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希那穆提:教育的最大任务在于产生一个完整的人
《正确的教育》
[印度]克里希那穆提;张南星 译
壹
教育的最大任务在于产生一个完整的人,能将生活加以整体地处理。理论家就像专家一样,对整体毫不关心,他只关心某一部分。只要一个人追逐某种理论的模式,他便不是完整的 ;而大部分依持理论的教师都忽视了爱心,他们心中干枯无情。为了研究孩子,一个人必须警觉、小心、自觉,而这么做比起鼓励孩子遵守一种理论,需要更大的智慧。
教育的另一个任务,要制造新的价值。仅仅将既存的价值置于孩子的心中,使他符合理论,这是将孩子加以限制,而非唤醒他的智慧。教育者必须付出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关怀和情爱,以创造出正确的环境和智慧的培养,使得孩子长大成人后,能以智慧处理他所面临的人生问题。然而 ,要做到这一点,教育者必须了解他自己本身,而非依赖种种意识形态、学说和信仰。
正确的教育,在于了解真实的儿童(the child as he is)而不将我们认为的他“应该如何”加诸他的身上。将他围困于“理论”的框架里,是鼓励他的顺从附和。如此会滋生恐惧,在儿童的心中产生了“他的真面目”和“他应该具有的面目”之间的不断冲突;而一切内心冲突,都会向外表露于社会。理论,是我们了解孩子,以及孩子自我了解的实际障碍。
一个真正希望了解孩子的父母,并不通过某种理想的幕布去看孩子。假如他爱孩子,他便会观察孩子,研究孩子的倾向、性情和他的特性。惟有当一个人不爱孩子的时候,才会把某种理想强加在孩子的身上,因为如此一来,由于要求孩子成为这样的一种人或是那样的一种人,一个人的野心便借着孩子而获得实现。如果一个人爱的不是理论,而是孩子,这时才有帮助孩子了解他真正自己的可能。
譬如说,如果一个孩子撒谎,那么把“诚实”的理论,摆在他的面前又有何用呢?我们必须找出他为何撒谎的原因。要帮助孩子,我们必须花费时间去研究他,观察他——这就需要耐心、爱与关怀。然而,一旦我们没有爱,没有了解,那么,便会把孩子强迫纳入我们称之为理想的某种行为模式中。
贰
理论是一种方便的逃避方式,遵循理论的教师无法了解他的学生,无法明智地处理他们的问题。对这种教师来说,未来的理论,“应该如何”是比眼前的孩子更为重要。理论的追求,排斥了爱,而缺乏了爱,任何有关人的问题,都无法获得解决。
如果我们想要帮助孩子,使他们从自我的种种存在方式——它们引起太多的痛苦——中解脱的话,那么我们每一个人便要开始改变对待孩子的态度,以及与他之间的关系。父母和教育者 ,借着他们自己的思想和 行为可以帮助孩子自由,使他如花一般地绽放于爱与善良之中。
正确的教育,依赖于对孩子的爱。然而,我们大部分人并不爱我们的孩子。我们为了他们而野心勃勃——也就是说,我们为了自己而野心勃勃。不幸的是,纪律只能在我们四周筑起围墙,它具有排斥性,永远制造冲突。纪律无助于了解,因为了解来自观察,来自摒弃了一切偏见的探索。
纪律,是控制孩子的一种简易方法。然而,纪律并不能帮助他了解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对于聚集于一间教室里的一大群学生而言,某种强制的方式,借着惩罚和奖赏而行的纪律,可能有助于维持秩序和外表上的安宁。然而,如果有了正确的教育者,再加上为数不多的学生,还需要任何的压制——美其名曰“纪律”吗?如果教室内的学生不多,老师能够对每一个学生付予全部的注意力,观察他、帮助他,那么,任何形式的压制或控制,显然都是多余的。如果在这小群学生当中,有某个学生继续捣乱或是无理由地顽皮作恶,教育者则必须探查学生行为不良的原因,它可能是因为食物不当、睡眠不足、家庭纠纷,或某种潜藏的恐惧所引起。
附和与服从,在正确教育中没有任何价值。教师与学生之间的合作,如果没有相互的爱与尊敬,是办不到的。对长者尊敬的表现,如果借命令而求诸孩子,通常会成为一种习惯,一种只是外表的作为,而恐惧便以尊敬的形式出现。没有尊重和体谅,人与人之间的任何关系都不可能,尤其是当教师仅仅成了学识工具的话。
