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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里隐居三年,无非就是画些山啊,河啊,以及不死的魂灵

阿改 象外 2021-09-25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象外


《望波》,漆、丙烯、布面,198×149cm,2016



阿凯在山里隐居了三年。


well,其实也并不算是“隐居”,无非是早上起来,先泡一壶茶,然后倒七腾八,吃个午饭,然后开始画画;更多时候,是在村子里溜达,跟留守的众多老头儿、少数年轻人,聊天;走夜路,看到层峦叠嶂般的远山,如隆起的远古巨兽的脊。


他画什么呢?其实也简单得很:无非是山啊,河啊,湖啊,间或有一些动物,更多的,是藏匿天地之间、又超然人世之上的魂灵——某种浑厚的、不可言说的东西。


有时候呢,那些山,那些水,都苍苍茫茫的,乃至于昏昏沉沉,仿佛没有从来就没有睡醒过:


《困湖》,漆、丙烯、布面,119×177cm,2016


又有一些时候,那些山呀,那些水呀,忽然就精神起来了,发出奇奇怪怪的蓝光绿光——


《翠山》,漆、丙烯、布面,199×150cm,2016


山们,都不是崇山峻岭,不过当它们铺排开来,向远方蔓延开来,就有了一种不动声色的气势。


如上面这张《翠山》,如果没有那些灵蛇般扭动的蓝色曲线的区隔,那么,那些山们,都要跟夜色融为一体了,融入黑,变成亘古恒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有了那些草灰蛇线般的蓝色,山就活过来了。至于画面左侧那“翠山”,又何尝是“山”呢?仔细一看,都无非是堆叠起来的人的背影而已。


当然,说那些是神的背影,也不为过。绿色的山神堆叠成翠山,而土黄色的山神则摇摇晃晃地矗立在山坳之间,集体迎着右上角那一轮暗红的,不知道是太阳还是月亮的东西。





这样安静的画,可不是从前的林如凯——不,我还是叫他“阿凯”罢——能画出来的。


早年的阿凯,“躁”。


还在厦门大学读油画系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坏学生”。跟朋友合伙开摄影工作室(他的工作内容是游说小女生们来拍私房照),以及,跟稍微年长一点的朋友合伙开客栈。


开客栈的时候,他顺便帮一群搞音乐的张罗演出。双方熟络了,那帮哥们儿教他玩音乐,没事的时候,就把他拉到客栈后面的山上,听鸟叫。



喏,上面这个,就是阿凯,是我一个月前在杭州西湖旁边给他拍的。差不多一年前,他从福建老家“出山”了,住在杭州。


在远离市区的下沙,有一些令炒房客很尴尬的房子——量多,面积又大,供过于求,艺术家们于是三三两两,租一个大房子做工作室。但更多租客是淘宝卖家,做丝绸的,做床上用品的——阿凯那个片区是做淘宝摄影的,“每天一辆车开到小区里面,后门一开,拉一大堆衣服出来,然后又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一个外模,拍完,人都不见了,一群人开始做后期——天天抠图,三四个人抠几千张图,看他们的眼睛都是黑的”。


看着他们,阿凯或许会联想到好几年前的自己。


“那几年天天扎堆,每天都处在一种非常被动的状态里,所有的时间都被分割了,慢慢地就腻了。”


也不是说朋友们不好玩,更不是因为没钱——“其实那两年正是好赚钱的时候,我手上有一个旅馆,还有一份月薪一万多的工作,”阿凯说,“但就是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只想让所有的时间都属于自己。”


2013年年底,他把客栈的股份转让给合伙人,清空一切,回老家。


在福建屏南县的一个小村子里,家中老宅子一直没人住,正是不二之选。父母在村子的另一头开了一爿小店,到了饭点,他就走过去吃饭。父母问他:你回来干吗?阿凯说:我想做一点东西。他们问:你要是做不出来怎么办?阿凯说:那我过几年出去也能活。父亲说:那你自己想好,就好了。


就这样,阿凯在村子里待下来了。





所谓待着,就真的只是待着。


将近一千人的村子,大多数都出外务工,剩下的是老人、小孩,以及一部分香菇种植户。


“经常会有一些老头子经过我们家,然后就直接推门进来,找你喝茶,跟你聊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


