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麻策
编辑 / 赵艳秋
eStarPro战队的花海成名了，蹿升为国内王者荣耀职业联赛中炙手可热的新星。他每次在机场出现，都会收到粉丝们送来的鲜花、玩偶和零食。他享受着偶像明星一样的待遇，成群的粉丝紧随其后，女生占绝大多数。过去他只是一个名叫罗思源的00后小伙子。两年前踏上职业电竞之路，一年前还没有多大名气。他王者荣耀玩得很好，曾经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打到了某小分区的第一。即便有这样的天资，当他16岁说要辍学，靠打游戏为生的时候，也毫无悬念地遭遇到父母的激烈反对。家长们总要扮演“坏人”的角色，罗思源的父母告诉他：“绝对不可能。”接下来是一段僵持的日子，双方进入了冷战期，罗思源以他的执拗取得了最终胜利。期间，他的姐姐对他一直比较支持。2017年，16岁的罗思源以青训选手的身份，从武汉来到电竞之都上海，头等大事就是跟父母联系，给他们看自己所在的训练基地、住宿环境。“让他们知道我不是进了传销组织。”父母妥协，不代表他们认可电竞可以作为一个常规的人生规划。优秀的职业电竞选手万里挑一，这是一个高度金字塔的职业。你若想真正收获名气、荣誉和金钱，只有站在塔尖的最顶端。王者荣耀这款具有代表性的竞技游戏，拥有超过2亿用户，但其在国内级别最高的职业联赛KPL，今年的战队数量也不过15支，总共141名选手。进而，再想从这141个最优秀的人里脱颖而出，难度不言而喻。但这并不是从事职业电竞最残酷的一面。它最残酷的是，这群年轻人因为十几岁就开始一条职业赛事的路，不得不在游戏和学业中二选一，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兼顾。同时，它的淘汰机制，甚至超过了任何体育竞技项目。你的状态不好，就会从名单上除名。一旦遭遇淘汰，迎面而来的将是艰难的人生转折。就像罗思源说的那样，“我今天如果没有打职业，那我就在工地上搬砖了。”与许多传统体育项目选手很小就可以在家人的支持下接受职业训练不同，电竞选手还不能完全与竞技运动员享受同样的社会认可。他们一开始拥有的只有热爱，需要克服世俗的眼光和现实的阻碍。而当他们决定收拾行囊准备出发的那一刻，通常也意味着迎接他们的是几乎不可能出头的未来。这条游戏竞技的路并不轻松。图/视觉中国
“像职业运动员一样”
9月的一个下午，在上海的一个独栋别墅里，我见到了陈正正。他更广为人知的是自己的游戏ID——Cat。大家叫他猫神。他已经21岁了，如今担任eStarPro的队长兼指挥，不再是两三年前初到上海时的青涩少年，表现得比实际年龄要沉稳。那天，因为战队刚刚搬家，还没有制定出最新的晨练计划，他早上10点钟左右才起床洗漱吃饭，中午抽空去理了个发，下午2点和他的队友一起坐到了别墅一层大厅的训练桌前。这是俱乐部规定的日常训练开始时间，结束往往要到凌晨一两点。5个人围坐在长方形的训练桌旁，手持着由一家知名手机赞助商免费提供的设备，和另外一支叫VG的职业队进行了一场BO5（五局三胜）的训练赛。像任何竞技运动一样，训练的意义在于，保持竞技状态，尝试新的打法套路，并从每一局中吸取经验教训。
Cat在队中打的是中单位置。在王者荣耀、英雄联盟、DoTA2等5V5的推塔游戏中，中单承担着主要是伤害输出任务，俗称C位。Cat坐在训练桌一侧的正中间，背后是一面落地玻璃墙，外面是独立的院落，摆放着供休息放松的桌椅。训练桌不远就是餐桌和厨房，一位阿姨按时给他们提供一日三餐，并保持屋子的清洁。楼上是队员们的卧室，俩人一屋，就像宾馆的标间。
