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再造“神”

撰文 /   仉泽翔

编辑 /   嵇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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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崛起

“我提一杯啊。”

某个深夜，在一个门脸不大的东北烧烤店里，明显不是两口子的一男一女，交谈中包含试探与暧昧。男的拼命立起“社会人儿”的人设，女人满眼写尽崇拜。酒过三巡，男的拿酒杯一磕桌子，“嘣”，散漫地饭局气氛瞬间严肃，该唠正事儿了，唠完该找人的找人，该办事儿的办事儿，挺长时间不联系的力国，也得勤着联系一下。不能白喝人酒。

这是短视频博主老四的成名作。

尽管经常拍摄酒桌场面，老四却是酒精过敏体质，两杯啤酒小脸通红——在东北，三瓶以下那不叫喝酒。可为了拍视频，老四得喝，得靠这玩意儿酝酿情绪。东北人是把酒论感情，当酒精渗进血液，气氛便开始微妙，故事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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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桌故事”整个系列一共14集，总时长11分13秒。摄影器材是一部华为手机和一个自拍杆，5个角色，全是老四一个人演。

老四的走红经历是一个纯素人崛起的故事。他体校出身，又去过日本打工，拍短视频之前在快递公司负责管理工作。

日常生活中，老四话不太多，更善于暗中观察，再把看到的事进行艺术加工。在日本打工四年，他把《马大帅》看了不下十遍。这部极具市井风情的电视连续剧成了他艺术创作的理论来源。

在拍摄早期，老四游走于男女之间，妆容粗粝，胡子不刮，顶多在演女人的时候多带一顶假发，穿上媳妇的旧衣服。再往后，他学会了用妆发来打造人物性格。在接受《人物》采访的时候，他专门做过解析：男人在外面露出白色袜子，说明家里一定有个贤妻；红色的大波浪卷发，口红颜色重，说明性格张扬；呆板的黑长直，没口红，说明性格温顺。

通过拍视频，老四生生成就了一家假发厂，一去最少买俩。也有粉丝专门发私信问他，身上穿得衣服在哪买的，哪怕是他穿了一件奶奶三十年前买得大红毛衣，“你说我要再穿好看点，这还得了？”

一战成名之后，大量评论瞬间涌入，“这几句话你们东北老爷们是不是都集体培训过啊？”“感觉回家上酒桌了”。这在之前是没有的。在他刚刚出道，靠模仿韩国人吃饭、生气、送快递积累人气的时间里，网友给他最多的是点赞，鲜有评论。评论多了，代表着观众的心理和老四的表达呼应上了。

精准的细节描写，凝练的台词，对角色复杂内心的把握，不光收获了网友好评也让老四获得了文艺界的认可。有媒体说他是东北文艺复兴的一杰，跟他齐名的有长春说唱歌手董宝石，以及沈阳作家班宇。专栏作家东东枪对老四的表演十分叹服，“说真的，四哥一个人能单挑中国大半个文艺界。服。”

最著名的赞扬来自音乐博主耳帝，“他了解世俗、摹拟世俗、再现世俗、热爱世俗，他眼光毒辣又极具幽默，直到活进了生活里，又活出了生活外，不需任何画蛇添足的解释与修饰。”

这是他评价董宝石时一块提到的，在老四心里的分量很重，都已经背下来了，“就这两句话有啥背不下来的，谁差啥啊？”在酒桌上，被媳妇讥讽的老四，现场背了一遍，成功反杀。

除了酒杯、碗筷、红毛衣，老四的视频中只有直给的对白和动作，台词平铺直叙，逻辑层层递进。画面感从生活中来，再回归柴米油盐。这与时下短视频平台流行的强冲突、神反转的剧本截然相反。那种剧本“瞅着是那回事儿，细看其实他对生活没什么理解。”

无序的造神

机构写手难以对东北底层逻辑进行细致描摹，实属正常。

东北幅员辽阔，三个省，外加内蒙两盟三市，东北侧被外兴安岭和黑龙江环抱，南侧朝鲜半岛余威犹在。整个东北在100年前被铁路串在一起，从此密不可分。从北京到抚远的距离约等于北京到台北，甚至还要再远一些。

