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剑华 | 自我的膨胀与萧军的悲剧 ——从《萧军日记》谈起
宋剑华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萧军无疑是一个悲剧性人物。从“延安”到“东北”,他一直都以坚守“鲁迅精神”为己任,用“新英雄主义”去同主流意识形态相抗衡,故有学者便这样认为:“这是萧军的幸运,却也是他不幸的根源。”因为幼稚而狂妄的萧军,试图争夺文化领域里的“话语权”;所以他的悲剧,归根结底还是一种政治悲剧。学界对于萧军采取了一边倒的同情态度,理由无非是他在政治面前不肯屈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弱者”形象;“弱者”敢于向“强者”发出自己的不同声音,这种追求真理、向往自由的大无畏精神,毫无疑问是应该给予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的。但我个人却并不完全赞同这种说法。
伴随着二十卷本《萧军全集》的出版问世,我们对于萧军的思想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尤其是那三本百余万言的“日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历史上的真实的萧军:自视甚高且目空一切,唯我独尊又狂妄自大,除了崇拜已故的鲁迅之外,他几乎就是现代中国文化界的当然代表。所以,萧军后来的人生悲剧,并不是什么特定时代的政治悲剧,而是由他人格缺陷所造成的个人悲剧,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客观事实。
一、萧军的“自负”与“自我”
萧军在中国现代文坛上,为什么会随心所欲、傲慢自大?表面观之好像是因为《八月的乡村》,以及鲁迅为其所写的那篇“序言”;但实际上却是“在鲁迅去世之后,他自然得到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不是物质财富,而是精神遗产和‘鲁迅大弟子’所带来的声誉和地位”。这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关键因素。
萧军
从作家素养的角度来看,只读到高等小学七年级,“就被开除了”的萧军,他从事文学创作的先天条件 ,的确并不是很好。但这还不是主要原因,沈从文也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却并不影响他享誉中国现代文坛,且成为一位文学大师;然而沈从文的文学天赋,则要比萧军高得多,甚至连丁玲和叶紫等人的文学天赋和成就,也“都在萧军之上”。仅以《八月的乡村》和《第三代》而言,既缺乏吸人眼球的故事情节,又缺乏鲜明生动的人物性格,很难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在1927年以前,萧军“对于所谓‘新文学’是不发生兴趣的”。后来他才从书店里买了两本新文学作品,一本是新月派诗人于赓虞的诗集《晨曦之前》,另一本是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不过“内容是什么还不能全面理解”。我个人所感兴趣的一点则是,萧军既对新文学“不发生兴趣”,又从未参加过“抗联”组织,他为什么会去写《八月的乡村》呢?据有学者考证,《八月的乡村》的创作题材,是萧军从傅天飞那里“听”来的。傅天飞是共产党员和抗联战士,1933年夏季他找到舒群,详细讲述了“磐石游击队”的战斗故事。舒群向萧军、萧红转述了这一故事,萧军听后非常激动。当时的萧军,正处于文学创作的起步期,他渴望能够在文学方面有所建树,却又苦于找不到一个很好的创作起点。故他恳求舒群把傅天飞请来,再次把“磐石游击队”的故事听了一遍,然后便“根据傅天飞的‘腹稿’,开始写作《八月的乡村》”。
1934年上半年,《八月的乡村》便完成了初稿,但是这部作品能否被文坛所认同,萧军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把握。于是1934年11月,萧军便带着《八月的乡村》来到上海,希望能够得到鲁迅的大力支持。鲁迅拿到《八月的乡村》 以后,断断续续地看了4个月,直到 1935 年 3 月 25 日,他才致信萧军说:“《八月》在下月五日以前,准可看完,只能随手改几个误字,大段的删改,却不能了,因为要下手,必须看两遍,而我实在没有了这功夫。序文当于看完后写一点。”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得知,鲁迅对于《八月的乡村》,在艺术技巧方面并不大满意,却又没有时间去帮他“删改”。虽然他在 4 月 2日的信中告诉萧军,“《八月》已看过,序已作好”,但仍旧认为《八月的乡村》,还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尤其是狗的心思之类,怎么能知道呢”。尽管有鲁迅的作序与推荐,然而《八月的乡村》仍无出版社愿意出版发行,所以萧军只能自己出钱去印刷和售卖。鲁迅对此爱莫能助,他说“《八月的乡村》印出后,内山书店是不能寄售的,因为否则他要吃苦”。萧军自己对于《八月的乡村》的版本,曾有过两种不同的说法:一是从1935年到 1937年,“我自己经手印过七版”;二是在这两年时间里,“这书已经再版到第五版”共发行了八千册。我个人于这个“数字”深表怀疑,就连日本人开办的“内山书店”都不能出售,难道这八千册书是由萧军自己摆摊卖掉的?况且萧军连《八月的乡村》的版本次数都记不清楚,那么“八千册”说也未必就真实可靠。