年轻人当然也愿意找他聊天。采摘香菇的季节就那么几个月,即便在忙时,采菇也是分早中晚三个时段的。“中午采完之后,他们会去打鱼网鱼之类的,然后到了下午三四点就会给你打电话,让你过去喝鱼汤,喝啤酒,然后就喝到晚上。”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e05090qykod&width=500&height=375&auto=0
《爱恋》,视频,局部。

有时候,阿凯会跟着村人在晚上去捉蟾蜍。做这份工作的时候,人不能出声,只能用手电筒把蟾蜍照住,让它们不能逃跑。这段视频虽然不于此直接相关,但音频却部分来源于此。在这个作品里,阿凯更多的是在追月——或者说,追寻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乡下总是天黑得早。村子里没有路灯,晚上七八点钟就已经是黑咕隆咚的。阿凯喜欢在村子里遛弯儿,有时候他看到黑压压的山,就想到山里有许多的小动物,也许它们就要出来活动了。


哪怕并不是穿行山间,走夜路本身也令人重返童年。“你会想小时候我们经常走夜路,出于逃避危险的生存本能,一有声响你就会很警惕,所有的感官都是放大的——你会觉得到处都是危险,到处都是动物。”


“慢慢地,你会进入一种敬畏的状态。”阿凯说,那种状态,就是“浑厚”。


“我于是特别想去表达那种原始的东西,对我来说特别有力量的大地的浑厚。”


《生芒》,漆、丙烯、布面,197×150.5cm,2016


慢慢地(阿凯喜欢用这个词),万物都显出有灵的初始。就如上面这张《生芒》(Birth of Light),阿凯画的显然是黑夜,但所有的山体,又是那么明亮,仿佛自内而外透着光;一些山的边缘有着鲜红的线,仿佛山火;有一座山太过翠绿,仿佛光穿过身躯的玉;而左上角那个圆圈又是什么呢?是太阳?是月亮?还是萨满祭司的凝血?


不管怎样,阿凯将这个系列命名为“当我们还是动物时”,他所描摹的,不仅是“当我们还是动物时”的远古,或许也是将己身同理为动物,眼中所见、心中所感的世界。


他不厌其烦地画那些没有显著地域特征的山,每一座山里都藏着一个山神:


《相生》,漆、丙烯、布面,143×183cm,2016


《栖山》及局部,漆、丙烯、布面,177×187cm,2016


江和湖也是他念兹在兹的对象,河水蜿蜒,河神在列;大湖通莹,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寒光:


自上而下:

《藤河》,漆、丙烯、布面,177.5×185cm,2016

《天水》,漆、丙烯、布面,177×187cm,2016

《半湖》,漆、丙烯、布面,192×147cm,2016


尽管在画面中大量使用蓝、绿、红、土黄或者褐色,但阿凯最偏爱的或许还是黑色。


“我迷恋黑色,可能是因为在城里待太久了,然后突然回到乡下,第一个直观的感觉是:真的有黑夜!”他说,此前在厦门,厦门就是“不夜城”,过了午夜,大排档才真正热闹,宵夜啤酒,“一玩就玩到四五点,哪里有黑夜?”


而在乡下,他重新体验到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体验到月光的亮和柔,“天是灰蓝、灰白的,山是黑色的,水是那种黑不黑、白不白的颜色,特别干净”。


上图:《阴阳》,漆、丙烯、布面,150×191cm×2,2016

下图:《直下》,漆、丙烯、布面,194×149.5cm,2016


在山里,能得到的不仅仅是视觉的体验,还有听觉、触觉。


阿凯有一个喜欢打猎的姐夫,偶尔他也跟着姐夫上山打猎。农村的山林久未砍伐,动物物种和数量也都逐年增加,他们去打野猪,打一种“会飞的老鼠”。


“它们会滑翔,你知道吗?”那天我们坐在湖边喝着茶,阿凯忽然兴致大发,“从你脑袋上滑过去——”


“会飞的老鼠?”