这种天高皇帝远的生存环境下产生的很多生活细节，让从没出过关的人们根本没法在脑海中形成画面。当千军万马一般的广场舞军团齐刷刷地举起手臂，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外地人指定目瞪口呆。

即便在东北，也只有老四这种生活观察家，能够洞悉广场舞之下的生活画面，把老太太们家长里短的生活哲学，从中提炼出来，编成剧本，再作演绎。就连四嫂都看不懂为什么他会写下这些故事，为啥还有这么多人追着看。

外地人更加难以想象的是，看似生活调性高度一致的东北，其实包含诸多地区差异。就拿东北文艺“鼻祖”二人转来说，不大的一个戏曲流派，还能按地域分为东西南北四派。

行里有句嗑：“南靠浪，北靠唱，西讲板头，东要棒”。

具体展开来说就是，东北南侧的辽宁营口一带，唱二人转擅长扭，把秧歌的身段融入进去，歌舞并重，表演最热闹；北部黑龙江的演员唱功最好，很多二人转小帽在这边被发扬光大；西侧辽宁锦州一带节奏感更强；东部吉林地区则在表演中融入武戏，抡起棍棒。

这或许就进一步解释了，为何喊麦之王MC天佑会诞生在辽宁锦州。近百年的传承，这种来自二人转的节奏感已经写进了锦州人的基因。当另外一个辽宁人赵本山隐退之后，这位锦州小伙统治了半数东北人的精神生活。

尽管翻来覆去的“斗帝王、败苍天”远不如二人转前辈们玩得真实、爽利、有艺术修养，可被天佑带入高潮的网络直播却在东北风靡一时，很快，一切都标好价码。直播间内和天佑一次连麦标价一万，收徒弟标价五万，给汽车企业拍广告代言费2500万。

但这一切，随着天佑的消失戛然而止。在天佑隐退之后，辽宁籍主播主导的东北直播江湖开始起变化，黑龙江籍主播开始崭露头角。根据陌陌发布的《2018主播职业报告》，2018年职业主播占比最高的三个省是黑龙江、吉林和辽宁，尤其是黑龙江，每两个玩直播的黑龙江人就有一个人拿这当全职。

这是一片无序的市场，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东北人身份在直播平台上成了一块神奇的招牌，有个湖南女子直播不雅行为，也得给自己起个名叫“东北二嫂”。

老四对直播生态早就了然于胸，在他拍短视频之前，身边不少朋友已经开始琢磨了，甚至比他玩得还早，但憨厚的性格决定了他成不了大众意义上的网红。想成为那样的人，性格得张狂，走路得有点外八字，一走道肩膀一晃悠。这些老四都不行，所以他只能是老四。

头把交椅的位置不会永远空着。在天佑之后，东北直播江湖再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图腾式人物出现，群雄并起之际，另一名佳木斯人刘一手接管了足够多的热度。尽管他的知名度比天佑小很多，仅有约2000万名粉丝追随。

在天佑红极一时的时候，刘一手就已经显现出足够的能量，他的粉丝将其与天佑、王小源并称“源佑手”，仨人私下里关系也特别好。

刘一手早年是个电工，后来才去直播。他的主要业务有两项，第一是打造“社会人儿”的牌面，直播时后面站两排老妹儿，左边坐着小弟，右手搂着媳妇；第二是在直播中播报各大主播八卦，经常出现情绪陡然爆发的场面，这时他常常嘶吼，后排老妹儿随着躁动的音乐整齐摇摆，十分动感。

曾经有不明就里的记者联系平台，想要采访刘一手。平台公关面露难色地反问，老师您能不能换个方向，手哥的“社会属性”实在是有点强。

靠着直播，刘一手开了网红经纪公司，一开始在佳木斯二加油站对面，后来扩大规模搬去了哈尔滨，旗下主播名单一张A4纸打不下。他的家庭成员也纷纷投入直播大潮，他的妈妈在直播里晒孙子，弟弟晒大哥，媳妇晒老公，也都各自聚拢一批粉丝。如果说老四自己一个人演了40多个角色，形成了老四宇宙，那刘一手的全家老小则自成满天繁星。

