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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青年的老街巷

丁小村 丁小村 2020-02-21


丁小村(dxcn916):点上边蓝字关注公众号



小镇青年的老街

作者 | 丁小村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一种叫做“旅游”的东西——

你所到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一模一样的大楼和街道,高楼上都是一样的阳台和玻璃幕墙,街道都是统一定制的隔离带和人行道;仿古街和现代步行街混搭在一起,千篇一律的布局和色调;景区大门和观景台像是机器制造出来的,观景小道上没有一块多出来的石子,路边的花坛上绝对没有任何一棵格外的野草……

当“旅游”成了一项定制的标准化作业,行走既没有了新鲜的视觉,也丧失了特别的乐趣。

很多时候我宁愿回到上世界那个80年代,那时候每一个小镇青年,都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镇——这座小镇,不是定制的牢笼,不是人生的标准化车间。就如同舍伍德·安德森笔下的小城,奈保尔笔下的米格尔街;我每次想到江南小镇,会想起吴冠中画纸上的那些淡淡的水痕和房檐的影子,会想起苏童笔下的湿漉漉黏糊糊的小巷和临水的石砌台阶……

每一座小镇都保持了不同的面孔:有的是俏皮又明朗的,有的是忧郁而黯淡的,有的是粗莽而暴躁的,有的是安静而优雅的……

有了这样的小镇,每一个小镇青年都有了一块成长的泥土——那是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饱含着人生的滋味杂陈,就如同一块糊在老窗户上的旧草纸,斑驳而沧桑,书写着时光的隐秘。

也许每一座1980年代的中国县城,外表看起来也都有很多相似处——

这里一定有一条大马路,它或者是国道或者是省道所经处,这也是整个县城里最宽的一条大街。这条大街上一定有一座长途汽车站,肮脏的候车室,破烂的座椅、满地的烟头和瓜子壳,粗声大气的车站工作人员、叫卖煮鸡蛋和水果的小贩……

这里一定有一座百货大楼,其实最高也就三层。大楼里有各种分区,日用百货和五金家电,布料和酒类。大楼里玻璃柜台后边站着多数是女性的售货员,她们穿着干净整洁,脸上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但这座县城一定还有一些与别的小镇不相同的地方——

这座小城里边可能有一条古老的街道,它是湖广会馆或者河南会馆,你在别处一定找不到。

这座小城里边可能有一个回民街,经过这条街是不允许手提猪肉的。

这座小城还有一个热闹嘈杂的临河市场,有的卖猪牛牲畜,有的卖铁器农具,有的是江湖杂耍舞台,有的是游医的地摊……你在别处看到的,都会不一样。

贾樟柯《三峡好人》剧照

这些不相同的地方和场景,就像小城的另一面,把它和任何一座别的小镇区分开来——留在你记忆中的,有了醒目的差别,让你不会再忘记。

我写的小说《玻璃店》被家乡的朋友看到,他们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条临近城郊的街区了:那是一条80年代后期才出现的街道,开始有了卖水暖材料和建筑工具的、有了玻璃店和装修店,也有80年代特有的录像厅和温州理发店……他们从小说中扒拉出了80年代的记忆和观感。

我写的小说《少年与刀》被家乡朋友姜永拍成电影,他立刻想象出了那座县城的味道——小说中的少年去卖五金的小街上买刀,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刀具闪闪发亮,大的像肥猪,小的像猫咪;长的有二尺,短的只有三五寸……这在一个买把菜刀都要登记的年代,是不可以想象的。

就是这样的小街,让我们80年代的小镇青年,永远都留住了一堆与众不同的成长记忆。

我第一次到这个小县城,立刻就被它迷住了——我去的地方叫做南河坝,它是外河堤和内河堤之间的一大片空地,这里有卖牲畜的大市场,空地上到处是卖草药卖旧货卖农具的地摊,从这里翻过外河堤,就可以到达渡口——冬天过渡桥,夏天坐渡船。我交了五分钱坐了一趟渡船,这是我第一次坐船。

这河坝里有一个柳树林:长着数百棵大柳树,最古老的树可能需要五六个人合抱……我被这气势惊呆了,立刻想到了《水浒传》中九纹龙史进打拳的地方。1983年的一场大洪水翻过外河堤,把这柳树林里边的许多大柳树吹翻了,人们没有能力让它们重新站起来,于是这片柳树林就此萧疏了,柳树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十棵。

我喜欢大树,有大树的地方就有对于时光的想象:一棵树长到几人合抱,要经历多少风雨!每一座古老的城市,都一定有一些古老的大树作为见证,它见证了人类的活动和文明的兴盛,它见证了人间烟火也记录着历史的风尘。这些活泼泼的野生野长的老树,并没有受到人类过多的照护——没有园艺工人为它们浇水,没有植物医生为它们挂药水,它们照样长成了参天大树,成为鸟儿们和孩子们的游乐园。小镇的孩子们在这样的游乐场中长大,他们的记忆中定会有最生动鲜活的场景。

