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怎么看塞尚?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 象外
by Paul Cézanne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里尔克,《秋日》,冯至 译
Portrait of Rilke, by Paula Modersohn Becker, 1906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 - 1926),德语世界里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上面这首《秋日》,想必很多人都读过。
但你可能未必知道,他跟众多艺术家也相识,比如他做过雕塑家罗丹的助手,与“现代艺术之父”塞尚也有过频繁的来往。
今天发的这篇文章,就是《观看的技艺:里尔克论塞尚书信选》一书的序言——相当于译者光哲写的“导读”。
《观看的技艺》
【奥地利】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著
光哲 译
商务印书馆
2019年7月
55元
这些书信最早于1952年出版。《纽约客》杂志评论说:“这些书信萃取出了绘画的真正本质⋯⋯塞尚的伟大,唯有经一个等量级的大诗人方道得尽。”
从我自身的阅读体验来说,颇值得庆幸的是,此书的翻译者也是一个写诗的人——因此字里行间,处处可见诗的节奏和境意。
以上,是阿改的编者按。下面的时间,则交给光哲。不要忘记看文末的信息——那是供你购买的二维码。
观看技艺的修炼术
光哲
1
1907年5月底,里尔克重返巴黎。里尔克是个浪子。布拉格,罗马,巴黎 ……在欧洲大陆的诸城之间,他放逐着自己。一个流亡者,没有故乡。永远的一个异乡人。不过,巴黎这座大城,对他终究是别样。不惟是呆的时间久,更或是因为有一众志气相投者,尤其是罗丹-他曾经的引领人,都是这座城里逢见的。所以,他在书信里说自己是“归来”。且只是日常归家,“不奇异,不瞩目,不惊动”(1907, 6.3)然而,到底还是有喜悦。在这座故城里,他的第一反应是,在这里,观看与别处大不同。在别处,看与思是分离的,思是看之后的发生;而这里,看与思是一体的。看即是思。(心即是色)。他被观看所带着,“走向更远,走向万物,且穿透万物—— 大大小小的一切”。
2
他兴致勃勃。一路看去。去看各色画展,卢浮宫,马奈,梵高,日本艺术,等等。忙不迭。去植物园,看瞪羚。三只鹿,看一上午。眼前来信夹的三束石楠花,他凝视那紫罗兰,折断处新嫩的绿,暖棕的花枝,烟花般的花簇, 他激动不能自已,他看,进而听,而闻,幻出秋日大地,海,第一音声,风,柏油,锡兰茶,松香,波斯毯...... 他动用他所有的感官,格物,穷尽。他看一颗石榴,目感其沉甸甸的重量,金色果皮,热烈诚挚的红中,体验它的辉煌、尊贵。看天光——阳光是怎样投射,与明亮的窗一起把天地变白,以及絮絮的云朵,怎样与风一起侵入巴黎的天空。看梵高的作品,看到画中开花的树木,旷野,一匹老马,一座花园,一张椅子,等等,其平凡,以及从中升腾出的神圣,贫穷中生发出的堂皇光辉......
