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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谈| 纪树立:科学与伪科学的界限何在?

2017-04-19 纪树立 楞个想

   在日常生活中,您也许会有这样的经验,有些东西本来似乎明明白白,毫无问题,但是一经追问,反而模糊起来,说不清楚了。而且,越是深究,似乎也就愈是模糊,愈说不清楚。科学是什么?伪科学是什么?可能就属于这一类的问题。无怪乎有位科学家谈到这个问题时,竟然引用了老子的话:“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20世纪以前,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不成问题的:科学就是经验的归纳或者理性的推论(最后也要得到经验的支持);相反,凡是不符合经验或者违背理性的,就是谬误和虚构,就是伪科学。科学-伪科学的界限,黑白分明,不容混淆。

    这样的“两分法”,看上去简单明了,可惜实际情况却往往要复杂得多。立即可以提出一个问题:什么叫做符合于经验呢?太阳每天东升西落,总是符合于人类从诞生以来几百万年中所积累的经验吧,但是为什么反而不科学呢?而违反人的直接经验的日心说倒是科学呢?“两点之间最短的是一条直线”,这总是人类理性所最易于理解、最清楚而明确的其理了,但是现代数学为什么又偏偏反对这样的显而易见的真理呢?在这里,事情好象刚刚反了过来:符合经验或者遵循理性的,恰恰是不科学的、逆情悖理的,倒是列学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在原始的宗教世界中,只有“神”和“魔鬼”。在小孩的眼里,只有“好人”和“坏蛋”。人类对一切事物的认识,一开始往往先要“定性”:要么是白,要么是黑;要么是善,要么是恶;要么是美,要么是丑;要么是真,要么是假等等。在科学的幼年时期,科学的各个复杂的侧面还没有充分展开,人们只能笼统地看到科学-伪科学的基本区别,从而促使人们首先寻求某种划分界限的简单的经验标准或理性标准。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也是幼稚的,反映了神学的残余:要么是真理,应受赏赐;要么是邪恶,应遭天罚。尽管从十七世纪以后,科学家逐渐代替了神学,科学家逐渐代替了神父和先知,却未能一下子摆脱这种神学的残迹。于是,科学也成了绝对正确的教义,谬误尽管不一定再作为“异端邪说”或“妖术”送上火刑场,却仍然要受到道德上的谴责。

    到19世纪末,随着整个牛顿力学基础的崩溃,科学-伪科学这条绝对分明的界限也开始松动起来,它们之间,除了“非此即彼”,还要适当承认“亦此亦被”。于是,廿世纪以来西方哲学家也都断然放弃了科学绝对正确的高超理想,相应地也放弃了凡有错误就是伪科学的严峻态度。他们把科学-伪科学的界限放松到达样的程度:凡不是纯粹的思辩而包含一定经验内容的、因而可以受经验检验的,也即可以为经验所“证实”或“证伪”的,就是科学的;凡是不经受检验的、即不可“证实”或“证伪”的,就是非科学或者伪科学。这就是说,科学-伪科学的界限并不在于理论是否与经验相符合,而在于其中是否包含可用以解释某些已知现象并预测某些未知现象的经验内容。即使后来有的现象它解释不了,或者预测错了,例如亚里士多德力学、托勒密地心说、燃素说、热质说等等,但是这并不影响它们仍然包含一定的经验内容,仍然可解释或预测某些经验事实,因而仍然是科学。而且,正由于科学理论只能包含有限的经验内容,又总是注定了要为新的经验所否定,因而也可以说它们又总是具有“潜在反证,或者潜在谬误。从这点看,这不仅不是科学理论的缺点,而且恰恰表明它的科学性之所在。总之,“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科学也同样不是绝对完善的终极真理,同样难免真伪混杂,是非难辩。它已永远失去了那绝对真理的神圣光圈。

