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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工厂,溃于工会

AI财经社作者 AI财经社 2019-09-06

撰文 /   骆华生

编辑 /   王晓玲





 

纪录片《美国工厂》中,福耀集团的董事长曹德旺第一次提到UAW时就说,“工会进来,我们就关门不做了”,那是在刚建厂不久的2016年。

 

在纪录中美制造业不同经营理念、劳工阶层差异以及意识形态冲突以外,这部由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和其妻子米歇尔出品、讲述福耀集团在美建厂的纪录片也记录了美国汽车行业的另一面:流水的工厂,铁打的UAW(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

 

奥巴马夫妇参与投资的纪录片引起巨大反响以及多轮解读,但纪录片的另一个主角UAW,同样值得关注。作为美国汽车工业的一部分,UAW如今成为一个包袱,一个美国式的“历史遗留问题”。第一个反抗UAW的不是中国工厂,而是日本汽车公司,福耀甚至不是第二个,钢铁侠埃隆·马斯克同样无法忍受UAW进入他的工厂。

 

据外媒报道,FBI特工于8月28日使用搜查令突袭了UAW主席的家。这项调查涉及UAW与FCA(菲亚特克莱斯勒集团)之间的腐败案件,相关调查已经持续了3年时间。在即将与三大汽车巨头展开新一轮谈判前,对于那些行业里寄希望于这个组织的普通工人而言,这也许是另一个寒冷冬天的开始。






中国工厂VS美国工会

 


在美国汽车工业的发展历史上,工会是绕不过去的一环。这个庞大的组织不仅聚集了众多的工人,还和华尔街一同左右着制造业巨头的命运。作为全美最大工会的UAW,致力于在汽车这条单调且强度高的流水生产线上保障工人权益,并在过去数十年里始终保持着对通用、福特等美国汽车巨头的对抗姿态,其设下的条规要约,也制造了美国汽车工业无法挣脱的束缚。

 

在《美国工厂》中,第一个冲突发端自竣工典礼上参议员的演讲,这位参议员在竣工典礼上鼓励福耀在美员工成立工会。这个诉求让美国本地的经理警觉地想要“剪掉他的脑袋”,因为后者清楚曹德旺并不欢迎和鼓励工会。福耀当时在建厂前就说好不要“工会式的工厂”。

 

一位《美国工厂》里的中国工人面对镜头时说,“船翻了,大家饭碗都没有了”。

 

那是福耀刚建厂不久的2016年。彼时,福耀集团作为俄亥俄州代顿市的引进产业,风光无限。作为彼时与通用公司签订全球供应合同所要履行的在美建厂条约,福耀计划投资3.6亿美元,预计为当地创造超过1500个就业岗位。

 

故事背景透过《美国工厂》的介绍我们已经知晓:代顿作为铁锈带城市,自金融危机后就饱受失业的困扰。2008年,伴随着最后一辆卡车在当地的通用汽车工厂下线,代顿市民陷入到长久的期盼与祈祷。转折发生在2014年,不顾被国内舆论“要跑”的指责,中国的玻璃大王曹德旺在代顿买下了2008年宣告破产的通用汽车厂房。


曹德旺在当时的竣工典礼上剪彩


事情看起来是顺理成章的。曹德旺要出海,因为海外除了人力成本,地价、税收等都比国内便宜,美国为了拯救当地的汽车工业,也提供了大量的补助。俄亥俄州政府当时补贴给福耀玻璃4笔钱。曹德旺说这笔账很划算,“我买厂房花了1500万美元,改造用了1500万美元,当地政府补贴拿了差不多3000万美元,所以基本上没花钱。”除此以外,福耀主要围绕整车企业提供可用的玻璃配件,玻璃运输难度大,靠近美国汽车工业的腹部地带也降低了运输成本和可能造成的运输损耗。

 

看上去中美和谐的局面却不及一个现实情况来得刺眼。美国有自己的工会制度,每个工厂原则上都需要成立自己的工会。诞生于19世纪的美国工会体系以保卫成员福利为主旨,从美国劳工联合会-产业工会联合会和从这一组织分裂出来的改革胜利联合会为首,就成员的工资、福利和劳动环境进行集体谈判。成员缴纳固定会费即可入会。经过接近100年时间的发展,较大的工会甚至可以在国家和联邦层面支持候选人。相比之下,中国作为“世界工厂”的核心优势却是劳动力的优质廉价。

 

UAW,全称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成立于1935年。在成立之初由当时的实际领导人沃尔特·鲁瑟与通用、福特、克莱斯勒三大汽车公司进行罢工开战,要求这些公司签订提高薪资福利的合同条款,确立了其对于美国汽车行业绝对的影响力。到目前为止,UAW一共拥有39万活跃会员和超过60万名退休会员,接近全美汽车行业员工总数的50%。

