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横漂广场前,一辆辆满载的剧组大巴经过,就算是游客,也能一眼清晰地辨别哪些是群演,哪些是剧组工作人员。通常群演皮肤都晒得黝黑,看上去有些灰头土脸,他们提着折叠凳,面容谦卑地从车上走下来。张北方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40岁的脸庞已经长出几条皱纹,他说自己原先很白,在横店拍戏晒黑了。说着他还撩起了袖子,展示他胳膊上被太阳晒出的分界线。横店群演公会办事处身后的墙上,《我是路人甲》的宣传牌依然在醒目的位置,尽管距离尔冬升拍摄这部电影已经过去了8年。张北方表示,他来横店拍戏不是为了什么当明星的野心,单纯是因为厌倦了厂里流水线的工作,出来体验一下。图/视觉中国
像张北方这样的群演,横店有6000-8000人,但最近两周,横店开工带来了“开机潮”,100多个剧组驻扎横店,群演突然不够用了。横店影视城的拍摄现场,一位副导演显得有些焦虑,“我估计横店现在群演缺口有5000人”。原先100元/天的群演,现在涨到了120元/天;稍微有一点身高要求的,都要300-500元/天才好意思开口。“大剧组不差钱,小剧组要不到。你不用,总有别人会用。”这位副导演来自网大剧组,经费不算宽裕。他说这几天光是《大唐明月》(古力娜扎、许魏洲主演的电视剧)每天就要走几百、上千名群演。而网大剧组对于群演找不齐的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需求决定价格,多名剧组人员吐槽,今年特约演员价格上涨有些离谱。横店演员也有自己的江湖,简单来说,特约演员即是在群演之上,可以出演一些有台词的小角色。特约演员也分小、中、特三种类型,身价各不相同。一位副导演说,今年涨价的主要是“小特约”,原先800-1000元就可以拍一天,现在已经涨至3000-5000元。这让他感到既气愤又无可奈何:“我给几个特熟的特约发微信,让他们帮忙串个戏,结果人家直接告诉我‘哥,今年我低于三千不接’,说现在身上有两个戏,像这些人往年都是求着我给戏拍的。”与特约演员身价暴涨形成反差的是,今年横店的角色演员却遭遇压价。角色演员有点名气,出演剧里有名有姓的人物,价格自然贵些。一位常驻横店演员解释说,压价一方面是因为市场上角色演员变多了,横店开工后,许多北京演员南下,增加了市场的竞争程度。“前段时间北京疫情反弹,全国的剧组都不敢用北京演员,怕签下的演员来不了。北京筹备的剧组也不能见人,北京演员没饭吃,就纷纷涌向横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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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上半年寒冬后遗症,导致今年剧组留给演员的预算大大缩减。一位副导演告知,往年可以拨预算的30%-40%留给演员,今年只给了不到20%。因为预算有限,角色演员便面临了剧组的压价,与之相对应的,剧组在有限的预算下,更喜欢找原本价格不高的特约来演角色的戏。一位剧组工作人员透露,剧组青睐找特约,是因为过程中可以层层克扣。特约演员涨上去的价格中,负责联系演员的副导演可以拿走一部分,导演/制片人拿走一部分,帮忙联系演员的第三方影视公司拿走一部分,如果是走公会,还要面临公会抽成。层层抽水下,特约成为这一链条上最容易带来经济利益的群体,反倒是联系角色演员显得不那么划算。“现在横店最忙的都是那些1000-2000元以下的小特约,但剧组副导演部门、第三方工作室都是按照大特约、角色演员的价格报上去,最后开到3000-5000元,他们挣了一半以上。”上述工作人员说。对于上述说法,一位副导演表示,“我不否认,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他说自己前段时间找人也很艰难。无奈之下他只能变通,要么跟领导申请加价,要么找一些不入流的小演员。一位角色演员说,无论是哪个环节抽回扣,归根结底是因为疫情期间大家都饿怕了。“现在是经济动荡期,行业里的人都有一种不安全感,只想保住自己眼前的那点利益,所以拼命搂钱、搂制作费用。”不过也有人表示,特约和角色本来就不应该有那么大的价差。“其实,特约、角色,在我们眼里都差不多的。就我来说,第一看戏好不好,第二才看经验,也就是角色和特约。”一位网大导演说。而上述副导演又说了另一个理由,那就是特约价格上涨一部分原因是公会经理暗中抬价,“假如3、4个剧组同时找一种类型的特约演员,公会经理就会把他的价格从1000元调到3000元。”横店从业人员对于公会的看法不完全一致。