《八月的乡村》问世以后,社会上对它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的。鲁迅在《八月的乡村·序》中,首先从思想内容方面,将其定位是一本“好书”,因为“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其次在艺术技巧方面,他也含蓄地指出《八月的乡村》“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毁灭》”。鲁迅欣赏这部作品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八月的乡村》写得有多么好,而是序言结尾处所说的那句评语,即“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毫无疑问,鲁迅是从爱护与提携一个青年作家的角度出发,充分肯定萧军不仅写出了黑土地上人民的苦难遭遇,同时也生动地表现了他们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故称这是一项令人敬佩的“庄严的工作”。由于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坛的崇高地位,那么他这篇短短的序言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影响到了人们对于《八月的乡村》的总体评价。
比如左翼评论家乔木当时就认为:“《八月的乡村》的伟大成功,我想是在带给了中国文坛一个全新的场面。新的题材,新的人物,新的背景——使读者抛弃了各种和平的美丽的幻想,进一步认识出自由的必需的代价,认识出为自由而战的战士们的英雄精神。”但批评的意见也不绝于耳,比如 1937年初《大公报》文学评奖时,朱自清就曾对提名作品《八月的乡村》不屑一顾,他说“读完《八月的乡村》,无甚新鲜材料”,且不赞同其入围。而“狄克”那篇《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的评论文章,更是在文坛上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狄克”认为:“《八月的乡村》整个地说,他是一首史诗,可是里面有些还不真实,像人民革命军进攻了一个乡村以后的情况就不够真实,有人这样对我说:‘田军不该早早地从东北回来’,就是由于他感觉到田军还需要长时间的学习,如果再丰富了自己以后,这部作品当更好。技巧上,内容上,都有许多问题在,为什么没有人指出呢?”
孤立地去看“狄克”的这篇文章,其实就是一篇十分正常的文学批评,它主张文学创作应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这正是现实主义创作论的核心观点。不幸有两个重要的因素,使“狄克”成为众矢之的:其一,是鲁迅迅速地做出了反击,他认为“狄克”不仅是在全面“抹杀 《八月的乡村》”,并“在还有‘我们’和‘他们’的文坛上,一味自责以显其‘正确’或公平,那其实是在向‘他们’献媚或替‘他们’缴械”。从文章的用词来看,鲁迅与“狄克”似乎结怨很深,显然是把他视为周扬一伙来加以嘲讽的;其二,是长期以来,学界一直都把“狄克”视为是“张春桥”,而《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一文,就是他早期思想反动的一个铁证。其实,“狄克”的笔名始见于1930年,而张春桥却出生于1917年;如果他就是“狄克”的话,岂不是从十三岁就已经活跃在上海文坛了吗?就算“狄克”是“张春桥”,《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也并非是“抹杀《八月的乡村》”,既承认“他是一首史诗”又指出它的不足之处,总体而言仍不失其客观公正性。在《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之前,张春桥还以“水晶”为笔名,专门写过一篇《八月的乡村》,文章开头竟然用的是鲁迅“序言”中的结束语:“《八月的乡村》告诉我们的有些人在过着荒淫与无耻的糜烂生活,另一方面却正在做着庄严的工作。”由此可见,“水晶”对于《八月的乡村》的基本看法,显然也是受到了鲁迅“序言”的深刻影响,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政治上的险恶用心。