“学名不清楚了,长得像老鼠,有翅膀,应该是属于松鼠科的,妇女们特别怕这个,她们老说到山上见到鬼了,其实就是这个。他们老喜欢打这种东西,但打了都不吃,觉得那东西很邪恶,不能吃。”


“我觉得就像是回到了泛神论的年代,所有的东西都是神灵。“阿凯说。


《对月》,漆、丙烯、布面,177×287cm,2016

基于此做成的海报。2017年5月结束的“对月”展览,也是林如凯为数不多的个展之一。





不过,隐居山林并不意味着不谙世事,天地之间,仍是日常俗世。


一个在厦门混得好好的年轻人突然回到村子里,整天无所事事地闲逛,要么就是关起门来画一些不知所谓的画,村人当然有些狐疑。


起初,他们只是围观而不评论。过了些时日,人人都有了评头论足的兴趣——他们可不觉得自己看不懂,”你画了一张比较抽象的画,他们永远会在抽象里找具象的东西,比如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他会问你是不是画的一个人躺在地上,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等等。”


小孩儿们也乐于参与进来。某天,隔壁邻居家的孩子领了一群孩子过来,孩子们就问阿凯:你画的是什么啊?邻居孩子俨然专家似的对他们说:“他是艺术家,你们不懂的,要自己去看!”


从一开始不知道画什么,到后来把画画当成一个“事业”,阿凯越来越把艺术当成一回事儿,村民们也就心生越来越多的尊重。他们帮忙制作画框,调制大漆,或者参与“布展”——2015年夏天,阿凯把画好的十几张画摆进村子里的祠堂,做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个展”。


且不说阿凯画面里可能的渊源吧——譬如原始艺术,上古的巫和傩的遗存,毕加索、马蒂斯和罗斯科,或者还有一点波洛克和中国传统山水的笔法——抛开这一切“艺术行当”里的讨论,或许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比祠堂更适合展出他的这批画作了——


“当我们还是动物时”讨论的是万物有灵;


把手机横过来看:《舞水》,漆、丙烯、布面,146×192cm×3,2016


《舞水》局部,有着比人大许多的鸟


“迷宫”系列虽然仍与万物有灵相关,不过却更具原始巫术的色彩,例如这几张看似面具或肖像的作品,色彩强烈碰撞在一起,意象令人过目不忘:






从上至下,《由线条开始的寻找(外)》系列1-5,漆、丙烯、布面,尺寸不一,2015


在这组《由线条开始的寻找(外)》里,我尤其钟爱最后一张——红、黄、蓝、绿、黑诸般原色喷涌而出,由线和点勾勒点染而成的脸相互堆挤,跃然布面之上。那些红色的眼睛,有山魈和鬼狒的气势,同时更像是戏曲和传说中的鬼卒。后来我问阿凯关于这个系列的意象所指,果然是事关轮回。


然而我最喜欢的一件,却是那组《我造了我的神I》。


把手机横过来看:《我造了我的神I》,漆、丙烯、布面,三件,160×200cm,153.5×155.5cm,156×200cm,2015


你或许会说,它们是马克·罗斯科的效颦,但在我看来,却独独是中国的特产。阿凯没有使用丙烯或油画颜料,仅用漆,几乎将画面整个填满。三张大画,一张漆黑,一张深蓝,一张深绿,没有形象,只有窄窄边框,仿佛为了防止那些纯色逃逸。


大象无形,大道至简。它们静静竖在黑夜的祠堂里,反射着光,也吸收着光,在斑驳的红柱之间。


在祠堂里的《我造了我的神I》


讨论“有”与“无”这个命题的类似作品,还有一两组,也摆放在祠堂,气势雄壮,一座闽东的宗祠,倒真有类于罗斯科的小教堂。


另外两组《我造我的神》

“有一个人喝了酒,晚上十一二点经过祠堂,进来一看就被吓到了——太逗了。”





回乡,就是回到童年。


一方面,孩提时代的天真回来了。没有人给阿凯打电话,他也几乎不用微信,不刻意看书,偶尔看看电影,更多时候就是在村子里溜达,天天看山,看水。


在城市里,你很难真正感受到天气的存在,但在山里,“中午太阳还很大,你走出去,突然就下雨了,小学课本里说的倾盆大雨,那感觉就真的像有人倒了一盆水下来。到了晚上,萤火虫像一条灯带一样,天上的星星就像是黑布上镶嵌了很多的钻石……”


