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红的整理收纳生意，谁在演绎断舍离？
近年来，消费观的改变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部分用户对生活品质要求的提升。整理收纳师这个起源于欧美、在日式“断舍离”大潮中兴盛的职业，也逐渐为大众所熟知。对于这些职业整理收纳师而言，他们整理的不仅仅是房间，也包括人们的人生。
撰文/ 何畅
编辑/ 董雨晴
《大卫》诞生后，有人问米开朗基罗：如此伟大的作品究竟是如何完成的？后者的回答轻描淡写：他就在那里，我只是凿去了多余的石头，留下有用的而已。
在米开朗基罗眼中，美是净化过剩的过程。生活似乎也是如此，删繁就简、去粗取精的理念，不仅以充满实用性的哲学思考流传于世，还逐渐演变出一项新兴的职业——整理收纳师，他们的职业方向就是用自己的双手，为人们搭建改变生活状态的桥梁。
小到一个衣橱的整理，大到一家企业的工位规划，整理收纳师由物品入手，聚焦于物品、空间与人的关系梳理，他们解决的不只是眼下的杂乱，更希望帮助人们找到生活的秩序。
近年来，消费观的改变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部分用户对生活品质要求的提升。整理收纳师这个起源于欧美、在日式“断舍离”大潮中兴盛的职业，也逐渐为大众所熟知。新浪乐居发布的《2021中国整理行业白皮书》显示，目前我国接受过职业整理收纳师培训的总人数超18000人，2020年至2021年新增职业整理收纳师9800余人，且规模仍在扩大。
与之对应的是，整理收纳师的薪资被拉至聚光灯下，备受关注。尽管不乏年流水千万元级别的团队，但相比其他领域，整理行业相对分散，从业者多为独立创业，头部效应较弱。2021年1月，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正式将“整理收纳师”列为我国家政服务行业下的细分工种，这无疑是一个令行业振奋的消息。不过，对整理收纳师们而言，想要实现走进千家万户的梦想，依然任重道远。
他们都需要整理收纳师
“赶快来救救我，我要崩溃了！”
这是电话接通后，整理收纳师童潼听到的第一句话。电话那头是一位年轻女性，已经育有一对双胞胎。但丈夫忙于加班，公婆无力帮扶，从照料孩子到家务操持，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这位新手妈妈一个人扛。
某一天，因为再也无法忍受当前的生活环境，她像求救一般找到了童潼，希望获得一次彻底的上门整理。
客户的意愿很强烈，因此双方沟通的过程极为顺畅。不过，见面那天，童潼还是吓了一跳——无论衣柜里、地板上，还是床头边，都被成箱的杂物堆满，几乎无处落脚。女主人本人则蓬头垢面，收拾起来连吃一口饭的时间都没有。“难怪她说已经待不下去了，随时有可能爆发，整个家和她本人的状态都极其不佳。”
入户整理为期四天，繁重的工作量之下，童潼和团队成员不得不埋头苦干。从第三天开始，他们多了一项兼职：女主人家庭琐事的倾听者。以至于整理完成后，除了应得的报酬，童潼还在微信朋友圈刷到了一封感谢信，“她说这次整理让她想明白了很多，算是顿悟了”。
整理行业有一条不成文的宗旨，除非遭遇搬家、家庭人口数量变化等特殊情况，“一生只为一个家庭服务一次”。因为理念的传递已完成，要将生活交还给客户自己。在童潼看来，所谓的复购绝不是依靠持续输出劳动力，而是与客户生活状态的变化息息相关。直到现在，她依然和那位双胞胎妈妈保持着联系，几个月前还为其进行了一次搬家整理。后者剪了一头利落飒爽的短发，告别了上一段婚姻，走进了属于自己的、全新的生活。
这种类似陪伴的状态让童潼觉得整理收纳师和客户之间，可以不只是服务者与雇佣者的关系，虽然未必称得上是朋友，至少足够亲密。在这个过程中，整理收纳师扮演的角色如同医生一样，先诊断——指出客户家中存在的问题；再治疗——给出可行的解决方案。
空间往往意味着心灵的折射，很多情况下，物品的杂乱只是表象。换句话说，他们重置了物品与空间的关系，更改变了客户的生活状态。