《八月的乡村》在艺术上的缺陷,不仅为学界人所共知,萧军本人也心知肚明。比如,他在“日记”中记载,欧阳山在延安就曾对萧军说,《八月的乡村》只是他文学创作的很好开始,“他一般感到我写人物的性格不突出”,而萧军则心悦诚服地承认,“他对于艺术是老实的”。就连萧军的妻子王德芬,也觉得《八月的乡村》“作为艺术品来看,觉得零碎”。我个人十分赞同一位外国学者的看法:“《八月的乡村》里讲述着一支游击队的流浪,行动被书写时既没有可见的开始,也没有胜利或败北的结局。——萧军使用的基本叙述手段是破碎的、矛盾的形象展示,这弥漫于小说的整体氛围中。”因此,故事情节缺乏完整的逻辑性。
萧军 《八月的乡村》 1935年 8月
《八月的乡村》之争,既增强了萧军从事文学创作的坚定信念,又造就了一个现代文坛的神话人物。原因非常简单,萧军对于自己的文学才能,一直都缺乏自信和底气。就拿《八月的乡村》来说吧,故事题材不是他自己的,成书后又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虽然有文坛巨匠鲁迅为之写序,他仍不敢确信读者会持何种态度。然而,鲁迅对于“狄克”的反击和驳斥,使萧军立刻便悟到了这样一个道理:鲁迅既是在为《八月的乡村》说话,又是在维护自己的文坛尊严,这就使得鲁迅和萧军之间,无形之中形成了一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同盟关系。所以,我对萧军同张春桥、马吉蜂的“打架”事件,也就有了与众不同的全新理解。萧军曾说张春桥、马吉蜂“在他们的小报上污蔑鲁迅先生,讽刺我。我找到了他们的地址,约他们夜间在徐家汇相见,打了一架,我把马吉蜂揍了一通,他们就不再骂我了”。萧军这段话,同样是明里在维护鲁迅的尊严,暗里却是在维护自己的名誉,他把新仇旧恨一块发泄,无疑就是在向社会宣誓:骂鲁迅就是骂萧军,而骂萧军也就是骂鲁迅。从此以后,萧军便自觉地把自己,同鲁迅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萧军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当然知道由于自己“讲故事”的能力不足,使《八月的乡村》因缺乏深刻的艺术感染力,很难成为一部优秀的经典作品。但他又不能去承认这种缺陷的客观存在,否则既对不起鲁迅扶持他的一片热心,同时也无法在名家荟萃的文坛立足;所以,他对《八月的乡村》这部“好书”的先天缺陷,做了这样一种自圆其说的变通解释:一篇作品的好坏,首先并不在它艺术层面上的“故事性”,而是在于它与时代之间的紧密关系,“‘还没有一个作家的作品,能够这样密切地和现实配合像冲锋号那般的关系——’我评价着《八月的乡村》。——仅是这一点已不是任何人所能有的了”。从这一认知角度出发,他不再怀疑自己的文学天赋,也不再听取任何人的批评意见,而是坚持认为“我走的文学的路是正确的,《八月的乡村》也确实是一个非凡的意义伟大的东西”。撇开艺术上的评判标准,去突出《八月的乡村》的时代价值,无疑令萧军从内心忐忑的“自卑”,走向了盲目乐观的“自负”。比如他说“我自己估量自己:无论在生活经验上,文化艺术修养上,文学禀赋才能上,写作经验上,所得的成绩上,身体条件上——当然比起中国同时代的‘作家’们那全是要优越”。因此他坚信“《八月的乡村》给中国文坛和时代开了一个新起点”,同时也大大提升了中国文坛的艺术水准,从而“使鲁迅先生见得后继者的欢喜”。他甚至还大言不惭地向世人宣称,是“《八月的乡村》引激了‘七七’抗战”。萧军思想的这种转变,既是他狂妄心态的真实表现,同时也是他无法克服的悲剧祸根;我说萧军的悲剧,主要还是一种人格悲剧,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二、萧军的“傲慢”与“狂妄”
1936 年 10 月 19 日,鲁迅先生因病在上海去世,这对于初登文坛的萧军来说,无疑是一个精神上的巨大打击。因为他刚刚得到了鲁迅的提携和帮助,文学创作上还不够成熟,一旦失去了鲁迅这个“保护伞”,今后也只能是依靠自己的努力,去决定他在文坛上的生存地位了。然而,萧军自己也十分清楚,仅凭一部艺术上不完美的《八月的乡村》,很难使他在文坛上长久立足。虽然他还写过其他一些作品,诸如《羊》《江上》等中短篇小说,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社会反响。尤其是他准备超越《八月的乡村》的长篇小说《第三代》(前三部),仍未改变《八月的乡村》所存在的老毛病:情节松散没有一条清晰的故事主线,角色众多却又缺乏一个掌控全局的灵魂人物,就连萧军本人也觉得,这部作品“自己读起来,依然是不愉快,将来时间如许可,还预备把它重写一番”。可惜的是,自从“七七事变”以后,萧军几乎再也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文学作品。尽管萧军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向众人发誓,“我要在世界上做最好的作家!”然而,即便是他最不满意的那部《第三代》,也是一直拖到1951年才最终收尾。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萧军的创作生涯是十分短暂的,《八月的乡村》 既是他文学的起点和高峰,同时也是他创作的终结和句号(1948 年以后所写的小说《五月的矿山》和话剧《幸福之家》,无疑都是失败之作)。