一位横店演员说,公会是一个非盈利性服务机构,“基层的群众演员常年来横店,公会只收取很少的一部分服务费,但是他们做了大量的工作,除了日常的群众演员管理工作外,他们还为群演提供了免费的演艺培训,提高他们的演艺质量水平,也让剧组用得更好更放心。”但公会同时也有一些商业上的职能。群演公会负责人周丰来透露说:7月中下旬,公会开始从角色演员中选拔一批专业演员,成立艺人经纪部。周丰来介绍,这么做是希望改变外界对横店只有“路人甲”的刻板印象。按照项目初期规划,专业演员计划选拔15-20人,目前已经选定了12人,并且公会后续会专门成立小鲜肉演员组,选拔15-20位科班出身、年龄在18-20岁的年轻演员。据了解,公会艺人经纪部与演员签订代理合同,也就是公会将负责演员接戏相关事宜。此外,演员私下也可自行联系熟悉的剧组人员进行接单。演员相关经纪事务由公会自己人负责,暂时不另作外聘。问及专业演员的选拔标准,周丰来没有给出特别客观可循的答案,只是说根据对演员惯常的印象、出演的作品和业内评价综合判定。“这是不是在抱团取暖?”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位副导演说。“横店群演缺口5000人。”拍摄现场,一位副导演说,“光是《大唐明月》每天就几百几百地要人,有一次,他们一天就要走1300多人。人找不齐的问题,现在群演公会都解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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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工价格也随之抬升。从拍摄现场了解到,普通群演原先100元/天,现在最低120元,而且标准比之前宽松很多,要人时只分男女,稍微有一点身高要求的,都要300-500元/天。像是特型演员(身材魁梧,或极其矮小,或相貌丑陋,一般用于演奇幻题材中的妖怪等)打底要3000-5000元/天,而在前两年这类演员价格基本在2000元左右。在过去,群演出工都是明码标价。根据群演公会提供的表格,普通群演100元/天,超过8小时,每小时补10元;凌晨拍摄加10元;改变发型10元以上,剃光头40元,春节前后剃鬓角20元,光头50元;极端天气要求演员薄衣或负重,加10-20元;下跪10元;披麻戴孝、做脏涂血、躺地死尸不低于10元……这些费用当中,公会抽取10%用于日常运营。从横店群演公会处获悉,现在横店群演总数在6000-8000人,由不同的领队负责管理。群演作为基础单位,不设立淘汰制,但可以通过每月定期考核晋升为特约演员。考核由公会经理及外聘的原剧组副导演负责,特约演员当中也分为小、中、特三种类型,分别对应公会构建的一群、二群和三群。群演通过首次考核后,即可加入一群,并在接下来的考核中逐渐晋升二群、三群。公会负责人周丰来解释称,今年群演缺口原因在于,横店7月20日左右才放开外来人员14天隔离政策,此前许多群演觉得不方便,就暂时没有回归。不过政策放开后,近半个月横漂回归数明显上升,每周都会增加700-800人不等。为了尽量满足剧组对演员的需要,周丰来最近特别忙,“你不知道,我已经把附近所有的学校、包括东阳整个人力市场都跑了一遍。只要有人我都召集一下,后面在横店集团下属的德邦照明公司找了300多人,仙居找了200-300人。”他表示,复工是个缓慢而艰难的过程。从大年初二开始,横店拍摄剧组全面停工,影视城也基本关闭了所有的景区和摄影棚。剧组被困在酒店,不敢离开,一方面是对疫情防控不利;另一方面,一旦剧组解散,后续重组将会困难重重。到了3月,横店剧组开始陆续开机,起初还是小范围试水,从事拍摄的剧组必须每天报备,影管会派专人在宾馆和拍摄基地检查。整个过程十分繁琐,拍摄剧组每天全部人员要从宾馆上车,会有专人清点后,在车门处贴上封条;等到拍摄地点后,再有专人把封条撕下,一旦发现封条有破损或断裂,整车人都不能下车。更为严格的是,所有剧组要换景必须遵循“两点一线”。剧组想要换景,不能直接从1景前往2景,必须先贴条回到宾馆,待宾馆专人登记确认后,再前往下一地点。问及必须中途折返宾馆的原因,周丰来表示“我们没有那么多工作人员去登记具体拍摄地点”。影视城相关负责人表示,正是因为前期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才有了现在的横店复工潮。不过,确实有多位在横店工作的人跟我说过,要为横店疫情防控工作点赞。过去几个月,横店没有发生一例新冠肺炎病例。3月份工作机会少,对驻留横店的群演,公会采取补贴政策,每人500元/月,包括300元租房补贴和200元的生活补贴。这项开支加起来共支出84万,补贴近1700人次。等到5月中旬,剧组已经全面开工。从开始复工到这一阶段,群演工作时必须跟组集中住宿,这块的住宿费用也是由公会支出。此外,演员还要进行核酸检测,这块开支达到100万元,按照200元/人的价格算,共检测了5000人次。