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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童年故事:读书与上学无关,那是另一码事。

2016-04-12 北岛 给孩子

“或许只有童年读的书,才会对人生产生深刻的影响……孩提时,所有的书都是预言书,告诉我们有关未来的种种。”

诗人北岛童年记忆里的书架有两个,一个位于外屋北墙正中,一个隐藏从家门口到厨房的过道阁楼上。


北岛全家福(196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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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与上学无关。那是另一码事:

读——在校园以外,
书——在课本以外,

  • 读书来自生命中某种神秘的动力,与现实利益无关。

  • 而阅读经验如一路灯光,照亮人生黑暗,黑暗尽头是一豆烛火,即读书的起点。


打开上世纪60年代初的北京地图,在棉花胡同与护国寺大街西北角有家小人书店。从小人书店往西,过了花店,就是著名的护国寺小吃店。那儿有令人垂涎的糖耳朵、驴打滚、艾窝窝、麻团、面茶和豆腐脑。小吃店玻璃窗下半截刷上白漆,上半截罩上雾气,人影绰绰,炸锅吱吱响,香气四溢。兜里钢蹦儿有限,我常徘徊在小吃店与小人书店之间:饥肠辘辘,头脑空空。若二者择其一,当然是后者。

小人书店店面不大,主要顾客是孩子们,功能有点儿像如今的网吧。进了店,墙上挂满编号的封面,琳琅满目,令人怦然心动。而一本本“裸书”再用牛皮纸糊成封皮,上面是手写的书名与编号。柜台明码标价:每本每日借阅两分钱,押金另计;在店内阅读仅一分钱,不收押金。

困难时期,小学只上半天课。下午分小组在家做完功课放了羊,各奔东西,小人书店即去处之一。三五结伴,各借几本,资源共享。虽说店里有不准交换的明文规定,但老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贴墙是高低错落的双层长凳,深棕色油漆磨损,隐隐露出木纹。中间散放着小板凳。我们刷刷翻动书页,时而惊叹时而低声议论,交换读书心得。老式挂钟嘀嗒走动,叮当报时,提醒消逝的时光。天色暗下来,要关门了,在老板催促下,我们向结尾冲刺,不得要领。走出小人书店,仿佛从另一世界返回人间,不知哪个更真实。摸摸,兜里还剩五分钱,一激动,冲向小吃店,买个糖耳朵犒劳自己。

除了流行的《水浒》《三国演义》《杨家将》等连环画,我更喜欢地下斗争或反特的故事,比如《野火春风斗古城》《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里》《51号兵站》,不少是根据电影改编的。小人书弥补了认字不全造成的阅读障碍,更重要的是娱乐性。所谓娱乐,说到底,就是满足中等智商以下读者的阅读期待,如我们这帮男孩。是非曲直黑白因果,一目了然:英雄就义有青松环绕,坏人总处在阴影中;叛徒从一开始就留下破绽,最后准没好下场。

在小吃店旁阅读,多少有点儿英雄主义色彩,等于抗拒各种威胁利诱,决不做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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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全书描写北宋末年以宋江为首的108位好汉在梁山起义,以及聚义之后接受招安、四处征战的故事。

《三国演义》: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描写了东汉末年的群雄割据混战和魏、蜀、吴三国之间的政治和军事斗争,塑造了一批叱咤风云的三国英雄人物。

《杨家将》:一部英雄传奇系列故事,对北宋前期杨业、杨延昭、杨文广等人的事迹加以演义,讲述了杨家四代人戍守北疆、精忠报国的动人事迹。


从小人书到字书乃人生一大转折,好像从猿到人的进化。

我父亲是个业余文学爱好者。所谓业余爱好,就是杂而无当,逮啥买啥,从不挑挑拣拣。我家有个棕红色木书架,不大不小,可放两三百册书,位于外屋北墙正中(按过去是供牌位的地方,“文革”中挂着毛泽东像)左侧,可见文化在我家的重要地位。