没有优秀的作品作为支撑,使萧军的文坛地位显得格外尴尬,他不仅对社会的冷眼耿耿于怀,同时更是因失落而变得异常敏感。比如,1940 年萧军在延安时,偶然看到了两本由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茅盾对张天翼、丁玲、骆宾基、姚雪垠、许杰、欧阳山、沙汀、陈白尘、刘白羽等人的文学创作,都给予了充分肯定,却只字不提他和《八月的乡村》。这种打击对于以“著名作家”自居的萧军而言,不啻为是一种令他难以接受的奇耻大辱。故他认为这是文坛对于鲁迅的一种背叛,“从无论哪方面看,他们是全要企图抹杀我在中国文学的路程上的功绩!”于是他在暗地里发誓,无论人们怎样去看待自己,他都要像成吉思汗或拿破仑那样,“以笔征服这世界!至少是中国”。并且公开申明自己的使命, 是“要使世界各国受到中国新文学的影响”,进而争取“在十年之内,我要使中国的文艺在世界上奠定他的光辉地位。”从《日记》中我们不难发现,此时的萧军不仅变得“狂妄”,而且还有点丧失了理智,结果不但使他与众人结怨,同时也使他离文坛越来越远。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萧军变得那么“狂”呢?其实答案就在他的《日记》里。由于他没有作品作为支撑,而又想在文坛上生存下去,所以就必须去寻找另外一种“保护色”,以便向社会证明他不可或缺的存在价值。而这种“保护色”,就是“鲁迅大弟子”以及“鲁迅精神”的“传承者”。萧军竭力将其他人从鲁迅的思想体系中排除掉,使自己成为“鲁迅精神”唯一的合法继承人。比如他说“和鲁迅先生接近的人,还只有我还在这样健在着,战斗着——其余的大部飘萧了”。“我的先生他是伟大的,我无可能企及的。但是在他的精神和事业,只有我能发扬和继承他。”正是鉴于这种盲目而强烈地自信,他才会不顾一切地声言:“我是新生力量底代表,中国鲁迅这转轴人底承继者,从对国家民族的意义上讲,没有作家能够和我相比的。”尽管我对萧军的“狂傲”,早已有过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当他把自己视为是鲁迅精神的唯一“承继者”时,还是令我瞠目结舌、大跌眼镜。萧军本人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说“‘高傲’或‘骄傲’成了我的一生的‘定刑’!——至于我呢,还是背起我这‘定刑’的十字架,走下去罢”。问题是继续“走下去”的最终结果,使萧军自不量力地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举世无双的文坛“巨人”,并且还试图在中国现代革命中获取自己“应该得到”的一席地位。比如,他说在现代中国,他只佩服毛泽东、朱德、鲁迅这三位伟大的人物:毛泽东是政治家,他“正在指导着他们整千整万的忠诚的党徒而战斗!”朱德是军事家,他“正在率领着他们整千整万英勇的武士而战斗!”而“只有我们——革命文化大队——的主将,却已经离开了我们整整五年!”那么文化方面缺失了的领军人物,到底应该由谁来替补呢?萧军嘴上虽然没说,但是他已经把自己摆在了鲁迅“承继者”的位置上,所以文化界新的领军人物,理所当然非他莫属。萧军骨子里这种强烈的领袖欲,既导致了他同现代文坛的彻底决裂,又导致了他同共产党人的矛盾加深,这就注定了他人格悲剧的不可避免性。
电影《黄金时代》剧照 鲁迅、萧军与萧红形象
首先,是萧军自绝于文坛,而不是文坛遗忘了萧军。由于他是站在鲁迅的高度去俯视文坛,几乎所有的作家都被他蔑视。比如,萧军并不了解郭沫若,却因鲁、郭之间有过文字冲突,故他就瞧不起郭沫若其人;只要看到郭所写的文章,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历史研究,他都会给予一通讽刺与挖苦。他说郭沫若“浅白庸俗”,做人很“不老实”。看了郭沫若的剧本《屈原》,觉得“这位‘自伤薄命’的新士大夫我是越来越为他肉麻”,并表示对《屈原》中“浅薄和无聊的一些自白实在不能容忍”。特别是《甲申三百年祭》一文,毛泽东不仅评价极高,还将其列为延安整风的学习文件,可萧军则认为该文酸气十足,“只是把一段段历史抄来解释一番,而且见解也平庸烦琐,主题不鲜明,缺乏深度”。对于茅盾和曹禺,萧军同样表示出了一种不屑与其为伍的傲慢姿态,他认为茅盾的创作“缺乏一个诗人的灵魂和情感”,说《子夜》不是一部好作品,因为“茅盾他是内力不足的,但却想要形成一种大气魄的成功或破灭”,读起来令人感到索然无味。萧军还说曹禺也是他所“不喜欢的人”,其话剧《雷雨》 和《日出》 等,“思想是朦胧的”,艺术技巧是“摹仿的,非民族的”,总而言之都是些“没有文学价值的剧本”。并以不同曹禺等人在《大公报》同台领奖,而感到光荣与自豪。萧军连郭沫若、茅盾、曹禺这些文学大师级人物都看不上眼,其他那些正在脱颖而出的新文学作家就更不用说了。比如他说阳翰生、田汉这些“叛徒”,竟然“在共产党里面很吃得开,大摇大摆地”;丁玲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我很卑视她”;艾青“这个人是需要打击的,而且不能留情”;至于胡乔木,更“是一个平庸的人”。
