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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6后无兄弟

AI财经社作者 AI财经社 2019-05-10


撰文 /   郑亚红

编辑 /   赵艳秋








01



“中国个人站长第一人”高春辉现在创办的公司设在北京东四环的一个住宅小区里。不久前,一位90后面试者到了小区门口,门都没进就“打道回府”了。


“他事后也没打电话解释为什么没来。我们同事打过去问,小伙子说‘你们在小区办公,我是不会去这样一家公司的’。

 

高春辉露出了难以理解的复杂表情:“小区怎么了?成本低、网速好、不用挤电梯。美国那么多车库创业,比小区的环境差多了,但还是孕育出有价值的企业。”他想不明白,自己也给员工交五险一金,正规公司,年轻的面试者为何避之不及。“我觉得他们太追求这些外在的东西了。


“现在这些年轻人,90后、00后,不像我们70后还经历过经济上比较匮乏的年代。他们对社会的预期有点不切实际,还吃不了苦。”70后程序员朱嘉针对网上热炒的996有些不屑,对“后浪们”的表现颇为不满。


虽然在网络上,程序员站在一起,“996.ICU”的项目迅速收获超过10余万程序员的点星。但现实中,程序员群体也因为代际原因,并非铁板一块。


“压力大完全是自己的原因,程序员要做好,一定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不止一位85前的程序员这样对AI财经社说,他们认为吃苦是必修课,年轻程序员不应该视“996”为压制他们的手段,而是要以更好地心态去看待成长。


“发烧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们其中不少人怀念20多年前,中国程序员从0到1的时代,那是个充满IT理想的年代。

 

1995年,天很蓝,还没有“雾霾”这个词,也没有互联网大企业,程序员还是个新兴职业,大家入行全凭兴趣。


当时,大学毕业的康平记得自己做过一个加油站收费系统,“那真是没日没夜的干啊”,因为客户催得急,“甭说996了,24小时都不能睡。“但康平没有抱怨,反倒是夜深人静时程序编译出的一个结果,让他兴奋得不得了。“白天杂事比较多,到了晚上办公室静下来了,干活效率很高,这也是为什么程序员喜欢晚上工作的原因。你说这跟996有啥关系?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兴趣。“那个年代的程序员,不是把工作简简单单作为一个生存手段,他其实以此为乐。 ”业余时,康平会花上百元去买编程手册,“你说才挣多少啊!”因为没有互联网,这些资料稀缺而珍贵,他一拿到手就白天黑夜地啃。这样的生活很单纯,当然房价也很低,正在开发的北京天通苑校区,只要2000多元一平方米,“压力不大”。


而一批明星程序员,也是这个族群追逐的榜样。康平曾跑到三元桥老国展去听求伯君的演讲。这位“中国第一程序员”立志要打败微软,他告诉台下听众,已经把自己的别墅卖了去开发“盘古软件”,台下立刻有人喊话要给他投资。这件事,康平记忆犹新。


高春辉则在那时创立了gaochunhui.com,个人网站让高春辉认识了很多与他一样爱好编程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出身城市,家庭条件中上,其中很多人考上计算机系或者参加工作时,都想着:“希望有一天能够开发出一个软件,让很多人都喜欢用。

 

2000年之后,.com互联网风潮踏浪而来,IT新时代冉冉升起。当时没有企业把996作为招聘条件,但这些程序员沉浸在热血和激情之中,为梦想加班,义无反顾。


图片/图虫创意


凌晨的欢呼声可能会出现在任何一栋写字楼里。一个网友记载道,那时整个团队连续通宵,将bug挖出来时,整间办公室都是掌声和尖叫,客户经理甚至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感谢项目的最终成功。“是我们的辛勤努力,让开发的软件顺利走出实验室,冲出世界的五大洲。


他们大多数都热爱自己的工作,高薪也随之涌来。2005年,有咨询机构发布了一份互联网行业的薪酬调研报告,参与调研的有众多互联网企业。结果显示,软件开发是付薪水平最高的部门,高级工程师年度总现金收入平均可达11.2万元,而同期国家统计局发布的中国城镇职工年均工资为1.84万元。

 

即便如此,在金钱和技术面前,那时人们的选择也充满理想主义色彩。“我的儿时伙伴告诉我,创意重要,但是money更重要;我回他,我是一个普通程序员,我没有money,只能在创意上下功夫,而IT业是可以因创意而成功的!