俱乐部为战队成员们提供尽量舒适的环境，选址也着重考虑了私密、安静，且尽可能远离城市娱乐场所。这里不允许抽烟、喝酒。他们从五湖四海集结，不是为了在一起放纵和享受的。自律才能让他们自由。而这里的一切是确保他们打出最好的状态。日常训练要比正式比赛放松得多。队员们不必像在镜头前那么拘谨，偶尔喷些垃圾话，也都无伤大雅。电竞有时候需要这些情绪化的表达。这是他们的热血。如无意外，集体训练每天要持续到晚上12点，然后再根据每个人的疲劳情况，决定是否进行个人加练。最晚到凌晨2点，领队就会督促他们上床睡觉，大赛前或必要的情况下会没收手机，以防影响休息。eStarPro是时下KPL联赛的夺冠热门。当天，队员们的日程安排紧凑，除了我的采访之外，他们还要在训练间隙，接受电竞行业服务商VSPN的一支广告片的录制。两天后，他们要面临KPL秋季赛第三周的对手XQ，为此还要提前进行针对训练。训练和比赛让这些年轻人感觉时间过得飞快。“尤其在你学到新东西的时候。”Cat说，就像上学时听一堂感兴趣的课，会全心投入。“牛头，牛头。”和Cat住一个屋的花海透露，最近Cat晚上说梦话都在喊牛头（王者荣耀里的英雄）。各个俱乐部今天所展现出的职业化，和eStarPro战队经理刘经京2016年刚入行时相比，提升明显。“因为不放心，不少队员的父母会来基地参观。”他说，“看过之后，发现训练环境真的很正规，还是蛮认可的。”整个职业电竞都在朝着正轨发展，越来越接近职业体育的管理。一些国外的顶尖俱乐部甚至为团队租下上千万美元的豪宅，队员们在体能教练的监视下进行身体素质训练，明星厨师端上健康且诱人的食物，重要的是，队员一天平均要拿出13个小时甚至更多时间来训练，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拿下冠军。根据市场研究报告，自2016年开始，电竞市场在厂商和年轻人的推动下，进入黄金增长期。2018年中国电竞市场规模超过750亿元，增幅达73.28%。项目赛事的奖金池也在不断变大。目前，电竞奖金最高的游戏《Dota 2》总奖金数已达2亿美元，今年该项目最受瞩目的国际邀请赛TI19的奖金额，达到了3400万美元，冠军队伍可以分得1500万美元。“比赛的奖金大部分都分给了选手。”刘经京说，“我们的选手也都是正常缴纳五险一金的。”选手的收入和福利保障均在提升。但目前，职业俱乐部仍大多处于亏损状态。由于一个游戏就可能诞生一个生态，导致电竞项目多且分散，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个俱乐部都不止经营一个项目，而是多个项目并行。有些项目是能盈亏打平的，但整体盈利并不简单。“俱乐部一直是一个赔本的生意，做俱乐部投资的是一个未来。”刘经京说。不同于那些要经历数年训练才能出头的体育运动员，电竞选手要在尽量短的时间内打出来。花海最终在KPL赛场“绽放”，前后只经历了近两年的蛰伏。他从小爱看英雄联盟的比赛，最初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英雄联盟的职业选手。由于在这个项目上的成绩不太突出，他立刻将兴趣转到了王者荣耀。换了赛道，他的成绩突飞猛进，很快被一些次级联赛的队伍发掘出来。他参加的第一支职业队叫FTD，这是For The Dream的首字母缩写。他给自己取名叫“FTD.花海”。次级联赛曾经是通往高级联赛的一条主要通道，排名和实力靠前的队伍有机会争取到KPL联赛的席位。
但这条通路即将被锁死，固定席位的政策呼之欲出，意味着KPL将像NBA一样将所有队伍固定下来。遗憾的是，FTD没能打进KPL。去年，花海在内的成员面临解散。好在这里不缺乏让你出头的赛事，而各个电竞俱乐部灵敏的嗅觉又能保障你快速掉头。花海在一个名为大师赛的舞台上成名。它的赛制是随机匹配，众多的职业选手一起公平竞争，最终按成绩进行个人排名，在当时被认为是选手们展现个人实力最好的平台。花海蝉联了三届大师赛的第一名，这非常难。这个乐观的小伙子天赋极高，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eStar俱乐部运营总监周蕊很早就注意到花海。花海最终接受了邀请。