那些书本上的比喻,那些在城市里早已被遗忘的东西,在乡间一一复现,呈送在阿凯的面前。


但是,回乡,也意味着直面无聊的时光。


林如凯早期的摄影作品:《那我》,2010


他引用一个艺术家朋友汤南南的话说,“中国人讲究慎独,一个人无聊的时候,拿什么东西让你不无聊,那你大概能明白这个人适合做什么。”


阿凯没有跟我说太多家乡的农村是否凋敝,但从常理推测,城市化的狂飙,最后必然是乡村的虚空——留守儿童百无聊赖地等着长大,青壮年奔向城市,老人们日渐逝去,尚在世的,心平气和地猜想“自己还能吃多少天的大米,晒多少天的太阳”。


《祈福》,漆、丙烯、布面,155×118.5cm,2014


读大学期间,阿凯曾经做过一个小项目:他蹲在村口,用长焦镜头拍下村子里行走的人。去年,他把当年拍下的照片做成摄影集,给村子里的老人看,“问哪些人不在了的时候,我发现集子上一半人都不在了”。


他很少跟身边的朋友讨论死亡这个话题,但在农村,死亡其实司空见惯。他发现,现在村人常因癌症离世,还有一些死亡,则缘于意外,比如车祸,或是雨天上山砍柴时不慎失足而坠亡。


《去山》,漆、丙烯、布面,118.5×90cm,2014


在“盛宴”这个系列里,他把记忆中的死亡画了出来。


“我爸爸有很多兄弟,很多没过五十就走了,所以小时候家族里就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离别气息。”


但孩提时期见证的死亡,其实早已记忆模糊。“你回忆不起细节,只是感觉早上很早就起来,然后要转山,要做各种仪式。在那些仪式的片段里,只有味道,比如山风吹过来的味道。然后天空湛蓝湛蓝,人们拿着红彤彤的、白花花的东西,各种颜色、各种色调……”


《安然》,漆、丙烯、布面,120×190cm,2014


因此,他只能以抽象的形式呈现死亡。“你看着这些抽象的东西,会觉得特别遥远,当你把死亡抽离出来之后,你甚至会觉得它挺美的。”


《山边》,漆、丙烯、布面,100×119.5cm,2014


红、黄、黑等色彩仍然占据主要的画面,但在这里,阿凯大量地使用了并列的排线——这些带有书写性的线条,显然并不特指某样具体的事物,而是一种气氛的再现,一种趋势,一种方向,它们构成飞升感,连接天地,是脱离了可怖世界的秩序,是安宁之前最后的躁动。


《转村》,漆、丙烯、布面,120×157.5cm,2014


回到“慎独”这个话题——一个人回乡画画,不是为了好玩,不是为了猎奇或者寻求创作的命题,而是因为有不安,在持续的不安中,“有一些东西能让你平静下来——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大地、生、死、存在,这些都是让阿凯重归平静的东西。


《三界》,漆、丙烯、布面,200×158.5cm,2014

“三界”一词本是佛教用语,所谓欲界、色界、无色界,是构成有情众生的三个领域。


如今在杭州下沙,阿凯住在楼上。打开窗,窗下就是钱塘江,“每天活在天上的状态”。他在阳台上睡觉,总有一种往下跳的欲望。在老家,他画的是大地,在这里,他开始做飘忽的东西。“所以我经常跑到汤南南老师那边,他工作室在滨江,就在中国美院旁边,过去喝喝茶,吃个饭,这样才接地气——要不然,天天都在天上。”


而在屏南老宅,他闻过近似死亡的气息:在梦里,他感觉已经醒来,却又发现周围是碎片的世界,于是知道自己还在梦里;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手和脚,想要醒来,却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你唯一的欲望就是活过来,你想着,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干呢,我不能死了。”当他终于从梦的困境中醒来,终于能活动自己的手脚,“那时候第一个欲望就是:我要吃一点东西——”


阿凯说:“真的。”


《我造了我的神I》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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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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