说这话的人,还动情地解释道,他看到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Netscape推动了整个Internet的发展,免费的Hotmail最终获得了Microsoft的青睐,ICQ更是改变了人们沟通联络的方式,免费的Linux正风靡全球。他说:“这些还不够证明吗?

 



02



时过境迁,过来人对于加班和奋斗通达的理解,在85后和90后的眼里是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姿态。


“我从来不相信老板说的话,他们99%不靠谱。”90后程序员刘楠说。他现在讨厌互联网公司。在他看来,那些“高大上”的写字楼不再是乌托邦,行业变得不景气后,那里的冷酷比哪里来得都剧烈。


当年选报计算机专业时,刘楠是奔着互联网公司去的,他当时主要受马云影响,觉得互联网很高大上,“在那工作会很快乐吧。”他的憧憬也代表了一批85后的年轻人。

 

2016年毕业四年后,刘楠终于加入风头正劲的小米。也是这段经历打破了他对互联网公司美好的幻想。“不是996,是经常到半夜,有时候一两点,周六稍微加一点班。”这样的日子长达近一年。

 

工作要么要得急,要么安排的量超过他的承受范围,加班成了常态。“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不行了,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刘楠回忆起时,语气里都充满疲惫感。

 

“我在这里看不到希望,十年后的我跟现在会有什么区别吗?不会有。”这是刘楠坚持不下去的主要原因。他在公司感到晋升路径太窄,工号前1000的前辈们牢牢占领着管理岗。与此同时,公司发展得太快,还没建立起一套相对公平和完善的考核机制。


“必须要跟产品经理搞好关系,因为领导判断你好不好就是问跟你合作的同事,很微妙。”很多跟刘楠一样为人耿直、不善言辞的程序员,常常因为人际关系秃头。来到小米3年,除了每年5%的薪资普调,刘楠说自己毫无变化。


图片/图虫创意


早在2011年,《中国经济和信息化》杂志就对程序员之后的命运做了预言性的解读。是年,“中国第一程序员”求伯君彻底退隐江湖。文章称,这代表着一个时代的过去,程序员身上充满着个人英雄主义的浪漫情怀将不复存在。“而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程序员逐渐沦为软件生产流水线上一颗螺丝钉,第一代程序员的神话再难重现。


996冲突爆发的原因之一正是这种价值感和身份认同感的缺失。


本来,程序员普遍有一种技术自豪感。“互联网公司软件工程师的每一行代码会被无数人使用,这是一个放大了亿倍的代码放大器,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所不曾有的。” 


但5年前初涉职场的孙昊就发现,大厂的程序员并非想象中令人感到自豪:“面试造火箭,进门拧螺丝”,他加入后做的工作往往围绕着“增删改查”展开,有时候排查一个逗号可能要耗费一下午,落差席卷而来。


2017年加入华为的女程序员范江孜对此也深有感触。“我们每天就是做调试,学不到新东西,我那时候每天问自己:这样下去我以后怎么办?”待了一年后,她离开华为,同批进去的7个小伙伴,如今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

 

与此同时技术正在以碾平的姿态铺开,这个在普通老百姓眼里颇为高大上的职业,在一些编程班的广告语里变成了这样——零基础一个月精通UG编程/java/C语言。于是,一大批想改变命运的青年小白转行开始写代码。

 

有数据显示,有超过40%的IT程序员仅仅具备职业学校的文凭,毕业于985和211高校的毕业生总和只占全国大专院校的不到5%。同期,90%的程序员在100人以下的小型公司上班。

 

这些在小型公司的程序员,面对的是超长工作时间、超强的工作压力和超低的工资,他们也成为第一批自比“码农”的人。一个“码农”还甚至自比为“一次性筷子”:参加了一个四个月的培训,就能成为一个IT程序员,然后公司会拼命让你干活,从早上9点到晚上10点,有时到凌晨。我们就像一次性筷子,榨干了,也就没用了。

 

而随着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红利的消退,大型互联网公司程序员也察觉到了变化,公司通过延长他们的工作时间,来提升利润。“工资高,但把程序员的功能扩大百倍千倍,这样算下来,实际上时薪并不高。”孙昊说。

 

孙昊的价值感在工作的五年里一点点被稀释。他称程序员在公司内部,几乎没有话语权。这体现在方方面面,比如每次开会,产品部门的人被称作“产品人员”,测试被称作“测试人员”,而研发则被称作”研发资源”。孙昊觉得这跟程序员不会在组织中适当表达自己,因此常常担任执行者,而非发起者和决策者。