当下，能够心无障碍地接受一个陌生人走进家中并非易事。因此，信任就显得尤为奢侈。整理收纳师昕蔓至今还记得，曾有一位添加微信已久的客户突然发来消息，询问能否帮忙搬家。由于全家定居国外，约定时间后，对方竟然直接发来了家庭地址和住宅密码，让昕蔓独自上门。
“我一看，深圳湾1号，均价每平方米二十几万元的房子。”作为与上海汤臣一品、北京霄云路8号齐名的高端住宅，深圳湾1号一度被称为“深圳第一豪宅”。走进这间近二三百平方米的公寓，昕蔓目之所及是精致的室内装潢、成排的爱马仕包，还有未设密码的保险柜。
客户坦诚如斯，一度让她有些不适应，但五天的整理结束后，对方的反馈却给她带来了莫大的感动与能量。“她说，其实我完全不认识你，在没有见面的情况下，我就可以给你打几万元的定金，我就愿意把我的家交给你，之前我根本想象不到自己能够做到这一步。”
童潼与昕蔓的客户，都称得上是整理收纳师所面对客户群体的代表。
多位从业者介绍，目前接触到的客户大致分为三大类：一是以明星、富豪等为代表的高收入群体，有固定的管家和保姆，但在分类和摆放方面存在需求，倾向于选择较为知名的整理收纳师团队；二是以都市白领等为主力的中产阶级，追求更高品质的生活和精神层面的满足，且多数不具备自行整理的时间，他们往往是整理收纳师占比最大也最为优质的客户；三是由搬家等刚需驱动的客户群体，也许收入中等，却必须通过整理维持现有居住条件，不得不寻求整理收纳师的上门帮助。
前述两个案例呈现的，其实是整理收纳师所向往的、与客户之间一种相对理想的沟通状态。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如何让潜在客户认可并接受整理收纳的理念，是最令他们头疼的难题。
一份难被接受的新兴职业
将整理收纳师发展为正式职业并不容易，绝大多数整理收纳师属于半路出家。而如何让身边的人接受自己这种相对冒险的职业改道决定，通常是他们迈入行业的第一步。
整理收纳师萍二已人到中年，大学就读于审计专业，搞了二三十年和财务相关的工作：在会计事务所做过审计、出国留过学、读过MBA，后来一直就职于外企，还一路做到了会计总监。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履历，但她并不热爱所从事的职业，因为“始终没有百分之百投入的感觉”，只是将其视作一个谋生的渠道。
2018年，萍二发现自己走到了财务工作的瓶颈期，提升空间不大，加上彼时她的工作不再如从前一般忙碌，空余的时间里，她关注到了整理行业，也被整理收纳师这项职业“点亮了热情”。
经过一定的了解和比较，萍二斥资近2万元报名参加了一家培训机构的系列整理收纳课程。学习过与之相关的理论知识后，实战阶段正式开启。那一天，许多亲戚朋友都看到了她宣布转行的微信朋友圈。“我说我现在想进入这个行业，准备先免费为10个家庭做上门整理收纳，要求很简单，一是家里一定要乱，二是允许我拍照用作案例展示。”
免费服务是不少整理收纳师进阶的必经之路。和萍二一样，整理收纳师悦诗的第一位客户也是她的朋友。对初出茅庐的新人整理收纳师来说，从熟人开始尝试服务，既不必为短时间内难以培养信任关系而担心，也无需因一身所学缺乏训练和打磨而烦恼。更何况，整理收纳最大的成本是人力成本，只要形成口碑，订单势必随之而来。
不过，无论是萍二还是悦诗，入行时都不得不面对家人的疑虑。在萍二丈夫的认知里，整理收纳师等同于家政阿姨，有时萍二出门做整理收纳，他都会调侃一句“阿姨再见”。悦诗的父亲在女儿辞去房产置业顾问的工作、选择做整理收纳师这件事情上，始终心存疑虑，虽然没有直接反对，却也谈不上支持。“他是一个比较保守的人，毕竟在他眼里，这一行不怎么稳定，充满不确定性。”
和收获家人的支持、理解相比，取得客户的认同更难。
童潼的一位客户和父母同住，老两口在得知整理收纳的价格后，对着上门的童潼和团队成员大吼了一通。“他们非常激动，说你们凭什么每人每天拿1000块，我们家女婿是搞科研的，都没有赚这么多。” 尽管如此，童潼还是感受到了大众认知的细微变化：“过去的说法是，整理东西这件事我自己就能做，实在不行就花几十块请一个阿姨来弄，凭什么出几百块找你？至少现在，整理收纳师是被需要的，只是大家可能觉得价格比较高，不愿意为此消费。”