如果教师要求学生对他尊重,却不太尊重学生,必然会引起学生的漠视和不敬。如果缺乏对人的尊重,知识只会导致毁灭和不幸。培养对他人的尊敬,是正确教育中主要的一部分,然而如果教育者自己缺乏这项品格,他便无法帮助学生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我们年轻时,不论是在家中或学校里,恐惧便渗入大部分人的心中。父母或教师都没有耐心、时间或智慧,去驱散我们童年时本能上的恐惧——当我们成年时,这种本能上的恐惧便支配了我们的行为和判断,制造出许多问题。正确的教育,必须考虑到这项恐惧的问题,因为恐惧扭曲了我们对生活的整个看法。解除恐惧,是智慧的开端,只有正确的教育才能使人解脱恐惧的束缚而享有自由——只有在自由之中,深刻而富有创造性的智慧才能存在。
教育上的真正问题是教育者。如果教育者利用权威作为免除自己麻烦的手段,如果他把教育当做一个扩张自我、满足自我的方法,那么即使是一小群学生也会成为他私人野心的工具。
要了解生活的意义,以及生活上的冲突和痛苦,我们必须摆脱权威而独立思考。然而,如果我们为了帮助孩子而在他面前设下具有权威性的榜样,那么,我们只助长了恐惧、模仿,以及各种形式的迷信。
叁
教条、奇迹和仪式,这些都无助于精神生活。
惟有鼓励孩子对任何他所读的书加以质询,对种种既存的社会价值、传统、政府的形式、宗教信仰等等加以探究其真伪,教育者和父母才有希望唤醒,并维持孩子批判性的机警和敏锐的洞察力。
我们年轻时,心怀不满,不仅不满意我们自己,而且对周围的事物不满。我们应该学习清晰而无偏执地去思考,使得内心不会依赖,没有恐惧。需要独立的 ,不是我们在彩色地图上称之为我们的国家的那一块有颜色的土地,而是作为个人的我们自己。虽然外表上我们互相依赖,然而如果在内心,我们没有求权力、求地位、求权威的渴望,那么外表上的互相依赖,便不会变为残酷或互相欺压。
年轻人非常容易被牧师、政客、富人或穷人所说服,而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思考。然而,正确的教育应该帮助他们留意这些影响,使他们不要像鹦鹉似地重复口号,或落入任何他们自己或别人的贪婪狡猾陷阱之中。他们不能让权威窒闷了心智和情感。跟随他人——不论这人是如何地伟大——或依附一种使人心满意足的意识形态,都不会产生一个和平的世界。
当我们离开学校,许多人便丢下书本,好像觉得学习到此为止;有的人则受到激励,要拓广他们的思想范围,便继续念书,吸收别人说过的话,因而沉迷于知识之中。一旦知识和技术被作为成功与控制的手段而加以崇拜,那么世上便会有无情的竞争、对立,以及为了食物而永无止息的争斗。
生活是一口深井。一个人可以带着小桶来到井边,只汲取少量的水,也可以用巨大容器汲取足以滋养的充足水分。一个人年轻时是探究和从事一切实验的时候。学校应该帮助青年去发现他们自己的天赋和职责,而不要仅以事实和技术上的知识填塞他们的内心。学习应该是一片沃土,使学生可以毫无恐惧、快乐而完整地生长于其间。
教育一个孩子:是帮助他了解何谓自由和完整。要自由,则必须要有秩序——这只有德行才能办到;而完整性之所以产生,则必须要有极单纯的心。我们必须由无尽的复杂迈向单纯,我们必须在内心的生活和外在需求中变得单纯。
现在的教育所关心的是外在的效率,它完全忽视——或有意歪曲——人的内心;它只发展人的某一部分,而让其他部分自生自灭。我们内在的混乱、对立和恐惧,始终会胜过外在的社会结构——不论这结构构想得如何高尚,这社会是如何机巧地被建造起来的。如果没有正确的教育,我们便会互相毁灭,而每一个人的外在安全便会失去。正确地教育学生,是帮助他了解他自身的整体过程,因为惟有以完整的心灵融入日常的行动中,这时才会出现智慧,才会有内心的改造。
除了提供知识和技术训练外,教育尤其应该鼓励学生对生活有一个完整的看法,应该帮助学生认识他内心的一切人与人之间的区分,并且铲除偏见,打消学生追求权力与控制力的念头。它应该鼓舞正确的自我观察,以及把生活当做一个整体加以体验——那就是不必强调其中的某一部分——“我”和“属于我的”,而是帮助心灵超越自身,以便发现真实的事物。