 

更重要的是,中国互联网公司在过去将近20年的飞速成长中,很大程度上,内在驱动力本就不是技术创新,而是商业模式创新,而资本又在不断鞭策项目快速落地变现,这决定了产品、运营和市场往往要排在研发之上。


与此同时,竞争也越来越残酷,几乎每个风口,都会有大量的创业者,程序员无路可退,辗转挣扎。


“有时候夜里突然想到一个创意,一激灵爬起来一搜,妈的,早就有了。”孙昊觉得这个时代想做创新太难了,他被这种无力感所困扰。


图片/图虫创意


不断有问题在降低孙昊对群体的认同感。“以前别人问我是干嘛的,我说程序员,现在我都说我是教书的。


孙昊留心着西二旗是否还有机会,刘楠则计划着从小米离职,躲避这场互联网寒潮,去一家传统软件公司,做一个专注于研发的技术人员。一个多月前,他去了一趟海岛,印度洋的海风把这个刚满30岁男孩的脸吹得红红的。这次久违的旅行结束后,他发了朋友圈:“这里没有为工作焦虑的人,有的只有蓝绿色的海水,和那些沉醉在自然中忘记烦恼的人。”


前辈们却对此无法感同身受,不同的时代背景,让从事同一工种的他们很难在同一平面交流,“职业代沟”在此时还无法逾越。




03

 


“移动互联网这波红利一直持续近10年,现在,这样的好日子很难再有了。今年没有一个人主动来找我。”Tiny感叹行情坏得明显,之前一些年,不断有人来挖角他。


从2000年之后互联网迅速腾飞,到2011年移动互联网春雷一声起,程序员的黄金时代已经持续了十几年。


40岁的Tiny记得,移动互联网让无数人赚到了“easy money”。当年iPhone 4s和iPad2相继发布,中国手机网民在年中规模就突破3亿人,全年移动互联网市场规模接近400亿元。


图片/图虫创意


iOS和安卓开发者成了企业争抢的香饽饽。Tiny的记忆中,整个行业的研发人员都处于稀缺状态,招聘门槛也随之降低,高中生甚至初中生最终进知名互联网公司也是常有的事。甚至有程序员记得,他2010年在微软面试时,就碰到了高中毕业的面试者,并且顺利通过面试进入微软,“那真是整个行业的红利期啊”。

 

当时的互联网行业仿佛是一艘隆隆起航的巨轮,它的未来是星辰大海,看起来一片光明,充满希望。


好光景里,猎头和同行似乎24小时蹲守在这些有经验的程序员公司门口;一个80后程序员记得,当年从新浪离职时,他的顶头上司专门请他吃了一顿大龙虾,“那是职业生涯唯一一次被这么对待,感觉自己被尊重和重视。”


这样的红利期一直延续到2018年,所有人都意识到:移动互联网红利已经消退,而未来的人工智能和大数据能否开启一个新的红利时代,还不得而知。被行业裹挟的程序员们,再想要“达到人生巅峰”,其概率之低堪比亲眼看到彗星划过夜空。


这也是年轻一代程序员对996不满的重要原因。“资本寒冬来临,整个行业不景气,企业自身危机重重,这时候大家有了新的认识:工作可能都得不到保障,拼搏已经不成立了,我为什么还要996?


Tiny认为,目前对996的讨论是无解的,一方面劳动法的执行层面,对加班的维权很难。另一方面,在行业不太好的情况下,求职者变得弱势,就势必会做出退让。


“但我觉得讨论总比不讨论要好。”另一位程序员对AI财经社说,“在这个节点上,大家都需要反思。包括未来互联网的商业模式,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可以生存下去?包括投资方式,像滴滴和ofo,不断砸钱把对手熬死但仍然不能盈利;包括过去盲目扩张,冗余的队伍怎么去精简和转型?包括老板不应该不切实际地承诺......这些都需要时间来变得更成熟。”


远离北京互联网中心,身在上海的程序员王边反而对这一切看得更加清晰。他自2006年毕业后一直在外企工作,先后就职于惠普和微软。

 

如外界所知,一些外企加班情况很少,王边说这源于“完善的沟通和工作流程机制,会避免一些重复的工作,提高工作效率。

 

跟国内互联网公司提倡“小步快跑、快速迭代”的工作模式不同,王边所在的企业更注重开发方法论和系统工程,做项目要先充分论证,从商业模式的探讨,到产品逻辑,再到架构设计论证,最终才到程序员动手去实现。通常,程序员动手的部分只占全过程的20%到30%时间。