今年的春季赛，eStarPro.花海的ID首次出现在KPL正式赛的舞台，在这样一个5V5的MOBA(在线战术竞技游戏)里，首秀就拿下了5杀的惊艳赛绩。他被认为是eStar捡来的宝。“（花海）真的很好，对大家来说都是彼此的幸运。”刘经京说。与花海一样，Cat也在一系列曲折中快速选择、达到巅峰。当初17岁的Cat到上海加入eStarPro，表现出的热爱和刻苦肉眼可见，他很快也在队中崭露头角，但并没有真正得到重用。当时的分部教练认为，他可能不太适合打中单，就像企业的内部调岗一样，希望让他去打边路。“不太认可我。”Cat说。于是，几个月之后，Cat将天赋带到了另外一支队伍。2017年初，多支王者荣耀的职业队在崛起的途中。QGhappy的主教练Gemini把Cat的名字写进了潜在引援名单里，俱乐部为了得到他，支付了100万元的转会费，创造了当时KPL联赛最高转会费记录。100万元，在传统体育项目里，或许微不足道。但对那个时候的KPL联赛来讲，已经足够写进历史。KPL联赛彼时的影响力远没有今天大。手机游戏打造职业联赛，在当时并不被看好。资本和年轻人更愿意将热情投入到端游的竞技项目，操作更为复杂，更能彰显竞技水平，感受也更加硬核。但移动电竞的趋势已经开始显现。就像移动电竞公司英雄互娱创始人应书岭很早之前对那些质疑的回应：“科技的车轮不可逆转，用户在哪里，竞技就在哪里。”后来证明，这是一场超值的交易。Cat在QGhappy火速发光发热，和他的队友一起包揽了2017年全部三个冠军，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总共为QG带来了4座总冠军。Cat成长为领袖。至今，他所取得的荣誉仍无人能出其右，被誉为KPL联赛第一人。去年8月，Cat离开了他成名的QGhappy战队，又回到了老东家eStar，再续前缘，来寻求一个崭新的开始。成名后，花海回家最开心的事就是过年走亲戚。“虽然读书没读出什么成绩，但是游戏玩出了名堂。”正式代表eStarPro上场征战至今，不到一年的时间，花海已经拿下了2019年KPL春季赛和首届王者荣耀世界杯两座冠军奖杯。夺取冠军是每个职业选手的职业生涯目标，荣誉也能赢得家人和社会的理解。让父辈的人普遍认可打游戏是件正经事，这是每个电竞选手似乎都面临的关卡，无论国内还是国外。不过，Cat要稍微幸运些。当初他独自离家，告诉父母，自己要去“打职业”。Cat从小跟着姥姥长大，父母两人常年在外创业打拼，内心觉得对孩子有所亏欠。他们没有过多阻拦，就放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而父母第一次来到上海现场观看，还是Cat代表QGhappy第一次打进总决赛的时候。这匹年轻的黑马没给决赛对手任何反扑的机会，干净利落地4:0赢得了冠军。这不只是QGhappy建立王朝的开端，KPL联赛发展也在蒸蒸日上。现场1万张门票在10小时内售罄。赛后，Cat看到妈妈的眼里泛着泪花。那也是他们夫妻俩第一次亲身感受到究竟什么叫做电子竞技。他们在现场被华丽的灯光和呐喊声淹没，四周喧哗的年轻面孔，让他们进一步理解自己的儿子为何会如此狂热。此前，2016年5月，陈正正奔赴上海变成了Cat，后来他把第一个月为数不多的薪水，全额打给了父母。“这是正当收入。”他告诉他们说。在彭博社的一部关于电竞选手职业揭秘的纪录片中，国外《使命召唤》项目职业选手迈克尔·施马勒，本是Ghost战队一员，在记者第一次和他接触的时候，他还是俱乐部里的明星选手，他们的训练基地是一处价值1500万美元的豪华别墅。但3个月后，他就被Ghost战队除名，“这可能听起来很悲剧，不过这在业内是很常见的事。”在电竞行业，被除名和转会的事情总是在发生。职业选手不仅需要天资、耐心和专注，还要懂得灵活变通与妥协。事事并不总能如愿。而电竞职业选手吃的是不折不扣的青春饭，淘汰速度比大多数传统体育运动有过之而无不及。俱乐部招募新人的优先年龄是17到20岁，一般大于22岁就不再考虑了。