说实话萧军所骂之人,都比他才华出众,也许是出于一种自卑心理,他才会以攻为守去维护自己的所谓“尊严”吧。其实萧军心里非常清楚,他刚到延安不久便把那里的文人几乎都给得罪了,他说“在这里反对我的人,已经有一批可观的数目了:周扬,雪韦,何其芳,立波,丁玲”等人都是。萧军还把这些“仇人”,分为“郭沫若系统”“田汉系统”“阳翰笙系”“国民党系统”“成仿吾系统”“周扬系统”“萧三系统”“阎锡山系统”“茅盾系统”。正是因为萧军有这么多的“仇人”,难怪他在延安“整风”期间,因帮着王实味说话,而遭到延安中央研究院八个团体及一百零八人的联名反对,并且在有一千多人参加的“鲁迅逝世六周年纪念大会”上,更是受到了众人的轮番攻击。
其次,是萧军疏远了共产党人,而不是共产党人抛弃了萧军。萧军对于共产党人的思想认识,表现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矛盾心态:一方面他认定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只有共产党人才能够救中国;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共产党人的某些做派,与他的期望值相去甚远。造成这种情感矛盾的主要原因,仍是他“傲慢”与“狂妄”的偏执个性。因为萧军1940 年 6 月到了延安以后,共产党人是以“鲁迅弟子”的特殊身份,而不是看在《八月的乡村》的作者份上,才把他当成了延安文化界的“座上宾”。比如他说“毛泽东对于我这人只知道是‘好人’,豪 爽,忠诚,坦白,有力,其余是不会知道了,因为他没读过我的‘创作’,就不会懂得一个人的灵魂”。故萧军并不领共产党人的情,认为这都是他应该得到的,“因为我写过《八月的乡村》了!这也算对革命有了‘功劳’!”与此同时,他更是把自己视为“鲁迅精神”的当然代表,并以“俯瞰”的眼光去审视延安的共产党人,所以他对一切“不顺眼”或“不文明”的地方,都会百般挑剔、横加指责。有一次他走在路上,看到一群顽皮的八路军小战士向山下扔石子玩,立刻恼怒起来并准备同他们打架,“我感觉到这不是‘八路军’,简直是一群低级的野兽!那是看不到一点教养的痕迹!我不信任他们对于老百姓不欺压!”仅仅是因为像这样的一些小事,他已“不再对这些共产党人现在的本身存过高的希求,因为我更深懂得他们了,他们大部分是平庸的、缺乏独立灵魂的,缺乏教养的”。萧军对于延安的基层干部,更是充满了偏见,一旦满足不了自己的需求,便认为“乡上的干部——乡长,指导员等——几乎全是流氓成分,鬼鬼祟祟,全无正气。——吃着老百姓的公粮,而不给老百姓办事——这是可耻的啊!”由此他颇感失望地喟叹说:“中国共产党虽名为共产主义无产阶级政党,但在它的作风,气魄,实质上却是农民性与小资产阶级性的。”
萧军同毛泽东等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交往关系,尤其值得引起我们研究者去深切关注。学界历来都说萧军非常敬重毛泽东,而毛泽东也格外地欣赏萧军,两人之间曾经有过一段频繁交往的蜜月期,只不过是因为对王实味问题的看法不同,才导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疏远。我个人认为,这完全是一种误解。毛泽东不止是对萧军一人,他对所有在延安的党外人士,都非常客气也非常尊重,这恰恰体现了他作为一个政治领袖那种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但萧军对待鲁迅和毛泽东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的:他将鲁迅看作“父辈”,对其思想与人格采取的是“仰视”;而把毛泽东只当作“朋友”,并以“平视”的眼光去看待这位政治伟人。比如,延安的党内外人士在给毛泽东写信时,都是以“毛主席”开头,只有萧军用“泽东同志”,以示他和毛泽东之间的平等关系。萧军对毛泽东的基本印象,“他不是哲人,学者,他是农民性的中国式的自然主义式的领导者,单纯的政治家”。“他是有天才的,——但不是一个深刻的,洞彻一切的思想家。”因此他这样总结道:“他是聪敏的,但缺乏一种深沉的思维力,和预见的眼光。——他和马列斯(斯大林)以及鲁迅先生等比较起来,是还相差很远的。”从萧军对毛泽东的评价中我们不难看出,他认为毛泽东无非就是一个农民革命家。一句不如鲁迅的言外之意,当然也不如他萧军本人,因为他已把鲁迅比喻为“是中国文学的根干”,自己则是那“根干”上的“花与果实”,“根干”与“花果”之间的辩证关系,不正暗示着他与鲁迅之间不可分割的逻辑关系吗?我们不妨再举一个例子,1946年萧军经由张家口去东北时,曾在张家口过一次讲演,他不无得意地在“日记”中写道:“那些青年们不知道毛泽东,朱德,却知道我和丁玲。”此外,他还说贺龙“土气和江湖气”,王震是个“有点小聪明而跋扈的人”,林彪“不是一个大将材料,而且不像长寿的样子”,换言之,延安所有的政治人物,思想修养都不如他萧军。可见当年的萧军,是多么傲慢与狂妄。