他的眼睛厉害,简直可怕。
Paul Cézanne, Self-Portrait
塞尚,他是我们所有这些人,
这些画家的父。
——毕加索
3
看里尔克的照片,最可惊动人的是他那双眼睛,目光向外,是凝视的,深邃,有穿透力,似乎能洞穿一切秘密,能比一比的好像只有卡夫卡。所以,观看或许就是里尔克的一个本能,一个天赋。他第一部诗集,名为《图像书》—— 正是眼目的落处。从沃尔普思韦德诸画家好友那里,罗丹,梵高那里吸取赋物造型以及色彩的技法,他如此孜孜不倦。观看的技艺不断精湛。不断明亮自己的眼睛。
然而,他竟然说,自己是盲的,说自己简直一无所见,在塞尚面前。
Paul_Cézanne, Château Noir and Mont Sainte Victoire, c. 1890 - 1895
Paul Cézanne, Montagne Saint Victoire
Paul Cézanne, Montagne Saint Victoire
在塞尚无数次凝望、无数次变奏的《圣威克山》前,里尔克说,自摩西之后,再无人能见一座山,见得如此伟大。无数次观看圣威克山的塞尚他自身现在成了里尔克的圣威克山了。自此,里尔克去看塞尚的画展。几乎日日。自己一个人看。找人一起看。塞尚的色彩让他迷上了。
在塞尚的绘画里,他看出一个色彩的形而上学。色彩不再是绘画的一种属性,一种技法,一个手段。而是绘画的全部存在。而绘画史上尚不曾有人如塞尚一般清晰的展示出“绘画乃是色彩中的事情,人应该彻底放手,让它们在自身中达成一致。色彩与色彩彼此交流:这就是绘画的全部”(1907,10.21)。塞尚全部孜孜不倦的就在于如何让色彩淋漓尽致,用尽,直到呈现出物象(1907, 10.12)。物象放弃自己布尔乔亚现实的一切重量,转化一个真切的绘画存在。“一切皆成为在色彩中安顿自身的事情:一种色彩将会在对其他色彩的回应中沉入自身,对自身,或宣称,或追忆”(1907, 10.22)。而塞尚总是要无限的切近事实,展现事物的实相,直至走进色彩的无限深处,每一种色彩都是无止尽的,做着无尽的展现。里尔克一次一次凝视那些画作,笨拙的用他自己也认为是不恰当乃至不相称的言辞去重述绘画事实,辨识塞尚展现的种种色调:黑。白。灰——铝或者某种金属白。紫——从淡的丁香紫色到深重的花岗岩紫,湿润的紫罗兰紫。红——奋不顾身的红,柔滑的红。蓝——浓蓝,蜡蓝,夹层蓝,雷暴蓝,布尔乔亚棉蓝……他追溯塞尚独特的蓝之绘画史源流。找到源流的转捩点——夏尔丹。给二人作比:同样的水果静物,夏尔丹那里,“它们不再去心怀一场晚宴,它们散落在餐桌上,不在乎吃起来甜美与否”,而塞尚这里,那些苹果等等,“完全不再是可食性的,它们变成真真切切的物,在它们坚定的异质性中劳不可摧”。塞尚更彻底。色彩如此,所见之物亦如此。他在色彩中直接抵达万物自身。(一如东方的禅僧所歌吟的“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正是在色身里得见法身,一朝风月里里得见万古长空。)
4
《金刚经》里,世尊告诉须菩提,他有肉眼,有天眼,他有慧眼,法眼与佛眼。里尔克说自己一生遇到塞尚,才算开了眼,而有了一双正(法)眼(rightly eye)。
几年之后,脱胎于这些书信(乃至有大段大段文字直接挪移)的《马尔特手记》中宣告,“我开始学习观看”。在塞尚这里学习的观看技艺,他殷勤练习,越发不可收拾。他的目光似乎日渐的明亮。他以眼目观照万物 —— 如日月之照耀金银台, 最细微的也照的分明,堂皇:白杨喜悦的长着叶子;日子轻盈,“偶尔有挥霍的狂喜”;天光的变幻,风与云的交互。深夜月光在墙上投下一点碎银的光;尤其是雨:一直下。但他每天都要记,不厌烦。也抱怨,但从来都不会麻木眼睛——雨前的天,变灰了,一只鸟飞过去,雨后,修道院转角的苔藓,亮亮的绿,他还是会盯着看,说那种绿是之前没见过的。
这些观看记,他都不厌其烦,细致的一一做成每日的书信,给远在沃尔普思韦德的妻子。
除此,还有一部分谈艺录。
Paul_Cézanne, Bathers (Les Grandes Baigneuses)
Paul Cézanne, Seven Bathers
Paul Cézanne, The Large Bathers
5