我记住了许多街道的名字,它们都带着岁月的遗痕:这就像每一座小镇最朴素的标签。

我认识一个当兵回来的青年,他喜欢邀请我们到他家玩。他家住在小南街,这是一条小巷子,两边都是低矮的房子,你走在小街上,不小心脚尖会踢到人家的窗户上。进门是向下的台阶,走下去你才会看到一个低于街道的小天井。朋友的房间临街,我们坐在屋里喝茶,聊聊诗歌,看到外边有路人的脚尖从窗玻璃外闪过。

还有一个朋友住在小东街,这条小街街道是鹅暖石铺就,在这条小街上骑自行车是一个考验,我和一位好友经常骑着破自行车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冲过这条街道,我们的一位朋友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们把他这儿当成了可以一任疏狂的场所:我们喝酒抽烟弹吉他,划拳吹牛高声唱歌。这其实是一条很古旧的街道,两边的房子几乎都是老院子,各有深宅高墙,你在某个院子胡闹,也不会干扰别家院子的安宁。

有个朋友住在禹王宫,那很像是一个传说;有个同学住在察院街,他家的院子真的是一个官府的衙门;住在湖广会馆的,早已不是湖广移民;住在火神庙的,也绝对不是和尚……我经常从这些小街小巷中穿过,它们是构成一座小镇的细胞和毛细血管,让这座小镇显得沧桑淡漠却又生机勃勃。

西关的某个打烧饼的瘸腿,他的祖先是一个巡抚;东关的某个老院子里,出了三个大人物;南街十字,某一年来了一头老虎;城南的关山,则是白莲教暴民和镇反官兵的万人坟……

这样的小镇,一定少不了无数的传说:它们跟苹果手机无关,跟华为手机无关;跟淘宝和天猫无关,跟红色和白色无关,跟共享单车和旅游口号无关,跟城管和黑社会无关……它是人间烟火的一脉传承,早已擦掉了时代强行贴上的标签。

我认为做一个这样的小镇青年是最有福的——虽然你也可能被街上的混混痛打一顿,被隔壁老王臭骂一通,被粗声大气的车站管理员推搡,被一个牛皮哄哄的警察欺侮……

你依然在历史的烟云和人间的烟火中,领略到成长的生动活泼——你不会被千篇一律的时代标签格式化,不会被消费主义变成疯狂的脑残。

我喜欢的的一位女同学住在某条小街上,我从来没敢去过她家的老街,怕被她发现,在80年代我是一个羞涩的青年,其实整个80年代都是知道害羞的——有些底线,还没被踏破。

我和一位朋友去一个破旧的街区,是在一个昏暗的夏日黄昏:我们去拜访一位前任大哥——他曾经是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半躺在一张躺椅上,光着胳膊,面前摆着一堆啤酒。他叫我们兄弟,招呼我们喝酒,我们大大方方地干了几瓶啤酒:我觉得他是个十分可爱的人物。这是80年代,黑社会也并不凶猛的年代——至少他们不会为虎作伥,欺凌弱小;至少他们知道些天理,还讲点儿道理。

我喜欢和一位年长我30多岁的朋友聊天,他是个铁杆的文学爱好者。四十多岁还没有成家,只因为他长辈曾经是国民党某部的大人物。整个80年代,他像个隐士一样,居住在老城区某个小房子里,最惨的时候连栖身之地都没有。他喜欢跟我们聊文学,聊到畅快的时候,他会大呼小叫,像唱戏渐入佳境,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现实处境。80年代末他终于娶了妻生了子,他写材料并且到处联系,希望给自己的长辈正名。但我更喜欢80年代的那个他:穿着一袭黑衣,孤独行走在小巷里,别人都叫他怪人(90年代以后别人都叫他老板)——他是个我在小镇认识的真正的诗人,我喜欢他卑微的外表下掩不住的那份骨子里的傲气。

1993年某个下雨的初夏傍晚,我背着一只旧牛仔包,挤进一列鸣笛经过小城的火车。在拥挤的车厢里,我被挤到过道上,贴着车门上的玻璃,我看了一眼这座小镇,它在迷蒙的烟雨中,宛如一个孤独伫立的哲人。

我悄悄挥手,和它道别:我坐上火车,走出了80年代,此后我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小城——在此后的三十年,它们将经受一轮又一轮的修改,直到被刷洗成一模一样的城市——

这样的城市,在中国,有几万个。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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