书的排列顺序有严格的等级之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及鲁迅文集居高临下,代表正统;第二格是古文辞书,代表传统,如《唐诗三百首》《宋词选》《古文观止》《三国演义》《水浒》和《红楼梦》,还有《辞源》《诗词格律》《现代汉语词典》和《俄汉大词典》;再往下一格是当代革命小说,代表道统,如《烈火金钢》《红岩》《创业史》《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等,还有散文随笔,如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刘白羽的《红玛瑙集》,后者成了我主要的摘抄对象,那些华丽词藻镶嵌在我错别字连篇的作文中,显得过于耀眼。最底层是各种杂志,代表俗统,有《收获》《上海文学》《俄语学习》,最多的竟是电影杂志,除《大众电影》《上影画报》等通俗刊物,还订阅了一大堆专业杂志,如《中国电影》《电影文学》《电影艺术》《电影剧本》等。我甚至怀疑,父亲一直有写电影剧本的秘密冲动。


《唐诗三百首》:家喻户晓的唐诗选本,为清代蘅塘退士编选。收录了77家唐代诗人诗共311首,在数量上以杜甫诗最多,王维诗、李白诗、李商隐诗次之。

《宋词选》:词学家胡云翼的宋词选本,1962年3月出版第一版。

《古文观止》:历代散文总集。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一部供学塾使用的文学读本。吴楚材、吴调侯编选。“观止”一词表示“文集所收录的文章代表文言文的最高水平“。

我的阅读兴趣刚好相反——自下而上。首先从电影杂志开始,特别是电影剧本(包括供导演用的工作脚本),大概是由于文字简单,以对话为主,情节紧凑,画面感强,那是从小人书到字书的过渡阶段。虽说跟着一大堆专业术语——定格、闪回、淡出、长镜头、画外音、推拉摇移等,但一点儿都不碍事,就像不识五线谱照样会唱歌一样。读剧本等于免费看电影,甚至比那更强——文字换转成画面,想象空间大多了。我后来写诗多少与此有关。依我看,爱森斯坦关于蒙太奇的探讨,与其说是电影理论,不如说是诗歌理论。

《红楼梦》:清代曹雪芹创作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古典四大名著之首。讲述了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悲剧及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


《野火春风斗古城》:作家李英儒的一部描写我党地下工作者的生活和斗争的长篇小说。所写故事发生在1943年冬天,地点是敌伪占领下的省城(即河北保定市)。

《苦菜花》:作家冯德英创作于上世纪50年代中期的一部3长篇小说,小说围绕8个女性形象展开,通过讲述那个特定历史时期女性的故事,构成一组女性群像图。

再上一层楼,我开始迷上革命小说。其中最激动人心的还是那些性描写。我得承认,我的性启蒙老师首推冯德英。他的长篇小说《苦菜花》和《迎春花》是最早的性启蒙读物,那些带有暴力、变态甚至乱伦的色情部分,看得我心惊肉跳,欲罢不能;由于阶级立场问题,还伴随着强烈的负罪感。我相信,我们这代人的性启蒙都多少与此有关——暴力与性,是以革命的名义潜入我们意识深处的。

北岛穿着父亲的羊皮袄(1970年)

读字书,为大人赞许。小小年纪,哪儿经得住夸?记得小学三四年级,母亲把我带到她所在的人民银行总行的图书馆。我从书架上挑了一本最厚的苏联小说,700多页,坐在阅览室装模作样读起来。图书管理员大惊小怪,引来借阅者围观,好像我是外星人。在这个意义上,我真是外星人,读的是天书——硬着头皮在生字间跳来跳去,根本无法把情节串起来。

我攀登到古文,则与父亲的强权意志有关——非逼着我背诵唐宋诗词,特别是寒暑假,几乎每天一首。正是贪玩年龄,哪儿有古人的闲情逸致?窗帘飘动,我摇头晃脑背诵:“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刘禹锡《陋室铭》)

至于书架最顶端的那些书,从庄严品相到厚重程度就让人犯怵,直到“文革”写大字报才用上。读着读着,才明白父亲置于顶端的道理——高处不胜寒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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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10岁那年,我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从家门口到厨房的过道阁楼上,堆满大批“禁书”。