萧军打着“鲁迅大弟子”以及“鲁迅精神”承继者的旗号,本想在延安文坛上捞取到足够的政治资本,却不曾想被他自己的傲慢与狂妄搞砸了,这无疑是出乎了他本人的意料之外。我个人心中一直都存有这样一个疑问:萧军在延安颇感委屈,为什么不主动离开延安,到国民党统治区去谋求发展呢?读罢《萧军日记》我才明白:正是因为在国民党统治区的文坛上,差不多都是他的“仇人”,所以他才会跑到延安来;然而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又把延安的文坛和政界都变成了新的“仇人”,其实他此时已经是无处“彷徨”了。在延安再度变成了孤家寡人后,1943年底萧军主动要求去到延安乡下,试图以自给自足的农耕方式,来维护他不屈不挠的“高尚”人格。并且抱着“以沟通世界文化,统一世界人类文化,使它向更高、更美的方面发展”的伟大理想,在那贫瘠荒凉的黄土高坡上,顾影自怜地抒发着一些苍白无力的内心感慨。
三、萧军的“幼稚”与“荒唐”
阅读《萧军日记》,我一直都在寻找一个答案:萧军曾说他的“傲慢”与“狂妄”,是受鲁迅影响太深的缘故;但是他是否真正了解鲁迅,至少我个人是持怀疑态度的。鲁迅一生从未想过要做“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时代“英雄”,萧军则推崇“新英雄主义”,他说“战斗即生活!这是我新英雄主义基本的信念”,并认为新英雄主义“是马克思主义更新阶段的发展”;鲁迅一生从未想过要去做他人的思想“导师”,就像他所嘲讽的那样,“假如真识路, 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萧军则是立志要以天下为己任,“我像个使徒,到处宣传着真理”;鲁迅思想深刻、性格沉稳,不仅自己从不发“狂”,还经常奉劝许广平“小鬼不要变成狂人,也不要发脾气了——否则,要防自己吃亏”。萧军则不然,他脾气暴躁、性格粗野,凡事都要争强好胜,其结果却适得其反、处处碰壁。说穿了,萧军这种“傲慢”和“狂妄”的外在表现,恰恰反映出他思想上的“幼稚”与“不成熟”。
当我们从“幼稚”与“不成熟”的角度,去反观萧军在延安时期的种种表现,很容易就能发现他的所作所为,都显得十分地荒唐和不靠谱。萧军到底有多么“幼稚”与“不成熟”呢?在这里,我想用三个具体事例来加以说明:
第一个具体事例,是萧军与毛泽东之间的交往关系。钱理群先生曾认为“毛泽东显然是欣赏萧军”,这是一个精神“反叛者”对一个精神“探索者”的惺惺相惜。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在萧军本人看来,毛泽东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革命家,既没有哲学思维又缺乏艺术修养,故毛泽东在中国社会的思想影响力,绝不可能像鲁迅那样“在我们这代人心中生了根”。从1942年第一次同毛泽东见面起,他就凭直观印象“发现”了毛泽东身上的诸多“缺点”,并狂妄地评价毛泽东和他所领导的中国共产党人,“他们还没有脱离农民的原始的自发性底存在。所好的,是它们在进步”。因此他一方面对共产党人说,在争取全民族解放的道路上,“我愿和你们一同战斗,一同实现这心愿!”另一方面也明确地表示,“我是一个作家,我只有含着泪助它们成长”。这就决定了萧军同毛泽东之间的交往关系,恐怕并不是单纯地交朋友那么简单,而是想以他自己所理解的“鲁迅精神”,去影响毛泽东和共产党人的文化决策。比如,他全力向毛泽东推荐鲁迅的书籍,希望“最好能每一个党人全能接受鲁迅的精神”。并说“每一次我们(与毛泽东)主要谈到鲁迅,我应该像一个使徒那样传布先生的影响”。他甚至还自信地认为,是他向毛泽东写信反映了延安文艺界的不良风气,才使“多少病根被拔除——我愿意说这是我的功绩”。而延安文艺座谈会所发起的整风运动,“这也是自己这二年来,间接直接工作出来的结果”。萧军当然也意识到,“毛是一个喜欢在不意中给人以一个钉子碰的,他喜欢用暗示的方法——先引敌深入,而后包围之,一般人是易于失败的”。但他却不以为然,“我们相处还是在‘砺智’的阶段中,我相信我会影响他”。即如他本人所说的那样,“不断说教者,宣传者,鼓励者——是有用的。只管撒下你的种子罢,不要担心收获”。