里尔克认为真正的创作是深入虎穴,如履薄冰。“艺术作品总是一个人险象环生中的结果,是身体力行走遍所有路途,至于山穷水尽,再无可更进一步的结果。”(1907, 6.24)艺术家要表现的是自己的独特,这个探索之路注定只能自己孤身的承担。这过程中,艺术家不是靠灵感,而是要坚持不懈的劳作。塞尚身上同样有这样秉性。虽然他是很晚才领会。几乎四十岁后了。从毕沙罗那里学来的。但自此之后就一事不为,除了画作。他发大誓愿,“我发誓,我要作画,直到死”。(10.21)自此余生,彻底沉浸在日复一日的创作中。风雨,小镇市民的嘲笑,孩童的掷石凌辱,他皆不管不顾,甚至自己母亲的葬礼日,他也缺席,只怕耽搁一天的绘画劳作。(1907, 10.9)劳作,这本是里尔克从罗丹那里学来的,他在梵高那里同样看到。梵高无时不在劳作,最好的时刻能够,最糟糕的时候同样的能够,哪怕失却冷静,但劳作不会,“在疯人院里,最惊惧的日子里也能画出最惊惧的物象。”(1907, 10.4)但似乎真正触动里尔克,让他为之动容,让他起心追随,要做一个劳作者的,却仍然是塞尚。或许是因为塞尚故事里那种孤独,探索的痛苦,不被世人理解,甚至被嘲讽的愤懑,让里尔克感同身受。所以特为此写长长一封信,浩瀚的一大篇,不厌其烦,细细重述塞尚的一生。在结尾,他突然说“你知道今天我所给你讲的里面有多少是我自己 …… ” 他直接招供了。
6
创作是要怀着爱的。像梵高那样。爱世间一切。爱你所画的一切。然而这爱指向无名。终究要超越爱。创作时候不能刻意展示这个。创作要述说而不是评价。要不偏不倚,客观超然。“艺术知觉要超越自身,乃至一切之中,哪怕是可怖,可憎的,均可以见得。正如大创作者是不可以有拣则,存在的万物,他皆不可以背对”。(10.19)
7
还有忍耐。里尔克说这是他家传的本领。忍耐是生存的需要。“我们全部要做的就是在着,但要热忱,要简单,要像大地那样,顺从于季节,光,黑暗,宇宙的一切”。(10.19)也是艺术创作的需要。塞尚当然也有这个品质。不过塞尚的忍耐与冷静也是磨练出来的。他原本是热的,热烈的不得了。他早期画作,笔触简单,粗暴,急切,乃至有些不耐烦。颜料也是满满的,涂了一层又一层。看上去特别幼稚—— 也是它们被学院派所嘲笑处。但非常的动人,因为那种真实的呈现,就像一个莽撞的少年,用力过猛的出手,但你可以看到生涩中流露的真切。早期的里尔克与这早期的塞尚是一样的。体现在多情,抒情上面。塞尚大概是在离开巴黎,搬到艾克斯,开始自己一生创作之后慢慢冷下来的。学会了耐心。“他只是再现自身,以一种谦逊的客观,以一种干净利落,实事求是的趣味——如一只狗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想:另一只狗”(10.23)。
Paul Cézanne, Nature_morte
Paul Cézanne, Still life
对于里尔克来说,如果不懂得忍耐,你可以见得到圣母玛利亚,圣徒以及扫罗王等世间大功业的人,但却永远无缘得见列奥纳多,李太白,葛饰北斋,塞尚等,哪怕你身在天堂。
8
这些书信——也可以说是日记---是原生的,几乎没有做过什么后期的编纂。书写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之后的。但最后出落了这么一个有机的呈现。即兴的爵士风格演奏出来某种古典的乐章肌理:围绕主题的各种呈示,犹疑,渐强,减弱,间奏。又有前后的对位。比如巴黎皇宫的写真:第一次是10月6号,一场细细的目光之旅后,升华为一场关于豪华生活情景的幻想。第二次,10月20号,在观看塞尚多日之后的重游,同样一场细细密密的目光之旅--乃至更甚,但最后,却不再有幻想,反而是一个大扫荡,扫荡之前所眼见的一切华美:说这一切都要被散尽,舍弃,放下。要纯粹而贫穷。乃至贫穷十世。要进入根部,进入大地自身,如人类最初的先民。
这空诸所有的大扫荡,让人想到他的另外一首诗里的一句,“上无片瓦,雨水扑面”。
9
这些书信是关于目光的,关于观看:塞尚看圣威克山,苹果,这世界;里尔克观看塞尚以及巴黎,并在心中重画 ——以语言,凭着记忆,故此,其中也有各种变形--无心处,客观细节的失落,或有心着意而为之;而现在,是你我的观看。
观看的三次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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