 

汽车行业因为其高度工业化的生产方式,衍生出来的工种多、劳动重复率大且强度高,UAW诞生时,正值汽车工业的上升期,为加大生产,工人福利得不到保障,有不少汽车工人因为生产事故丧生。随后而来的几次斗争,让不少工人意识到只有组成工会斗争才能获得权利的保障。

 

《美国工厂》和过去几年里的媒体报道都忠实地记录了两者间的冲突。到刚投入生产不到一年的2016年时,福耀就有11位工人向美国职业安全与卫生管理局发起投诉,指责福耀未能保持工厂内工人的安全生产。除了有毒气体泄漏,管理层不提供手套导致多人在生产过程中手被割伤。有工人说自己原本在工会体系完善的美国公司从未发生过工伤,但福耀却不一样。UAW当时表示福耀员工已经主动向UAW发起求助。

 

但在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依靠纯制造业从福建走向世界的曹德旺看来,美国工会除了保障效率低的员工不被解雇,没有什么别的作用。曹德旺曾说自己来美国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让美国改变对中国人的看法。但福耀的美国工人和中国工人太不一样了:他们要最低时薪保障,要安全保障,希望自己不是在美国的土地上,却过着中国工人的生活。

 

在福耀在后续换掉美国的本土高管,让华人刘道川接替了前者的职位时,这种矛盾一触即发:被解雇的美国高管认为自己被解雇的原因是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而不是曹德旺和福耀口中的“效率低下”。在福耀严令禁止的前提下,依然有美国雇员身穿UAW的文化衫在车间内进行举牌宣传。

 

福耀和UAW决定开战。

 

在讲述劳资冲突的《美国工厂》里,UAW与福耀之间是两个碰撞的主体,展现了工会、工人与中方之间的角斗。因为UAW在公司的内部分会必须获得一家公司30%以上的成员投票才能宣告成立,UAW渗透进福耀后,福耀开始找反劳工组织游说员工投反对票;所有工作人员也提高2美元时薪;一位中方的工作人员在会议上提出强迫所有美国工人加班,而另一位中方主管拿出美方同事参与集会的证据,准备举报使其被辞退。

 

除此以外,UAW涉及的几起腐败案件,如前FCA汽车公司执行长阿尔方斯·艾科拜利的贿赂案也被福耀反复传播。直到投票最终以以444票赞成、868票反对的结果成功搁置了在福耀玻璃厂内成立工会的动议,福耀和曹德旺才敢放下心在国内宣布,福耀在美国完成了劳资关系的整合成功。

 



一个庞然大物

 


不过,彼时对于福耀而言,成功不仅仅是胡萝卜加大棒的胜利。问题在于对于UAW的不信任同样弥漫在美国员工之间。在《美国工厂》当中,福耀可以花费100万美元给反劳工组织,让他们出面游说员工投反对票。但对于这群美国工人,一部分是由于福耀的努力使然,一部分是源于他们内心相信:UAW救不了代顿,也救不了自己。“工会有时候只会留下烂员工,而好的员工只能随波逐流。”

 

上世纪50年代,美国劳工联合会和美国产业工会联合会宣布合并,结束了此前长达20多年的内斗。其合并后的第一任主席乔治·米尼被称作“工人沙皇”。他对劳联第一任主席龚帕斯提出的“劳资结合”路线深信不疑,当时在工会内部强调,“美国的工会是资本主义体系的有机部分”,“作为工会会员,我们并不寻求任何特殊的’主义’或意识形态,以求改造美国社会”。

 

这也是美国现代的工会制度起源。经历过早期的动荡、罢工和大游行,对于当时刚刚合并的劳联和产联而言,“龚帕斯主义”总结出的斗争路线更符合实际需要。一方面,当时正值华盛顿政府开始大力支持劳工阶级以复苏经济,工会领导开始成为华盛顿政府的座上宾,《华格纳法案》、《塔夫特-哈特莱法案》以胡萝卜加大棒的方式将工会的对抗性祛除。其次是美国在当时也已走出了大萧条的泥淖,社会稳步前进,贫富差距降低,工会需要找到更合时宜的发展道路。

 

30年代初期,作为劳联下属的一个垂直产业组织,UAW在沃尔特的带领下发起了“奔牛之战”和“天桥之战”,通过大罢工导致通用、福特等汽车巨头低头以后,签署和确立了为普通工人包括最低时薪、医疗保险和带薪休假在内的福利体系。此外,UAW还可以依据新的情况与企业展开定时的劳资谈判。这使得到2010年时,通用汽车工人工资和各项福利开支已经达到每小时78.21美元,公司也要为员工上缴雇佣税、失业保险等税款。