而且，青训选拔标准极为严苛。每一个报名的年轻人都要经过数轮的考核。先是报名资料筛选，然后经过线上试训、二次试训，通过的人才能前去基地考察，参加线下试训。最终俱乐部决定去留。与多家俱乐部合作开展青训招募项目的第三方公司比心，上一阶段的招募结果显示了这种残酷性。在他们的平台上，给iG俱乐部做的青训项目有977人报名，只有2个人去了基地，最终只留下一个人，目前尚处于考察期；给Hero久竞俱乐部做的青训项目有1271人报名，4个人去了基地，一个星期的考察过后，全部淘汰。杨文浩是iG英雄联盟分部二队的青训队员，目前只有16岁。和他同批参加青训报名的，除他之外，无一留下来。杨文浩得到了机会，但前路依然未卜。他5月搬到iG基地开始参加训练，但至今尚未获得出场机会。一个粗略的统计是，比心过去接受了近万人针对部分知名职业队的青训报名，最终只有一两个进入了线下考察期。“确实残酷。”比心公司的负责人说，“但经历一遭也不是坏事。”而转会也有了新纪录。去年，Cat经历转会重回eStar，再次创造了KPL联赛选手转会最高身价。有爆料称，这一数字是1500万元。当时Cat已经拿到5个冠军，不过20岁。不同于篮球巨星科怀·伦纳德率领猛龙队摘得NBA桂冠之后的和平出走，Cat和QGhappy的分手并不愉快。QGhappy在交易市场挂牌Cat给出了超千万元的起拍价，较他们从eStar那里买来时的价格翻了十几倍。因为挂牌价格太高，Cat当时认为极大概率会流拍，他会继续留在QGhappy，即便他在那里已经不开心了。“之前（2017年）拿了3个冠军之后，队伍气氛不太好了， 有点浮躁、膨胀了。”Cat只是想去一支其他的战队，改变一下现状。没人想到会是eStar，包括Cat自己。eStar俱乐部老板xiaOt承受着巨大压力把他买回来，当初以100万元的价格卖出去，如今又以上千万的价格买回来，引发了外界的讥讽。那些关于转会的流言和粉丝的质疑，让Cat进入了艰难时期，他的比赛状态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去年刚转会过来的时候，训练赛发挥很好，但是比赛发挥都很差。”这是每个职业运动员生涯或多或少都要面对的考验。直到今年春季赛开始，Cat才王者归来，带领eStarPro一举斩获了两个冠军。“我们现在做的都是我们喜欢做的事情，大家一起做的事情有好的结果。”Cat在谈论自己的转会时说。“所有人都满意。”转会在电竞联赛中会变得越来越多见。KPL联赛正在全面朝着NBA学习，电竞选手和传统体育运动员别无二致。竞技的魅力就在于此。对于怀揣电竞梦的年轻人来说，他们希望在自己的黄金年纪，从这条独木桥上挤过，收获成绩和认可。这届年轻人，生活在一个颇为幸运的时代，他们可以把打游戏变成职业，家庭变得更包容，社会也变得更理解。但电竞选手依然不是主流的职业选择。小时候曾和花海一起打游戏的几个同龄伙伴，现在基本都上了大学，没有第二个走上职业电竞的道路。他们偶尔会向花海询问打职业比赛的一些细节，从只言片语中，他能感受到他们的羡慕。“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会很羡慕自己。”花海说。但对于无数游戏爱好者来说，职业电竞目前仍是他们成长路上的一个梦，大多数总要有醒来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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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麻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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