人小阁楼高,本无事,但好奇心作祟,趁家中无人,我把两把椅子摞起来,再加一高凳。要对得准,到严丝合缝的地步。那完全是杂技表演,可惜无看客,要说惟一看客是我,非要登高看个究竟。

打开阁楼门,故纸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我常逛旧书店,故纸味淡雅幽远,如焚香,召唤远道而来的灵魂。而这里,或许在暗中关得太久,故纸味要强烈一百倍,像犯人,充满敌意的侵略性,熏得我头晕。屏息凝神,渐渐适应那气味的冲击和昏暗的光线,凭直觉我立马意识到,这是个真正的宝库。


北岛兄妹三人

我至今还能记得其中不少书的装帧品相破损程度及独特的气味。它们来自不同的年代和区域,有着不同的旅行路线。首先是纸浆的来源——棉花稻草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各地温差湿度,吸附四季的气息和饮食风味。每本书都有生命,都有各自的年龄、籍贯和姓名。

我家阁楼的藏书大致分四类:其一,旧版的《唐宋传奇》《警世恒言》(未删节版)《封神演义》等;其二,解放前出版的各类小说,包括张恨水、郁达夫等,连茅盾也被打入冷宫,大概由于露骨的色情描写;其三,是各种三四十年代的流行画报,包括《良友画报》《妇人画报》《影艺画报》;其四,是母亲以前学医用的专业课本,包括《生理解剖学》《妇科大全》等。


《警世恒言》:明末作家冯梦龙写的一部白话短篇小说集,与其《醒世恒言》和《喻世明言》并称三言。内容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面貌和市民思想感情。但有些作品带有封建说教、因果报应宣传和色情渲染。


《良友》画报:诞生于1926年的大型综合画报,创办者伍联德先生。《良友》一出现可谓一炮而红,不仅在国内拥有众多的读者,在国外也享有很高的声誉,尤其受到华侨同胞们的欢迎。

《封神演义》:一般俗称《封神榜》,中国古代的神魔小说。约成书于明隆庆、万历年间。全书共一百回,以姜子牙辅佐周室讨伐商纣的历史为背景,描写了阐教、截教诸仙斗智斗勇、破阵斩将封神的故事。

显而易见,我家处于双重的文化生活中:书架是对外开放的,代表正统与主流;阁楼是隐秘封闭的,代表非法与禁忌。自从发现阁楼的秘密那天起,我也跟着过上了双重生活。

下课回家,我把椅子凳子摞起来,登高,打开阁楼门,在昏暗中摸索,抽出一本本书,先做初步判断,再运下来。读罢,在父母下班前把书放回去。

阁楼深,胳膊短,要想够到深处,就得再加个小板凳才行。稍有闪失,人仰马翻,摔得鼻青脸肿。在我早年的阅读经验中,除了公开与隐秘、正与反之分,更重要的是疼痛感。我以为,那是阅读禁书的必要代价。

从古代传奇到现代小说,性描写远比革命小说邪乎多了,原来性禁忌只不过是后来才有的。《生理解剖学》等医书涉及女人器官结构和功能,让我目瞪口呆——原来孩子是这样生下来的。与“五四”以来的上乘散文相比,刘白羽之流不过是卖假药的郎中而已。

阁楼内秩序的混乱引起父亲的疑心,他在阁楼上了把锁,但丝毫不能阻挡我深入事物内部的决心。我东翻西找,终于找到那把钥匙。


与阁楼有关的秘密阅读,始于10岁,一直持续到17岁,那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在积极参加造反的同时,我仍从阁楼偷食禁果。直到同年8月某日,大楼门口贴出某红卫兵组织公告,宣布要逐门逐户抄家,限令把所有“四旧”物品书籍在指定时间缴到居委会,不得延误,否则格杀勿论。

我们全家忙乎了三天。父亲打开阁楼,把全部藏书取下来,堆在一起。这些伴我成长的书,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等待付之一炬。想象它们在火中翻卷时的形状和声音,伤感之余,我竟感到一丝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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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选自 北岛《城门开》

活字文化策划

三联书店,2010年9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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