自由,只产生于一个人在其每日生活中的自我认识,也就是说,在他和人们、事物、观念、大自然的关系中的自我认识。如果教育者帮助学生成为完整的人,那么对于任何一个生活上的特殊状况,便不会狂热而无理地强调了。了解生活的整体过程,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有了自我认识,制造迷惘的力量才会消失 ,而惟有此时,真实或上帝才有存在的可能。
人类如果想要脱离任何危机——尤其是现在的世界危机——而不致于粉身碎骨,则必须完整无缺。因此,对于真正关怀教育的父母和教师,其主要的问题是如何发展一个完整的个人。要做到这件事,显然教育者本身必须是个完整的人。所以,正确的教育至为重要,不仅是对于年轻人,对于年长的一代也一样——如果他们乐意学习,而不僵固于行为轨道中 。我们本身的问题比传统上所说的应该如何教导孩子更重要,如果我们爱孩子,我们将会留意,使他们受教于正确的教育者。
教育不应该成为一种专家的职业。如果这种情形发生——通常就是如此,爱便消逝无踪;而在完整化的过程中,爱却是不可或缺的。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则必须由恐惧中解脱。无所恐惧的心,带来了一种免于残暴、不轻视他人的独立性,而此种独立性是生活上最重要的因素。没有爱,知识的获取只助长了混乱,导致自我毁灭。
一个完整的人会借着体验而获取技术,因为创造的动力创造出它自己的技术——这便是最崇高的艺术。如果一个孩子有绘画的创造动力 ,他便着手绘画,不会被技巧的问题所烦累。同样,那些体验着人生,因而从事于教育的人们,乃是惟一真正的教师,而他们也会制造出自己的教育方法来。
目前的教育组织和社会结构,并不帮助个人走向自由与完整。如果父母真切地希望孩子能够圆满地达到他完整的能力,他们必须着手改变家庭的影响,而开始建造具有正确教育者的学校。
家庭与学校的影响必须不能互相冲突,因此,父母和教师双方都必须再教育自己。经常存在于个人私生活和作为集体一分子之间的矛盾,会在个人身心以及与外界关系中造成无尽的纠纷。
这种冲突由于错误的教育而受到鼓励与支持,政府和有组织的宗教,两者均以它们矛盾的教条助长了混乱。孩子的身心一开始便被分裂了,其结果是在个人和社会中造成祸害。
如果我们爱孩子,并且看到这问题的严重性,能够专心致力于这个问题,那么,不论人数的多寡,我们经由正确的教育和明智的家庭环境,将有助于完整人格的诞生。然而,如果我们像多数人一样,内心充满种种心智上的诡诈,我们将会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毁于战争、饥饿、或他们自己的内心冲突。
正确的教育来自我们自身的改造。我们必须再教育自己,不要为任何主义——不论这主义是多么富有正义,也不要为任何意识形态——不论它对于世界的未来幸福多么富有希望,而互相残杀。我们必须学习怜悯、同情、知足,寻求那至高无上的真实。因为,惟有如此,人类才能获得真正的拯救。
(摘自《一生的学习》,群言出版社,有删节)
吉杜·克里希那穆提
(1895年5月12日—1986年2月16日)
印度哲学家。是近代第一位用通俗的语言,向西方全面深入阐述东方哲学智慧的印度哲学家。在二十世纪一度对西方哲学和宗教领域产生过重大的影响,随着互联网信息的革命,其思想近年来才被中国大陆知识分子慢慢熟知,影响力也逐步慢慢扩大。他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被印度的佛教徒肯定为“中观”与“禅”的导师,而印度教徒则承认他是彻悟的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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