事实上，整理归纳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简单。在多位整理归纳师的叙述中，他们的工作流程琐碎而耗时。以一次全屋整理为例，前期会进行线上沟通，整理收纳师借此了解客户的基本情况和需求，客户则知晓整理收纳师能够为之带来哪些改变。交流后如无异议，整理收纳师将前往客户家中进行“诊断”，这一步被称为“预采”。在进行对物品及空间的观察、测量和记录后，客户会得到一份详尽的个性化方案，以方案通过和准备完成为起点，整理收纳正式拉开帷幕。
一般情况下，全屋整理至少为期三天，结束时还需要提供一份整理报告，涉及物品地图、换季复位等内容。整套流程下来，保守估计也需要一周时间。
而被整理收纳的除了物品和空间，还有客户的生活状态。童潼认为，整理收纳师更像是带领客户走过阶段性迷雾、找到出口的人，是他们引导客户重新审视、梳理自己的生活，进而拥有全新的开始。“最后解决问题的是客户自己，只有他可以真正做到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我们能够改变的不过是他的物品和空间。”
千亿产值市场的瓶颈
近年来，一方面是电商行业飞速发展之下，以囤货和冲动购买为代表的消费方式日趋流行；另一方面是“断舍离”风靡一时，大众对于极简、轻身生活的向往愈发强烈。随着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正式将“整理收纳师”列为我国家政服务行业下的细分工种，整理行业这个原本相对小众的赛道，开始吸引越来越多关注的目光，从业者也接连涌入，整理师群体规模不断扩大。
尽管坊间流传着“整理收纳师时薪上千元”的传闻，但多位整理收纳师均称之为“噱头”。前述白皮书也指出，我国收纳整理行业从业人员年收入集中于10万以下，其中5-10万年收入占比32.82%，5万以下年收入占比为24.43%；行业整体收入水平差距较大。
目前，整理收纳的报价方式分为面积和时长两种。整理收纳品牌“留存道”使用的是延米报价，按照衣橱的横向距离计算，1米即1延米，价格为990元。其他一些整理收纳师团队，则按照项目与时长、项目与面积相结合的维度报价，全屋整理的价格在五六千元至数万元不等，折合每人每小时100-200元，最高可达300元。
体力与脑力劳动结合，这份工作的辛苦可想而知——时长8小时起步，超时是家常便饭。更重要的是，和其他领域相比，整理行业相对分散，除了留存道、莉家等少数相对知名的品牌外，从业者多为单打独斗。成立公司者有之，创始团队规模不过数人，更多的成员以长期合作方式加入。换言之，这些整理收纳师和外卖骑手、快递员一样，属于灵活就业群体。
童潼提到，与家政公司相似，整理收纳行业的团队多数仰赖于中介制而非员工制。这与部分整理收纳师对自由职业的追求不无关联，但更关键的问题在于，整理市场并不具备足够的订单需求。“一线城市经济发达，需求和接受程度较高，确实业务很多，其他地方则不然。还有一点，要看客户的生活矛盾冲突是否激烈，北上广非常明显，房价高低、房子大小都存在一定影响，三线城市就不会，花费一平方米的楼盘价请人整理，对方可能会觉得这是疯了吗？”
中研普华发布的《2020整理收纳白皮书》显示，截至2020年，整理收纳行业年产值已达1000亿元。但实际情况是，所谓充满机遇的千亿产值行业，客户群体相对集中，市场拓展难度颇大。细数整个行业，业务主要由服务、培训、产品三部分组成。产品即收纳用品，无疑是最具市场空间的方向，参与带货的整理收纳师不在少数；培训俨然是从业必经之路，层层盘剥，甚至衍生出一系列“割韭菜”的投诉；至于与客户面对面的服务，在理念尚未普及到位的背景下，客单价难免令人望而却步。
不是没有巨头涉足于此。目前，家庭服务平台天鹅到家已上线整理收纳服务，各地收费标准有所不同，与行业水平基本持平：北京分为每人每小时158元和168元两档，哈尔滨则是108元和98元。理想的状态大概是，价格降低与接受度提高齐头并进，但对整理收纳师们而言，想要实现走进千家万户的梦想，依然任重道远。
虽然对行业发展抱以谨慎乐观态度，萍二仍旧享受整理收纳的过程，哪怕连轴工作14个小时、16个小时都不觉疲惫。她喜欢将东西摆放整齐、让客户过上井井有条的生活后所获得的成就感，这是她坚持到现在的最主要原因。“你如果要坚持做这一行，首先一定是热爱这件事情本身，才会走得很远。”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