 

在福利体系已经达到完善的情况下,工会还逐步找到了一条能够更好融入美国政治生活的生存方式。工会控制的养老基金在大萧条后稳步发展,逐步成为美国重要的投资力量之一。UAW一度是通用汽车的第二大股东,这使得工会不依靠罢工和静坐也能影响和震慑整个美国。

 

到2018年时,根据劳工统计局公布的数据,工会会员的周薪的中位数已经超过了1041美元,远远超过了非工会会员的中位数860美元。女性工会会员周薪的中位数(970美元)是男性工会会员(1102美元)的88%。没参加工会的女性劳动者周薪的中位数是746美元,只达到女性工会会员的76.9%。《美国工厂》里,中国工人提到美国工人“很爽”的评论并非虚言。不过,这些工人“每天就是来玩玩填字游戏”,“看看同事带来的录象带或者看看报纸,要不就是干坐着”,就能享受这些福利。

 

UAW的衰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上世纪60到70年代,日本车企绕开UAW强势的的铁锈带进入工会稀少的美国南部建厂,其崛起对比当时用人成本迭增的美国本土车企,损害了UAW的威望;随即到来的石油危机让省油的日本汽车上位,1981年美国汽车企业因此解雇了25万雇员,全然无视UAW。

 

UAW日复一日的衰落与无力,让它无论在资方还是劳方眼中都逐渐变成了一个“靶子”。在《美国工厂》以前,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工会正在变成阻碍前进发展的庞然大物。2006年,美国工会成员、调查性作家费奇在《出卖团结:腐败如何摧毁了劳工运动并削弱了美国的承诺》一书中说,“美国的两万多个地方工会,就像封建领主一样,大多有自己垄断的地盘;而且很多被黑帮渗透。”后来这本书被大多数人引用的一个例子是,1957年美国大黑帮头目在纽约碰头,在场的56人中有22人是工会领导。

 

让人们对UAW的不信任达到巅峰的则是底特律的破产。作为汽车之都的密歇根首府底特律,曾因为良好的制造业基础和孵化出全美最大的几家汽车公司而知名。但到2013年底特律宣告破产时,这座城市只剩下180多亿美元的长期债务和数十亿美元的短期债务,人口规模从高峰时的200万人缩减到70万人,且在25个美国大型城市中犯罪率排名第六。


底特律被废弃的汽车工厂 图/视觉中国


日本、中国等同业挤压和金融危机是外部诱因,不少人认为过高的福利支出是拖垮福特、通用、克莱斯勒这三大汽车巨头,并最终选择将生产线迁出底特律的另一个重要因素。企业想要进行员工裁撤来提高生产效率,但如果汽车公司不愿意按照当年与UAW签订的协定支付补偿,就要承受数十亿的损失。2007年,UAW因为不满新谈判的劳资协议,发起的通用公司员工全国大罢工涉及30个工厂,造成了28亿美元的损失。

 

密歇根的汽车工业在1950年还占到全美汽车工业的56%,到了1960年比重下降到40%,90年代只有25%。在日本同行的启发下,许多工厂宁愿绕远路,也不愿意到UAW强势的铁锈带建厂招工。与此同时,有报道指出当时在几起罢工和劳资谈判中,UAW的投票只有“同意”这一个选项,尽管UAW一直坚称自己是“民主体系”。

 

一位当地市民在当时《21世纪经济报道》的采访中就指责UAW思维僵化、甚至有置工人权益于不顾的嫌疑,“当一个工会有高尔夫场,工会主席经常跟公司高管们打高尔夫,有高薪的和双份养老金的时候,这个工会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为工会成员们争取真正的利益呢?”

 

而在2007年,UAW与通用汽车的大罢工,一度导致通用把生产线转移到墨西哥,有近2万名汽车工人无法工作。UAW当时向每位罢工员工都发放了每周200美元的补贴,但通用员工的平均周薪就有1300美元,这还不包括可能失业的风险。毕竟,当时的美国本土汽车产业已经被日本车企所打压,而中国、墨西哥这种还能享有人口红利的国家正向发达国家的制造业外迁打开自己的大门。

 



失败的UAW

 


