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建筑浓缩了一个民族的性格
▎ 李泽厚《给孩子的美的历程》
文 | 李泽厚
著名哲学家、美学家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
美国密歇根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
壹
西方的宗教迷狂 & 中国的实用理性
从文字材料可以看出,中国建筑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木结构的可能和特点,一开始就不是以单一的独立个别建筑物为目标,而是以空间规模巨大、平面铺开、相互连接和配合的群体建筑为特征的。它重视的是各个建筑物之间的平面整体的有机安排。
当年的地面建筑已不可见,但地下始皇陵的规模格局也清晰地表明了这一点。从现在发掘的陵的前沿兵马俑坑情况看,那整个场面简直是不可思议的雄伟壮观。从这些陶俑的身材状貌直到建筑材料(秦砖)的厚大坚实,也无不显示出那难以想象的宏大气魄。这完全可以与埃及金字塔相媲美。不同的是,它是平面展开的整体复杂结构,不是一座座独立自足的向上堆起的比较单纯的尖顶。
“百代皆沿秦制度。”建筑亦然。它的体制、风貌大概始终没有脱离先秦奠定下来的这个基础规范。秦汉、唐宋、明清建筑艺术基本保持了和延续着相当一致的美学风格。
这个艺术风格是什么呢?简单说来,就是作为中国民族特点的实践理性精神。
首先,各民族主要建筑多半是供养神的庙堂,如希腊神殿、伊斯兰建筑、哥特式教堂等等。中国主要大都是宫殿建筑,即供世上活着的君主们所居住的场所,大概从新石器时代的所谓“大房子”开始,中国的祭拜神灵即在与现实生活紧相联系的世间居住的中心,而不在脱离世俗生活的特别场所。
自儒学替代宗教之后,在观念、情感和仪式中,更进一步发展贯彻了这种神人同在的倾向。于是,不是孤立的、摆脱世俗生活、象征超越人间的出世的宗教建筑,而是入世的、与世间生活环境连在一起的宫殿宗庙建筑,成了中国建筑的代表。
从而,不是高耸入云、指向神秘的上苍观念,而是平面铺开、引向现实的人间联想;不是可以使人产生某种恐惧感的异常空旷的内部空间,而是平易的、非常接近日常生活的内部空间组合;不是阴冷的石头,而是暖和的木质,等等,构成中国建筑的艺术特征。
在中国建筑的空间意识中,不是去获得某种神秘、紧张的灵感、悔悟或激情,而是提供某种明确、实用的观念情调。正和中国绘画理论所说,山水画有“可望”“可游”“可居”种种,但“可游”“可居”胜过“可望”“可行”。中国建筑也同样体现了这一精神。
即是说,它不重在强烈的刺激或认识,而重在生活情调的感染熏陶,它不是一礼拜才去一次的灵魂洗涤之处,而是能够经常瞻仰或居住的生活场所。
在这里,建筑的平面铺开的有机群体,实际已把空间意识转化为时间进程,就是说,不是像哥特式教堂那样,人们突然一下被扔进一个巨大幽闭的空间中,感到渺小恐惧而祈求上帝的保护。
相反,中国建筑的平面纵深空间,使人慢慢游历在一个复杂多样楼台亭阁的不断进程中,感受到生活的安适和对环境的和谐。瞬间直观把握的巨大空间感受,在这里变成长久漫游的时间历程。实用的、入世的、理智的、历史的因素在这里占着明显的优势,从而排斥了反理性的迷狂意识。正是这种意识构成许多宗教建筑的审美基本特征。
贰
整体建筑群落
中国的这种理性精神还表现在建筑物严格对称结构上,以展现严肃、方正、井井有条(理性)。所以,就单个建筑来说,比起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建筑来,它确乎相对低矮,比较平淡,应该承认逊色一筹。但就整体建筑群说,它却结构方正,逶迤交错,气势雄浑。
它不是以单个建筑物的体状形貌,而是以整体建筑群的结构布局、制约配合而取胜。非常简单的基本单位却组成了复杂的群体结构,形成在严格对称中仍有变化,在多样变化中又保持统一的风貌。