萧军想要以他所理解的“鲁迅精神”,去影响和改变毛泽东以及共产党人的文化信念,无论是从过去还是现在来看,都会令人感到他思想的“幼稚” 和“荒唐”。众所周知,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和中国古典文学修养,都远在萧军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之上,但毛泽东却从不与他计较。他对萧军所采取的怀柔和包容态度,其实正是共产党人尊重知识、礼贤下士,与党外人士肝胆相照的一个缩影。毛泽东的领导艺术是极其高明的,他在同萧军的聊天过程中,早就暗示过他,应该尽快适应延安地区的民主集中制,他说“我在党内受过十一次处分,但是我什么也不说,我不向任何人说我的意见,因为这违背了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必须要能经得起这些锻炼”。他似乎也从毛泽东的谈话中,隐约感觉到了“他大概对于我的自负和跋扈也有着不满,觉得我锋芒太露,因为他还不懂得我”。
由于萧军过于狂妄与傲慢,他并没有在意毛泽东的善意忠告,相反在王实味的问题上,竟忘乎所以地同毛泽东及共产党人唱对台戏,结果延安整风运动开始以后,毛泽东再也没有与萧军交往。尽管萧军仍不断地写信想见毛泽东,并焦急地等待着毛泽东能够约见他,但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毛泽东根本就不理会他。于是萧军一气之下,表示要同毛泽东彻底“断交”。毛泽东为何不愿再见萧军呢?他心中当然自有答案:“萧军既然不顾大局,应开始对他抱冷淡态度,使其感到孤立,或有悔悟的希望。”直到 1945年 11月 9日,萧军要去东北工作之前,毛泽东觉得萧军应该自我反省得差不多了,才约他做了一次礼节性的告别。萧军说“我们似乎全在有意避免一种东西——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历史”。
萧军出席延安文艺座谈会
(1942年,后排左起第5人为萧军)
第二个具体事例,是他在王实味问题上的强势表现。萧军与王实味原本并不认识,而且还明确地表示“这人底‘质地’我不喜欢,浮狂而还自私,名士气太重”。可是为什么在延安整风运动当中,却又同王实味扯上了瓜葛呢?学界基本上都根据萧军自己的一面之词,认为他看不惯王实味被众人围攻,所以才会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结果最终导致了引火烧身。但这种说法与《萧军日记》不太相符。
早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之前,毛泽东曾专门写信给萧军,希望他帮忙收集一些延安文艺界的“材料”,以供他撰写《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时作为参考。萧军错误地以为毛泽东的主观意图,是要整顿延安文艺界的宗派主义和小团体主义,于是他把对周扬、丁玲、艾青等人的强烈不满,都向毛泽东作了汇报。未曾想毛泽东的主要矛头,却指向了王实味的“反党言论”,这多少都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故在 1942 年 5 月 25 日的座谈会上,他看到“仇人”们都在全力攻击王实味时,便立刻起身替王实味辩护。天真幼稚的萧军,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然而6月3日,周扬专门在鲁迅艺术学院找他谈了一次话,明确要求他能够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去看待王实味的问题。可是由于他与周之间的成见颇深,这次政治上的暗示性警告,不但没有起到正面的疏导作用,反倒激发起了萧军的逆反心理。6月 4日他再次替王实味说话,认为“王实味绝不是一个‘托派’,他们这次是用的政治上的‘苦肉计,为了消灭他文章上的党内党外的影响,所谓‘一俊遮百丑’的办法”。结果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攻击。
对于萧军的不合作态度,共产党人一直都表现得非常克制,比如 10 月 20 日陈云找萧军谈话,告诉他“王实味是托派,不过还在党内养着他”。陈云还解释说共产党人对萧军的批评,可能会伤及他个人的“面子”,希望他不要去介意,但萧军却强调“它不是个人‘面子’问题,而是党与群众关系问题,党与他的朋友关系问题——也是我对共产党底观点和态度重新决定底问题”。由于萧军明显是在威胁共产党人,所以才导致了双方矛盾的迅速激化。
有趣的是,萧军对于王实味的许多观点都不赞同,比如王实味对他说看不惯毛泽东和共产党高层人物的特殊待遇,认为这不符合共产主义的分配原则时,萧军则以其所见所闻当面驳斥了王实味的荒谬说法:“据我所知,(毛泽东) 他们底生活并不比我们好过多少,那是朴素的,简单的。因为我和他们有过交往,也偶尔吃过饭。”与此同时,他对王实味的顽抗态度,也表示了强烈地不满,他甚至预感到“如果将来战势紧张,王实味仍顽固不化,他们也许杀了他祭旗”。其实,萧军并不是不理解共产党人批判王实味言论的政治意义,甚至连他自己都认为,“内部进行自我批评,外部宣传自己功绩,现在的共产党的政策是对了”。只不过他执拗地认为,在王实味的问题上,“共产党方面对我这些事处理得失当。我很慨叹他们内部缺乏深刻、卓识、远见的人!”远在桂林的胡风,也发现萧军的思想非常危险,一味地同共产党人相对抗,对他的将来会非常不利,于是专门写信批评他说:“老弟虽立意甚诚,但表于外者往往给人以相反之印象,此点务宜慎之。——斤斤于细故如村妇然,实为大损。”只可惜,傲慢狂妄惯了的萧军,此时根本就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了,以至于后来到了东北地区,公然要同共产党人争夺意识形态的“领导权”,最终成为一个自不量力的悲剧性人物。
