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90后哪里是在画童年往事?其实人家画里藏了根刺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象外
摄影:阿改
作品图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小黑是个90后,因此他的活泼跳脱就是天生的——比如前阵子到法国去办个展,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马上大声地喊:“爽!”然后又止不住在电话那头“呵呵呵呵”地笑起来。
去法国之前,他在东坝(北京朝阳区一个犄角旮旯)的工作室已经被拆迁;等他回到国内,刚搬去顺义李桥的工作室也因为政策和日常琐事让人不堪其扰,他想到巴黎式的慢生活,终究觉得还要再换个地方。
后来小黑就搬到距市中心50公里开外的河北燕郊去了。
所以谈到小黑,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虽然他的画倒是挺让人高兴的。
比如类似这些:
成群结队的小鬼们,就像游击队里的侦察兵一样,刺探着在鲁迅雕像前亲热的青年男女——你瞧瞧,那手多不老实!
《巴水之约》,纸本丙烯,68×108cm,2016
荷花池也不例外,小兵们就算潜伏到水里也要“翘首以盼”一桩好事的发生——那手,那嘴,还不老实!
《丛》,纸本丙烯,80×108cm,2016
再看看这个:不知道是黄昏还是什么时间,反正天光还亮着呢,大榕树底下就敢这么猖狂!
大家都会说,这些画好玩。
因为——谁年轻的时候没干过点偷窥的事?(偷看过老爸藏起来的录像带的80后们后台举个手)谁偷窥的时候感觉不刺激?哪怕是小黑这几张略有虚构且夸张的画,此刻都把我看得心砰砰跳。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小黑并非在复现一段回忆,或捏造一个场景,更不是为了满足观众的意淫,而是,他表达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又轻又重的东西。
所谓轻,指涉的是儿童天生的“去污名化”,不管他们在那一刻如何心怀鬼胎,但偷窥的刺激只停留在那一刻;偷窥这一行为结束后,儿童仍回归儿童,重返一个被成人统治、规训的世界。
所谓重,则令人揣度偷欢的那些男女的命运:在那个小城市里,他们是谁?他们怎么认识彼此?家里同意他们交往了吗?他们后来分手了没有?谁受到了伤害?有没有谁因为“耍流氓”而被关进了监狱……总之,有无穷无尽的“上下文”在等着你去解读,主人公的前世今生,都被一个看似滑稽的、挑逗的“决定性瞬间”给连接起来了。
俗话说,“愁苦之辞易巧,欢愉之言难工”,小黑的画是关于欢愉的,但画里有话,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地方。
○ ○ ○
当然很多人都喜欢小黑。
人们喜欢他笔下的快活、调皮、玲琅满目,并且感激他让我们重温了自己的童年往事,那些回不去的日子。
比如做广播体操——现在成年人谁还做操?
《广播操NO.1》,纸本丙烯,30×45cm,2014
比如扔纸飞机——00后肯定不屑玩这种游戏了:
赵延斌,《纸飞机》, 82×52cm,纸本丙烯,2014
再比如搞出点出格的事情——终于到了看小黑“代表作”的时刻了!
把手机横过来,可以单击看大图
《大厕所》,纸本丙烯,240×480cm,2016
这样的小图,显然无法让你有所感。但只要想象它是接近 5 米长的巨幅,就会知道那场面的震撼。
这种震撼,不是英雄主义的,也不是浪漫主义都,却通过无数小片段的组合,为观众提供了一个厕所万象。
工作中的小黑。从这张照片你可以看到画作的尺幅
在那个充满跳跃性情节的大舞台上,无论你将眼光落在哪里,都会发现令人忍俊不禁的戏剧时刻。
从左上角开始,好戏就随着塑料帘子被拉开了序幕。有拿着水枪打水战的:
有“尿射”和追打过街老鼠的:
有看书的,有抽烟的。有爬上高墙偷看另一头女厕所的:
有试图整蛊老教师的,有被老师边拉屎边训话的,还有在厕所里昏厥过去的:
有在厕所里生火的。有打架的和被人打的:
男厕所是个令人崩溃的污秽之地,但女厕所也好不到哪里去。
年纪小小的“大姐大”使唤手下把女生放倒,看样子是要脱人家裤子;左下方那个举起手的女孩,发现了攀在墙头偷看的男生。
有在厕所里喝水吃零食的,有集体换演出服的:
而将视线移到整张大画的右上角,就会发现同样有戏剧性情节在发生:一个“四眼仔”被几个捣蛋鬼推进了女厕,吓得近处的女生手忙脚乱地拉裤子。
在小黑的回忆中,上学那会儿的厕所“臭得辣眼睛”。为了逼真地重现那些场景,他回到老家,把男厕女厕都拍了一遍,这还不够,在北京,他带着女朋友,又把著名的黑桥的厕所挨个儿拍了一遍。
《大厕所》前后画了 8 个月才完工。至于里面有多少个人物?为了这篇稿子,小黑第一次专门数了数:
男厕所:445人
女厕所:503人
一共948人
至于他的另一件巨幅作品,曾经在央美毕业生展上吸引众多目光的《明天照常上课》,画了 3 个月,剧中角色是663人。
《明天照常上课》,纸本丙烯、铅笔、彩铅,130×300cm,2014
与“大厕所”类似,艺术家创造了一个不可能的大教室,将所有曾经在自己或他人的学生时代发生过的事情,一一展现在这个庞大到变形的空间里。那些场景,想必很多80后都耳熟能详。
被罚站的学生。留意墙上的标语、招贴画以及大铁窗外面的直升飞机
“我把窗户画得很大,看起来很自由,其实都是铁栏杆,哪儿来的自由?翻墙出去了,头顶还有军用直升机。这张画的观看者也像监视者,俯视,一览无余。”
坐在前排的好学生们(上图)都正襟危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而坐在后排的那些差分子们(下图),那就各行其是、一副谁能管得住老子的姿态了。
三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件作品的时候,我一度觉得它有些“飘”——脱不掉的学生气,又沾染了“现实主义”这个早不在风潮中的老土气息,甚至觉得连环画一般的色彩和造型,会贬低它作为一件油画作品的“出身”;而中心人物和中心场面的缺失,又让人略微遗憾艺术家把一个锤子可以抵达的力量感,分散到无数的细节中去了。
但后来我改变了想法。
大教室,大厕所,并非小黑凭空捏造的小说。为了画这一系列的作品,他回到家乡——河南新野县,做访谈,收集素材,做起了很多艺术家大可忽视的“田野调查”,最后把那些真实的故事塞进了一个又一个庞大的画面里。
他从来不希望观众看到的只有“怀旧”或“伤感”。在上一个个展时他甚至跟我说,如果媒体都往这个方向写,他宁愿不被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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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纸本丙烯,50×35cm,2014
虽然无意追求“深刻”,也尚未有胆量宣称自己在绘画中表达了什么重要的“观念”,但小黑终究有点傲气、硬气、不平之气。他是让大家笑了,但他还企图等大家笑完了,进而思考一点更多的东西。
他坚持“先有意思再有意义”,但他的戏谑是藏着刺的,让人笑完之后觉得不知哪儿微微一疼——按照我的说法,那就叫“蔫儿坏”。
《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木板丙烯,223×81cm,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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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次我们聊过卖画的事。
小黑的画好卖,那是毋庸置疑的。毕业作品“大教室”当时就卖掉了,人生中第一笔最大的收入,让他确实高兴了好一阵子。那部分画款,除了日常用度,剩下的用来租工作室,买画材,以及,交给妈妈的手里。
小黑不太愿意公开谈论这个,但无需避讳——他出身寒门,家境远说不上优裕,乃至于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一个朝不保夕的年轻艺术家,他还需要在一毕业之后就负担家里的开支。
我们曾问他,在什么情况下会放弃做艺术。他的回答我不记得了,大概的意思是:除非到了绝境。真到了那时候,那就去挣钱,好好挣钱。但他显然不希望那天会到来,他遗憾地说,刚毕业没多久,就已经有同班学生改行了。
今年11月,他受邀赴巴黎,在Liusa Wang画廊进行驻地创作。如前所提及的,他兴奋地对我说,感觉终于摆脱了某种东西,至少,困顿、压抑、不安,暂时被抛下了,他在巴黎有人管吃管住,除了画画,每天就是在外面逛,看展览,好像一辈子也没这么开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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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亲》,视频,2’20,版数3,2017
后来他发来展览资料,有一件作品差点令我掉泪。那是一段双联视频,一边拍摄的是开着宣传车在县城里转的父亲,另一边是他自己在父亲的车厢里画画的场景。两个画面,同一个时空,车前车后,仿佛隔了一道墙,但其实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他说:“我和父亲不怎么说过话,来北京十一年从未打过一个电话。他很关心我,但不理解我的工作,我也不理解他的工作。”
