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老师了——红卫兵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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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学德 ｜ 配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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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很多年来，这件事我心里一直过不去。
那是一九六八年秋，我上了凤城一中，那时，学校领导就按照“最高指示”从五十来位领导和教职工中，揪出来了十多位阶级敌人。然后不断地开大会，开小会，斗争他们。到了年底，又把他们集中到一起，办一个“牛鬼蛇神学习”班，让他们老老实实地交待问题，低头认罪，争取宽大处理。
在学校“工宣队”和“军选队”的赏识下，我和四五个同学一起，被选为红卫兵小将的代表参加了斗争“牛鬼蛇神”的学习班。学习班设在一个老教室内，正面大墙上方的正中央，贴着一张领袖像，教室其他三面放了几张长条桌，牛鬼蛇神们坐在椅子上，彼此互相监督揭发，一个供暖的火炉子在教室正中央，我们这些红卫兵小将，大都靠着炉子坐着，一边烤火，一边监督阶级敌人。
有一天早上，就我一个红卫兵留在学习班内监督这些坏人。大概是七点钟前后吧，按照例行的规矩，我命令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走到领袖像前低头认罪。他们走到前面了，低下了头，大声地说自己有什么罪行，说自己罪该万死，死有余辜，等等。
平时在我们学习班中，要是X X X、XXX（几个爱动手打人的红卫兵）在的话，这些牛鬼蛇神都特别老实，动作快，认罪的声音大，头低得几乎到了腰。要是他们姿势稍微不标准，那两位就会踢他们一脚，或者来一拳，打一个大嘴巴子。嘴上还骂C你妈来什么的来！但我从来没动过手，所以他们不怎么怕我，那天又正好只有我一个人在，他们弯腰的尺度、认罪的音高，都很不标准。
我有点生气了，心想，好哇，你们欺负我好说话，要是X X X、XXX在这里，你们准保乖乖的。于是，站在炉子边的我一边烤火一边大声喊：“低头！低头！再低点！好好认罪！”不知什么时候我顺手把炉钩子拿到了手里，炉钩子的一头搭在了炉盖上，炉盖已经上热了，炉钩子也热了。
这时，肖忠祥老师站到前面了，文化大革命前他是凤城高中的教导主任，那时我们学校是辽宁省的重点高中。他的罪名好像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加上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等等。肖老师大个子，平时走路腰板挺直的，他糟蹋了自己几句后，稍稍地抬了一下头。我一下子就火了，大喊一声：“你给我好好低头认罪！”喊叫间，我不知怎么就挥起了手中的炉钩子，一下点在了他的后脖梗上。他叫了一声“唉哟”后，赶紧低下了头。
我也愣了一下，为了掩饰心里的惊慌，又大喊一声：“你喊什么？回去！坐好！坐好！”
肖老师回到座位上坐好了，在坐好前，他略微抬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把我的心被刺痛了，从那以后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一直到他一年后被“解放”了，我跟他说对不起后，我才敢正视他。他当时就原谅了我，说不是你们学生的事。
（ 我和肖然高中毕业合影 ）
我和肖老师的儿子肖然是小学同学。我二姐读高中就认识肖老师。
那天镇定下来后我突然想，我怎么也动手打牛鬼蛇神了？当时我甚至没想到我打的是人，我只是把他们当作敌人，打敌人不是打人，就是打死了他们，那也是他们罪有应得，这是革命的逻辑。我接着立即为自己辩护，我这哪算打哪，都没动手，就是不小心失手了碰到了他脖子上，也没烫坏。再说啦，谁叫他不好好低头来，活该！
后来我把责任推到了军宣队和工宣队身上，认为他们给那些老师捏造了莫须有的罪名，欺骗了我。是他们把我选进了学习班。我甚至把责任推到了文化大革命的发动上，我被骗了，我被利用了。
直到这件事过去了快二十多年后，当我的灵魂独自面对上帝时，我才第一次真正地承担了自己的罪责。其实自己邪情恶念一直潜伏在我心中，一遇到适当的社会条件，就会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来。就像古希腊神话所说的故事那样，文革不过是打开了那个潘多拉的盒子，但从里面跑出来的却是我的邪恶。是我想表现积极，是我想当干部，是我想入团，等等，正是这一切私念，形成了我被欺骗被利用的深厚基础，并使我成为帮凶，主动地参入到了那场邪恶和犯罪之中。
意识到这一切后我内心很难受，保罗的呼号也成了我的呼号：“我真是苦啊，谁能救我！”于是我恳求耶稣：“主啊，救我，求你洗净我的罪孽。”
初稿2014.9.13于达拉斯
2018.2.23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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