    那么,在这条界河另一面不受经验检验的东西,是否统统都是伪科学呢?20世纪的哲学家也不再那么绝对化了。他们之中,强调“证实”的所谓“证实主义者”认为,凡是不可证实的就是没有意义的。例如说“世界的本质是水”就没有意义,因为这里的“水”并不是实际存在的H2O,也无法用已知的物理化学手段加以测定。这类命题既然无法证明其真伪,因而也是超出了科学范围之外的“形而上学”。至于它们是不是我们上面所说的那种意义的“伪科学”,这些哲学家没有作正面的回答。在他们那里,科学仍然拥有自己严密的围墙,但是围墙以外的东西就模糊了,成了无法判断是非真伪的模糊的一片。

    另外一部分强调“证伪”的哲学家,也即所谓“证伪主义者”,则采取了不同的态度。他们虽然也给科学筑了一道围墙——凡不可证伪的就不属于科学的范围,但对于围墙以外的东西却不再一概斥之为“没有意义”。他们在这里又划分了两个不同的部分。一部分是有意义的,如逻辑、数学、哲学等等,它们尽管不是经验科学,因而也不可证伪,但或者是经验科学不可缺少的工具,或者作为认识的一种形式而推动了经验列举的发展。例:如“世界的本质是水”,就有力地推动过物理科学对物质结构的研究。这一些,尽管不属于严格的自然科学,但又是科学发展所必要的。另一部分是没有意义的,如宗教、占星术、精神分析心理学,不仅不可证伪,如占星术士总是含糊其词以逃避经验的检验,而且对于人类的认识也没有积极作用。只有这一部分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伪科学。在这里,伪科学也已缩小到一个很有限的范围,使科学-伪科学之间已不只是一条几何学的分界线,而是一个分界域了,这里横亘着一个尽管不属于经验科学、但仍具有认识意义的广阔的中间地带。

    以上这些看法,都建立在一种对科学的共同基本认识之上,即科学是知识体系。随着人的经验的积累,这个体系不断地得到调整,不断地用相对正确的东西代替相对错误的东西,从而使人对自然的认识日益接近于真理。总之,科学总是在不断消除错误中前进的,因而总是相对正确的东西。

    但是科学的实际历史并不完全是这样。日心说早在古希腊时代就出现了,甚至还早于地心说而出现,但它不仅战胜不了相对错误的地心说,反而被埋没了两千年之久。可见,历史并不是一条真理战胜谬误的一往无前的康庄大道。反之,一种发展中的理论,尽管有反证却并不一定立即遭到“证伪”。牛顿力学极盛时期就有许多反证;在天体力学中水星运动不遵守牛顿定律;在光学中粒子说从一开始就解释不了光的绕射现象。但是它仍然巍然屹立,并不为这些反证所动摇。可见,无论地心说或牛顿力学,在一定时期内还有其不可检验、不可证伪的一面,说明科学也容许某种不可检验性,或者说不可证伪性。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科学不仅是一种知识体系,还是一种社会活动,是人的自觉的、有目的的、定向的集体活动。作为知识体系,它服从于经验的逻辑检验,即是否符合真理;但是作为社会活动,就要看这种活动能否达到预定的目的,能否解决预定的问题,满足预定的需要,或者说,在实践中是否有用、有效。在这里,科学还要服从于功利的需要。认这一方面说,科学即使有错误,即使面对许多反证,但只要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它最能解决问题,最能满足需要,就可以继续存在下去,直到更能解决问题,满足需要的科学出现时为止。这就是本世纪中叶以来在西方科学哲学中所兴起的“历史学派”的观点。

    于是,科学主要已不再是一堆现成的知识,而是一种探索的工具。作为工具,不光有理论还有与理论有关的观点、方法、仪器等等。它们既是指导这种探索活动的武器,又是保证这种活动取得成果的基础。正因为有了这套工具,科学才成为一种自觉的,有目的的定向的活动,也就是说,科学才成其为科学。科学又找到了一堵新的围墙。在墙里面人们并不考虑理论是不是正确,是不是符合客现实在,而只考虑它在实际研究活动中是不是行之有效,能不能解决问题。这堵新的围墙,从根本上脱离了纯粹的认识领域,另外迁徙到实际的研究活动领域。