即使像万里长城,虽然不可能有任何严格对称之可言,但它的每段体制则是完全雷同的。它盘缠万里,虽不算高大却连绵于群山峻岭之巅,像一条无尽的龙蛇在做永恒的飞舞。它在空间上的连续本身即展示了时间中的绵延,成了我们民族的伟大活力的象征。
这种本质上是时间进程的流动美,在个体建筑物的空间形式上,也同样表现出来,这方面又显出线的艺术特征,因为它是通过线来做到这一点的。
中国木结构建筑的屋顶形状和装饰,占有重要地位,屋顶的曲线,向上微翘的飞檐(汉以后),使这个本应是异常沉重的往下压的大帽,反而随着线的曲折,显出向上挺举的飞动轻快,配以宽厚的正身和阔大的台基,使整个建筑安定踏实而毫无头重脚轻之感,体现出一种情理协调、舒适实用、有鲜明节奏感的效果,而不同于欧洲或伊斯兰以及印度建筑。
就是由印度传来的宗教性质的宝塔,正如同传来的雕塑壁画一样,也终于中国化了。它不再是体积的任意堆积而繁复重累,也不是垂直一线上下同大,而表现为一级一级的异常明朗的数学整数式的节奏美。这使它便大不同于例如吴哥寺那种繁复堆积的美。
如果拿相距不远的西安大小雁塔来比,就可以发现,大雁塔更典型地表现出中国式的宝塔的美。那节奏异常单纯而分明的层次,那每个层次之间的疏朗的、明显的差异比例,与小雁塔各层次之间的差距小而近,上下浑如一体,不大相同。后者尽管也中国化了,但比较起来,恐怕更接近于异域的原本情调吧。
同样,如果拿1968 年在北京发现的元代城门和人们熟悉的明代城门来比,这种民族建筑的艺术特征也很明显。元代城门以其厚度薄而倾斜度略大的形象,便自然具有某种异国风味,例如它似乎有点近于伊斯兰的城门。明代城门和城墙(特别像南京城的城墙)则相反,它厚实直立而更显雄浑。尽管这些都已是后代的发展,但基本线索仍要追溯到先秦理性精神。
叁
园林艺术中的“道”
也由于是世间生活的宫殿建筑,供享受游乐而不只供崇拜顶礼之用,从先秦起,中国建筑便充满了各种供人自由玩赏的精细的美术作品(绘画、雕塑)。《论语》中有“山节藻棁”,“朽木不可雕也”,从汉赋中也可以看出当时建筑中绘画雕刻的繁富。
斗拱、飞檐的讲究,门、窗形式的自由和多样,鲜艳色彩的极力追求,“金铺玉户”“重轩镂槛”“雕梁画栋”,是对它们的形容描述。延续到近代,也仍然如此。
“庭院深深深几许。”大概随着晚期封建社会中经济生活和意识形态的变化,园林艺术日益发展。显示威严庄重的宫殿建筑的严格的对称性被打破,迂回曲折、趣味盎然、以模拟和接近自然山林为目标的建筑美出现了。
空间有畅通,有阻隔,变化无常,出人意料,可以引动更多的想象和情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种仍然是以整体有机布局为特点的园林建筑,却表现着封建后期文人士大夫们更为自由的艺术观念和审美理想。与山水画的兴起大有关系,它希求人间的环境与自然界更进一步的联系,它追求人为的场所自然化,尽可能与自然合为一体。
它通过各种巧妙的“借景”“虚实”的种种方式、技巧,使建筑群与自然山水的美沟通汇合起来,而形成一个更为自由也更为开阔的有机整体的美。连远方的山水也似乎被收进在这人为的布局中,山光、云树、帆影、江波都可以收入建筑之中,更不用说其中真实的小桥、流水、“稻香村”了。它们的浪漫风味更浓了。
但在中国古代文艺中,浪漫主义始终没有太多越出古典理性的范围,在建筑中,它们也仍然没有离开平面铺展的理性精神的基本线索,仍然是把空间意识转化为时间过程;渲染表达的仍然是现实世间的生活意绪,而不是超越现实的宗教神秘。实际上,它是以玩赏的自由园林(道)来补足居住的整齐屋宇(儒)罢了。
(文章来源:《给孩子的美的历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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