对于美国汽车工业而言,UAW的变迁史几乎就是半部行业的发展史。上世纪美国汽车工业兴盛,UAW一度排在全国各行业工会之首,掌控三大汽车巨头的生存命脉;但到日本车企入侵、金融危机爆发,UAW会员数目就连年下滑,自巅峰时期的150万会员下跌到如今的30多万会员。同时,美国汽车产业逐步退出舞台中心,通用、福特纷纷前往海外建厂,特斯拉等能源汽车生产商则对UAW态度强硬。

 

与UAW长达两年就安全事故发起的连环争端,让特斯拉CEO埃隆·马斯克对于UAW的忍受到达了尽头,针对UAW花费接近20万美元尝试在特斯拉建立工会的态度,马斯克在社交媒体上声称,“工会在理论上非常有用,但是,美国联合汽车工会的做法却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们导致了通用以及克莱斯勒的破产,导致了20多万个工作岗位的流失,他们本应该保护好这些就业机会。现在特斯拉承接了相关工作,我们已经创造了1万多个工作岗位。联合汽车工会摧毁了曾经辉煌的美国汽车制造业,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钢铁侠”随即表示欢迎投票公决是否要成立工会,但他表示结果可能是没人投出同意票。

 

在“Make American Great Again”的大旗下,特朗普政府提出要振兴美国制造业,促使美国制造业回流,让美国可以享有“自己制造,自己消费”。依靠俄亥俄“愤怒的失语者”上位的特朗普政府,也将汽车行业作为施政对象进行重点推广。通过加高关税等政策,特朗普政府尝试让全球的汽车投资者把目光投向美国,将产业转移回来。与此对应的是,中国也宣布在未来5年逐步放开对外资汽车企业入华限制。

 

如果说福耀的“美国工厂”代表了前者理念的一次完整实施,那么,在过去几年里,UAW或许没能很好起到它应该发挥的作用——尤其是对于一个急需二次腾飞的产业来说的话。例如,在UAW“缺席”后,福耀的美国工厂在2018年实现了首度盈利,曹德旺也不用像纪录片所说的那样“每个月都去一次美国”。

 

而在《美国工厂》获得关注的同时,特斯拉已在去年10月摘得上海1297.32亩的工业用地。今年1月,特斯拉上海超级工厂一期即正式开工,并计划未来的年产量可达15万辆,生产车型为Model3,未来还将生产新车型ModelY。中国作为特斯拉的第二大市场,在用人成本、税务成本可见降低的情况下,上海超级工厂出产的Model3可以便宜10%左右,价格直逼29万人民币。


特斯拉创始人埃隆·马斯克与上海市长应勇在特斯拉上海超级工厂的奠基现场 图/视觉中国


同时,一个新的预言已经在《美国工厂》的末尾徐徐展开:机器以及自动化设备即将取代人类,无论是中国工人还是美国工人,其冲突都被粗暴地消弭了。伴随自动化、电动化对于汽车行业无可避免的影响和渗透,其燃油汽车时代的驱动系统被半导体等新型核心零部件所取代,而接下来的就是劳动市场和所需劳力的大幅度减少,劳动结构进一步优化。

 

2018年年底,UAW向通用施压,督促通用停止底特律汉姆川克工厂的停产计划。该工厂当时准备应通用要求停产别克君越、雪佛兰Volt、凯迪拉克CT6、雪佛兰Impala四款轿车车型。但从整个美国市场来看,SUV已成大势,而全行业的轿车市场都在萎缩,英国咨询公司LMC Automotive的研究表明,全美轿车供过于求的数量到2025年可能达到300万辆。同时,通用汽车旗下的自动驾驶汽车公司Cruise于今年获得软银的22.5亿美元投资,估值升到了190亿美元。

 

而UAW还将处在旋涡中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即将到来的9月14日,UAW与三大汽车公司的劳资协定到期,届时几方将再度就员工福利、时薪保障等展开谈判。不过,UAW仍然深陷与FCA之间的腐败案件。当时,FCA的三名员工举报称FCA集团曾向UAW工会官员和受雇员工进行贿赂,包括挪用超过450万美元UAW工会培训中心的资金和贿赂工会、集团高管。

 

而在UAW如今正深陷贿赂丑闻的同时,其作为一个组织的公允性并不能让人信服,这让几方谈判变得困难重重,更不用说UAW频繁以罢工来干预资方决策,对于资方来说实际上已经成了“绊脚石”。

 

曾几何时,美国汽车工业正是靠着没有包袱、轻装上阵而强大,但现在相对于后来者,也有了自己的历史遗留问题。走过接近100多年时光的UAW面临的情况也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复杂。在“Make American Great Again”的大旗下,UAW能否再堪重任,这是《美国工厂》无法给出的答案,对于美国汽车工业而言,则是未来必须要解决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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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骆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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