    让我们再来看看墙外的景象。我们将首先看到大量在历史上曾经行之有效、而现在却已失效的科学形态。他们是不是都属于伪科学呢?比方说天文学发展的历程是占星术-地心天文学-日心天文学-现代天文学;化学则是;炼金术-燃素说-氧化理论-现代化学。以今视古,不管占星术、炼金术还是地心说、燃素说,都是荒诞绝伦的,理当戴上伪科学的帽子。但是不要忘记,所有这些荒唐言论,在当时却都是风行一时地被公认为真理。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正是由于它们才导致了今天的现代天文学、现代化学。如果我们数典忘祖,把它们统统打成伪科学,历史岂不成了漆黑一团?历史学派拒绝了这种割断历史的做法,认为它们尽管过时了,但仍然是科学。

    在科学的塞外,我们还可以遇到大量随机的探索活动。正象恩格斯曾摘述的十九世纪的电学那样:“只有许多孤立的学者在黑暗中胡乱摸索,从事毫无联系的研究和实验,他们象一群游牧的骑者一样,分散地向未知的领域进攻。”这里充溢着胡思乱想、奇谈怪论,当然不足以称为科学。这只能是一种“前科学”活动。但也不要忘记,正是在这些随机的探索活动中,才逐步建立起一种足以指导一个时期科学活动的基础;科学正是这种前科学发展而来的。如果把它们也统统抛进伪科学的垃圾箱,科学也势必胎死于母体之中,堵塞了任何新科学诞生的可能。因此,前科学尽管不是科学,但仍然是科学所必需的史前期,当然也不应属于伪科学的范围。

    可以看到,伪科学已进一步缩小了自己的地盘;不管是出于推行时的理论,还是由于纯粹抽象的思辨,它只能是在实践中毫无效果的东西,没有积极作用的东西,阻碍科学健康发展的东西。在这以外,即使不是科学的东西,也未必就是伪科学。于是科学-伪科学之间的分界域更宽了,腾出了更广阔的中间地带。也许这正是潜科学的广阔天地吧?

    现在,我们也许可以比较全面地看待科学-伪科学的界限了。我们应当把科学的这些不同侧面结合起来,而不应当把科学的正确性同有效性绝对地割裂开来。离开效用谈正确,也就是离开人的实践活动去追求抽象的真理,这当然是不对的。马克思说得好:“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是否具有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在这一点上,应当感谢历史学派的功绩,在西方哲学中是它突出地把科学-伪科学的界限问题放到了实践活动的背景上进行考察。

    但是另一方面,离开正确谈效用,科学纯粹成了应付目前困境的临时手段,没有目的,没有是非,也没有自己连续的稳定的发展。这也同样不符合科学发展的历史。历史不管有多少曲折,不管过时的科学可以怎样依靠自己固有的韧性暂时抵挡证伪的风暴,但是从历史长河看,总是正确的东西战胜错误的东西,科学总是向着真理不断地迈进。历史学派完全抛弃了对科学的逻辑检验,从而也就完全抛弃了科学的真理性问题,这就不能不重蹈实用主义否定客观真理的覆辙了。

    因此,在利学的围墙里,不只有较为正确或者较少错误的东西,而且它们还必然是通过在实践活动中更为有效,更能满足实际需要而表现出来。这决定了这堵墙不那么坚固,不是钢筋水泥的,它只不过是一圈松散的活动的篱笆,可以随时调整,随时搬迁,随时把篱墙以外够得上科学的东西纳入自己的版图。篱墙之内的科学固然是好的,可珍贵的,但不能因此而否定篱墙外面的东西。这里正象英国的著名物理学家芬恩所说:“某个东西算不了利学,并不意味它有什么不好,只不过不算科学罢了。”科学家们所进行的隐蔽地、默默地探索,往往更富于创造性,因而更能从根本上为科学扩展自己的版图作出贡献。

    当然我们要警惕滑到伪科学的泥沼之中。历史教训已一再提醒我们,它往往借助于某种超科学力量、政治权势或江湖骗术而逞凶于一时。我们应当继续保持警惕。

    “潭州城廓在何处?东边一片青模糊!”正是这样模糊的界限,可能恰好比较精确地反映了科学-伪科学的实际区别;相反你愈是追求表面上的精确性,倒可能愈是得到模模糊糊的一片,表面精确往往只是内在混乱的一种掩饰。

    (原载《潜科学杂志》198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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