“快速迭代有好有坏。有的时候没有考虑好一个方向,就变成了乱枪打鸟的局面,让程序员不断去试,消耗了大家的精力。”王边还观察道,”公司在给员工分配工作量时也是有经验的,一天在四五小时。”程序员毕竟不是业务人员。


一位互联网大厂的管理者也对leader角色进行了思考:在负责任的公司里,leader需要考虑“为员工成长负责”,也要”为自己的成长负责“。他提醒说,公司的晋升考核机制强调的是主动性。“曾经我的主管告诉我,在一定层级之后就需要你来告诉leader:产品要做哪些改进,技术要进行哪些方面的创新?”  


实际上,公司需要考虑“可持续性”这个词。一位来自微软的人士对AI财经社称,十几年前,她加入微软时,进入了微软一个培训计划。


在培训中,令她印象深刻的还有一门“作为领导者该怎么保持健康”的课程,她将此通俗地说为“教我们怎么去养生”。“这其实在告诉我们,你的职业生涯不是一个短跑,而是长跑,你要怎样保证健康工作几十年。


她也认为,虽然成功的公司都很努力,但公司真不是靠拼命就能干出来的。成功的公司要有明晰前瞻的战略,你需要有智慧地去想一些东西。“这才是最根本的,没有这些东西在后台来支撑是不行的。


《德鲁克论管理》译者、人力资源专家康至军在《如果请德鲁克评价一下“996”,他会怎么说?》一文分别给企业家和职场中人一些建议:例如,企业家们要把人当人看;不要妄图用金钱贿赂员工,因为金钱买不到责任感;员工不排斥996、不排斥奋斗,但员工需要一个996的理由;知识型员工和产业工人的确不同,管理员工已经变成了“营销工作”:满足优秀员工的关键需求。再如,职场人士要带上自己的开山刀,要开辟自己的道路;如果上司缺乏正直的品格,炒掉他;不要让工作成为生活的全部,培养一些工作之外的兴趣......


也有大V评论,当中国人均GDP接近1万美元,人们对“美好生活”提出了更高诉求,不再只是拼命工作,也要有闲暇花钱消费,企业要有更加文明、高效和人性化的时间安排。


而马云今天在自己的微博上再次谈论了“996”问题,这是他一周以来第三次参与对996的讨论。他认为真正的“996”不是简单的加班,应该是花时间在学习、思考和自我提升上。




04



某种程度上,996.ICU将程序员世界残酷的一角掀开,但互联网的魔力并未消失,更年轻的95后还在源源不断地被这个尚属新奇的世界吸引着。


一个月前,从东北跑来北京实习的“预备役程序员”小超,以更近的距离目睹了996.ICU这场保卫战。这一个月里他几乎一直维持997的状态,每天雷打不动地要学习两个小时新知识,看最新技术的论文、了解新趋势。


外界都在渲染程序员的困境,小超丝毫没有动摇自己要做大厂程序员的目标,尽管他可以选择回到自己家所在的二线城市进入一家体面的国企,做更轻松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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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引小超的是互联网公司创造的那些光环:“扁平化的办公环境”、“好吃的食堂”、“宽敞的健身房”、“更先进的商业模式和成长空间”、“更具竞争力的薪资”……相比等级森严而固态的国企,这些实实在在的基础设施和精神层面的感召,依然充满诱惑力。


非官方数据显示,中国大约有500万名程序员,但优秀的程序员依然是少数。根据招聘网站的信息显示,新一轮的热浪正在赶来,人工智能和云计算等新方向的程序员,其年薪可轻松达50万元。


实际上,由于996话题的引爆,一些互联网大厂人士也许担心专业人士的招聘,特地向AI财经社强调,精细化产品设计和分工带来的产品上线周期边长,以及协同工作变大,互联网公司节奏并不快,思考时间多,工程师一天代码量并没有传统软件公司大。


小超立志一年后毕业时要汇入这滚滚洪流中——那是中国互联网宇宙中心。

 

“如果想要存活,就要不断提高产量,保持进步,就像鲨鱼,如果不一直游动就会窒息而死。”现在,这是一句放之四海皆准的名言。无论是企业和程序员个人,都不得不持续地自我更新,更成熟、更健康地拥抱下一个属于他们的新时代。


(文中刘楠、小超、王边、孙昊、范江孜为化名)









© 往期回顾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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