多位导演、制片人表示,由于疫情停工几个月,大家都非常想把进度赶回来。这种情况下,更多剧组愿意来横店,最重要的原因是这边足够方便。“连一匹马都是训练有素的,而且这边你想买道具、群演,甚至是炊饼,都非常方便。”“一看你就是刚来,看不出门道。这个场地特别专业。”长征影视基地拍摄现场,一位剧组工作人员指着周围的沙土、废墟、野草和荒岭说,“比如,这个支棱着的布上都有打过孔,这样幕布不容易被风吹倒;那边的路也足够宽,可以有大型车和设备运进来;这里我们能用电,能上厕所,有小卖部,真是非常省心的地方。”不过即使如此,这里还是十分艰苦。有经验的工作人员都穿着长裤长袖,裤子是黑色的,一来不容易染脏,二来防蚊虫叮咬。“蚊虫还好说,去到更荒芜的野外,还会有蛇出没。”对于所有演员来说,跟组是件苦差事,一干十几个小时算是家常便饭。近期横店场地吃紧,每个剧组能分配到的时间十分有限,压缩时间玩命干,成为7-8月横店剧组的关键词。7月底,网络电影《天地宝莲灯》剧组正在赶拍一场夜戏,从晚上7点钟拍到第二天凌晨。熬夜,成为横店拍摄的常态,就连这边酒店的窗帘,防光效果都特别好。男主角赵文浩拍戏时,一不小心把假发薅下来,执行导演笑了下,喊了声“CUT!”这段意外立刻在组内传为新闻,宣传老师敏感地捕捉到这一可能对外营销传播的点,欢快地找摄影老师要了物料。
图/AI财经社 徐曼菲拍摄
“男主头发怎么回事?赶紧过来看一下。”拍摄时一直站在旁边待命的化妆组,闻讯赶过去,开始检查那顶不牢靠的假发。天气太热拍摄时间又太长,粘假发的酒精胶有些化掉了。工作人员说修复要费些功夫,“有一个透明纱一样的东西粘在头套下面,你要涂很多酒精胶的话,它就粘得不那么牢。越薄越牢,所以得先把它上面原来酒精胶搞掉,再一点一点粘。”没办法,男女主角只能暂时坐在旁边休息,导演立马安排群演的戏接上。导演路云飞正在拍摄网络电影《牧野诡事》,这是一部盗墓题材的悬疑电影。他说剧本总共改写了16次,等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和原来完全不一样了。他表示,现在网大过审条件,甚至比院线电影更严格,《牧野诡事》所属的盗墓主题是敏感题材,曾改写多次不能过审。最初一版的剧组项目书《牧野诡事》显示,这个项目原计划做成总时长200分钟的互动剧(一般互动剧是指结尾处有多个剧情走向)。路云飞说,现在互动剧的部分要全部砍掉,因为拍摄时间有限,能把项目赶出来已经很不容易。7月末-8月初,横店场地分配十分紧张,能留给剧组修正错误的时间也少之又少。男主角魏巍因为一场戏达不到导演的要求,便问能不能明天再拍一条,路云飞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有机会了。”按照约定,他们当天必须结束在这里的拍摄,并把场景腾给明天要来的下一个剧组。
图/AI财经社 徐曼菲拍摄
时间赶、任务重,一些可以忽视的小细节便被忽视了。比如,剧组在院子里烧水壶的火半天冒不了烟,无奈之下,路云飞只好说先算了,“交给后期吧。”但他又马上跟了一句调侃,“后期看了肯定说,我们真是啥都包啊。”当然,也不是每个组都如此窘迫。“有一些大的剧组,一个场景一包就是几个月。它也不用,就在那放着。有时候可以协调,如果哪个剧组暂时不用场景,就跟他们借几天。”路云飞说。据说,有钱的剧组是可以每天只拍摄5小时就收工。而作为新生力量的网大,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虽然近几年网络电影的投资量已经逐年攀升,从2015年头部项目投资只有几十万,到今天上千万的投资已经屡见不鲜。但比起大的剧组可以一天只拍几个小时就休息,网大剧组仍显得像一支苦哈哈的队伍。特效差不多,演员差不多,导演差不多,每一分钱花出去都要节省再节省。即便这样,在刻板印象里,网大还是脱不了“烂片”的标签。“我觉得我拍得挺好的。”被问及如何看待网大总被认作烂片,路云飞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最起码,我们是在认真拍电影。”说完,路云飞一头钻进遮光布里,继续盯着屏幕准备下一场。院子里传来执行导演组织拍摄的声音——“各部门准备”,一切又重新回到紧张状态。开工后几乎一刻不停。没有人敢延期,对于大剧组来说,延期一天,包括人力、食宿等损失要以几十万计;假设某个场景在到期后还没有拍完,必须先拆除,待后期预约后重新搭建场景,这个过程又要损失几十万。“间接造成的损失是很吓人的,所以剧组为什么没日没夜的干,整个行业都是这样的,不止今年,年年都是这样。现在更是每个剧组都玩命干,宁可提前也决不能拖后。”一位演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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