但是艺术成为他们在一起的理由。为了完成这件“作品”,父子俩需要对话与合作,需要沟通和理解对方。他们说了很多话,作品完成后,“父亲背着我,偷偷地向周围的人炫耀:‘我儿子在拍电影,会在巴黎展出’”。
“我第一次把手搭载父亲肩膀上,很厚、很硬,像石头一样。”他说。
这件作品,连同其他的,被纳入了名为“明天有西北风”的展览框架中。单看海报,便知他的那根“刺”还在——
明天有西北风
赵延斌个展
展期:2017.11.9-12.30
地址:Galerie Liusa Wang(15 Boulevard Saint-Germain,Paris,France )
《立志成才》,木板丙烯,57×72cm,2017
“高大的墙上,写着‘志成才’,第一反应是‘立志成才’,但我不想按照规矩,成为所谓的‘人才’。我‘无志成才’,只想翻出墙外,墙内的优秀可能不是唯一,不是真理,甚至不一定真实。”
“现实里有很多无形的墙,有些墙是别人给砌的,有些墙是自己砌的。”
《明天有西北风》,纸本丙烯,52×77cm,2017
“以前老师常说:‘不好好学习,以后都得喝西北风!’ 西北风慢慢对这一代人来说有了更多的意思。但是,好好学习,成为三好学生,真的就能避免‘喝西北风’吗?从小被教育要珍视的荣誉,一阵风就能让它消失。领奖的讲台,成为让人啼笑皆非的舞台。笑的人成了哭的人,哭的人却笑了。”
《余烬》,纸本丙烯,44×58cm,2017
“在一间废弃的办公室里,窗户外面阳光明媚,窗户里面却进不来半点光,也没有树的遮挡,但就是又黑又湿冷,地上有人玩火剩下的灰烬,这里太压抑了,我想画把火,虽然是假的,是死火,但看到‘它’,还是有种力量感的。”
《Keep Relax》,纸本丙烯,106x75.5cm,2017
画廊外景
《自画像的自画像》,画15.2x20.8cm;13x18cm;框38.6x32.5cm,综合材料,2017
《光环》,纸本丙烯,36.5x26cm,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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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堂课》,视频,4'08,2017
《一堂课》展览现场,课桌,铅笔,丙烯,2017
在巴黎,异乡人会看到这些来自小黑家乡“汉桑城小学”的课桌——小学早已搬迁,老校址变成了废墟,变成了留言拍照、约会亲热乃至拉屎撒尿的好去处。
小黑说,自己走进那些废弃的教室时,脑子里响起很多回音,“嘴里竟莫名其妙的哼起了少先队员歌“。那里有他的记忆,而他知道自己并不能带走那里的全部。于是他带走了几个课桌,并在每个桌子里放了一个小喇叭,放着升国旗、眼保健操、背单词、读课文的声响。他还把桌子的底板取出,头钻进桌兜里画画,“画旧如旧”。
而那些桌子,因为早已失去该有的功能,因此被当地人拿去烧柴。“桌面几代人的涂鸦,桌子所承载的那个时代的文化记忆,正在消失。”他说,“我能做的,就是用艺术的方式记录它们。”
《鸡圈》,木板丙烯、铅笔,57×72cm,2015
我们一直未曾谈及小黑的画本身——如果你放大看作品局部,就会发现他的作品“绘画性”足够强,除了简笔风格的造型,其细腻的笔触最令人着迷。为了表现废弃教室的质感,他会反复地上色,让画面的层次既透,又沉。而这一特色也贯穿在他其他作品的始终。
小黑的画里,这张《鸡圈》是令人感触的。当年那些被野性、躁动而又狡黠的小城孩子搅动得鸡飞狗跳的教室——那个承载了意识形态、家国规训和集体记忆的容器,如今果真成了“鸡飞狗跳”的失落之地。
而生于1991年、小时候逃学打游戏机,下河洗澡、上树掏鸟窝,打篮球、溜旱冰,学画画打架的这个野孩子,终于在时隔多年后告别了自己的青春期。2014年从中央美院实验艺术学院毕业后,小黑——对了,忘了说,他的真名叫赵延斌——成为了一个职业艺术家,在北京这个畸形而巨大的城乡结合部里忍受现实,坚守梦想,哪怕有时也不得不“为了谋生而画画”。
《别告诉别人》,木板丙烯,32×42cm,2015
他曾经在一个采访中说:“艺术是对自己的交代,要不停地给自己制造麻烦。当感觉很顺的时候,往往是偷懒或感觉迟钝,有时更是欲望的驱使,画一个卖一个,多好。但总有一天会醒来,最后还是要面对自己。”
说到底,安身立命都在艺术,不管风往哪边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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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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