第三个具体事例,是萧军“下乡务农”的赌气行为。有学者说自从“王实味事件”以后,萧军丢掉了“国家干部”的身份,被下放到延安农村去当了农民,这种说法毫无根据。“王实味事件”发生以后,萧军在工作、学习、生活各方面都没有受到影响,政府不仅没有取消他以前的所有待遇,相反他每个月还额外领取“鲁迅研究会及文艺月会津贴100 元”,并且《第三代》每月在延安《文艺月报》发表一万字都有稿费,再加上政府还给他配备了一个“小鬼”照看孩子,应该说生活过得是相当安逸。既然萧军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为什么又突然想要去当“农民”了呢?那是因为“王实味事件”发生以后,被冷落了的萧军心里窝火、脾气暴躁,有一次他看到招待所的指导员在打骂一个小战士,便立刻火冒三丈把那位指导员狠狠地揍了一顿,结果被边区法庭判了六个月徒刑 (缓期两年执行)。从此以后萧军的情绪变得越来越糟,并萌生了以下乡务农去对抗共产党人的幼稚想法:“如果共产党过度限制我或压抑我,我即提出去开荒种田,男耕女织也可糊口,就不要他们的供给了。”
真正促使他决心离开延安去乡下,则是源于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据《萧军日记》1943年10月29日记载,招待所改变了每天送饭上山的做法,要求山上窑洞中的文人们自己下山去吃饭。萧军以夫人王德芬身体不好为由,仍然坚持要招待所送饭上山,结果被招待所“蔡主任”训斥了一通,认为萧军是在大搞特权思想。萧军一气之下连续给王鹤寿写了两封信,表示自己“实在不想再住机关,吃公家粮食”了,并坚决要求到乡下去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王鹤寿没有回复他,于是他又给林伯渠写信,终于得到边区政府的最后批准。
1943 年 11 月 8 日,萧军举家搬到离延安十几里外的王家沟,乡政府给了他“小米五斗(小斗三十斤。一千三百元)”补助粮款。然而,大手大脚惯了的萧军一家,很快就把小米挥霍一空,政府补助的钱款,一次赶集便差不多全用光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到处借粮借钱,以维持接下来的日常生活。到了 12月中旬,他感到实在有点支撑不下去了,于是便向乡政府借下一年度的食用粮,结果不但遭到了拒绝,还受到了乡干部的冷嘲热讽,“为什么延安那些文化人还能生存,而你却不能存在!”气得他发牢骚说,“我感到外国再倒霉,作家的命运也要比最好的中国作家的命运强”。无奈之下,他只好再给林伯渠写信求救,并委婉地表示“如果现在党和政府方面有需要我回去工作的必要,或为了任何原因愿意我回去,我是并不固执的,是可以回去的”。萧军的夫人王德芬曾说,当年是毛泽东派胡乔木到王家沟,去劝说萧军回延安的,这与《萧军日记》明显不符。正是因为萧军主动写信要求回城,并向顺路来看他的胡乔木“谈了我回延安的目的——准备入党——他们当然是被一种不相信的感情惊异着”。然而回到延安以后,他再也不提“入党”一事,可见“入党”只是萧军想回延安的一个借口。
读罢《萧军日记》,我突然想到了鲁迅的《狂人日记》,别看萧军对“鲁迅精神”学得不怎么样,可他那种无所顾忌的“战斗”精神,却多少都有点像鲁迅笔下的“狂人”:“狂人”执拗要去颠覆不可颠覆的文化传统,而萧军则狂妄地要去改变不可改变的共产党人。两者唯一的不同之处则是“狂人”不久便幡然醒悟,不再“发狂”而是“赴某地后补”了;而萧军却始终都在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大有不闹个天翻地覆绝不罢手的倔强劲头。直到晚年他才有所反省:“我青年时期,只知自己,不知有人,于人于事拙于处理方式方法,树敌颇多,伤人太重,因此招到任何攻击和打击,绝无怨尤之情,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蒺藜得蒺藜’是也。”明白是明白了,可是有点太晚了。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
本文已获得作者授权
本文原载于《南方文坛》2020年02期
本期编辑: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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