结婚时，刘一手把佳木斯最高级的海天大酒店直接包场，门口豪车云集，网红主播纷纷道贺。不少年轻人在社交媒体中立下誓言，想要成为像手哥一样的人物。刘一手话不多说，纷纷点赞。

老四和刘一手就是东北网红的两株奇葩，也是东北人性格的两种呈现——一个是普通东北男人，另一个是东北社会人。按照正常的人生路径，他们永远不会相交，移动互联网却把二人一并推到流行文化的聚光灯前。

东北文艺复兴了吗？

东北人制造偶像向来是英雄不问出处。天佑是卖烤肠的，老四是送快递的，刘一手是电工。只要你有足够吸引人，哪怕就是在大冬天黑龙江上刨坑捕鱼都有粉丝每天追更。这可能和在东北流传已久的萨满教有关。萨满教讲究万物有灵，说白了就是逮着谁信谁，谁有意思看谁。

人称“老舅”的说唱歌手董宝石趁着《野狼Disco》的大火提出了东北文艺复兴的概念，并呼吁“东北文艺复兴靠大家”，不由自主的把玩直播短视频的老四、写小说的班宇等人拉入统一战线，再往后排列还有歌手梁龙、作家郑执和双雪涛等人，有人甚至还扩大范围把李健和毛不易也算在里面。

这是一个由东北方言和家长里短构成的新宇宙。灵感来源于老工业基地时代的最后荣光和国企改制后的情绪低潮。用老舅的话说，对于创作者，那是最好的时代，但对于东北人，那是最坏的时代。

今天2万元就能买一套房的鹤岗，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就已有70%以上的城镇化率。破败的文化宫、电影院、俱乐部和厂区水龙头里的橘子汽水构成了三杰们成长期的东北，也是他们作品中呈现的东北。通过东北家庭情景短视频、东北纪实说唱和东北伤痕文学还原了千禧年后黑土地上的幸存者们，解释了他们生从何来，死往何去的故事。

但也有人对这提出了质疑。《三联生活周刊》采访了沈阳籍的芝加哥大学社会学博士谢雯，她在2017年采访了上百位东北下岗职工。在调研当中，谢雯有了一种警觉，不管是否在“下岗潮”中受到波及，很多人对于这段艰难时期的讲述都是雷同的。“很多人告诉我有人吃老鼠药、跳楼、卖淫，但细问下去，都是听说，几乎没有人能提供确切的信息源。”

这种对苦难的刻板解构，成为东北创作者们的内容起点。他们将亲眼所见和大众传播中的那些共同情绪杂糅在一起，不断创作与输出，反哺着东北乃至全国的观众。

关于东北文艺复兴的讨论仍在吵吵嚷嚷，有人拿出意大利文艺复兴与之对比，说波提切利的裸体画和薄伽丘的《十日谈》，在当年也都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作品。但是要知道，在文艺复兴之前，意大利贵族说拉丁语，普通人一辈子也读不懂一部圣经，不是不解其中之意，仅仅就是不认字。

所谓的文艺复兴，会给东北人的生活带来什么真正的改变，尚是个未知数。“三杰”之一的董宝石已经为了孩子治病去了成都，离开了这块土地。许多东北年轻人也在反思，如何消解早年直播的兴起给东北人形象带来的负面影响。

把话题拉回到老四身上，面对外界将他赋予文艺复兴一杰的称号，他还真有点害羞，夸奖的话听多了还会挥手打断。老四觉得，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一个人来帮助他，告诉他红了之后该怎么办。

聊到最后，我问老四，如果现在你凉了，让你回去送快递去你还去吗？老四愣住了，一拍桌子干掉杯中酒，“你这个问题还真挺考验人性的，我争取还能回去吧。”

对未来的憧憬、不解和未知，都被伴随着这杯酒，被老四吞进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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