于是敷衍说点革命话语,而是人们最相信意识形态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
五月写作组,公众号:木棉浪潮哲学部ⅪNⅦ/E | 定案与未来(下)——你可以不......

所以,齐泽克反而说,某种警惕或退缩才催生犬儒,才是意识形态的诡计,为了不再模棱两可,反而要绝对地信任,甚至要比它做得更过火。

同样的道理,现在每每谈及理想主义,却往往变成「自我理想主义」,他们只是把理想当做镶嵌进去现实的手段,这样做是不是过于含情脉脉了?所以,浪漫主义——或许是温柔的,是有情感的——但也是残忍的,它的爱就是「把我所没有的给予别人」。所以与其说不可接触,不如说这个剩余物——主体接受了这癔症的烂摊子。所以爱更是「接受了我所不需要的东西」。

所以,革命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所最终达成的效果,不是梦想照进现实,而是现实撞入梦想,就像切文古尔镇的杂乱无章就是自由本身,它不只是压抑了恐怖,而是以否认的方式确定了恐怖。

革命的秩序总是需要的,但是它是后发的——我们既在讨论某种规律,也暗示了这个规律总有其剩余,言说可能性就没有革命了。因此无法预设「人民」「老百姓」的要求,如果把这些旧的东西就当作新的秩序,那只能大愚若智,如男性农民不满妇女离婚政策,即使为了根据地稳定而妥协,但是这仍然是不应该妥协——不要向欲望却步就是不要向不可能让步

反乌托邦的问题何在?他们如此反对过去的乌托邦试验,越是为了这个现存的「乌托邦」辩护。他们指责极权主义如何的非人性,不像人,就越说明他们太像人。切文古尔镇的对资本家的屠杀就是无理由的理性——但是这就是革命,没有绝对精准的资本家,并且也不是消灭了资本家就没有了资本主义。保守主义也擅长这点:为了好而承担暴力的代价,但是从来不是辩证化——美好的世界是狂暴的,灾难带来的是难以描述的创伤,这是行动的开端。

而且这些人哀叹非人的话语,一般是「使他们变成人」,这还是给人启蒙的味道:人的高贵和非人的低贱,这隐藏了人对非人的傲慢。所以唯一能说的,就是我们是非人,即使非人确实不是我们,我们终究和最惨的人有差异,但是正是有了这个差异,我们才能克服。

反乌托邦隐藏的欲望就是他们已经预设的乌托邦:不存在维持正义和平衡的大他者。拉康一语中的:科学家才是最需要上帝的,因为他们需要维持所有规律和确定性的完备大全。一些法学家对法律的迷信同样:立法呼吁不就是向大他者喊话吗?

继续下去,任何的摧毁现实的试验都变成了他们不想要的乌托邦,乌托邦代表的反而才是「大他者不存在」,这就是热衷于搞妥协治理术的自由主义的「人性」。因此,这其实也意味着天堂不存在,天堂只是地狱的镜像——和地狱没有区别。所以,我们只能以非人的姿态内硬撑着自己。

 这种残留物也存在于苏联解体(实质是覆灭)的悲剧。缅怀苏维埃的人不是因为他们离天堂太远,而是他们距离天堂太近——距离苏共画的大饼太近,使他们保留「коммунизм天堂」的基本幻想,但是,这里不只是说苏联人离天堂太远,而是他们最终知道天堂只是地狱的翻转,它和地狱无异——苏联解体之后的社会崩溃更能说明这一点。
Shawn Chan,公众号:心碎人聚乐部《诗人》:母托邦的失落

因此,本雅明最为恐怖的两部作品——《历史哲学论纲》和《暴力批判》一直被忽视,而拱廊街计划这种最容易被收编为文青玩意的著作,却被说烂了。我个人认为本雅明的最重要的「发明」,就是对于历史天使的召唤,也因此最值得读的著作是《历史哲学论纲》。这不是召唤大他者,而是召唤出大他者的缺失,亦是象征秩序的缺失,历史天使降临的灾难就是时刻提醒我们的不完整,我们在此活着,就是我们的勇气和自由。



插图 / 盖井

排版 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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