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聪:钢琴家不只是光彩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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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196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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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0年12月28日,华裔英籍钢琴家傅聪因感染新冠病毒于当日在英国逝世,享年86岁。
傅聪1934年3月10日生于上海,父亲是著名翻译家傅雷。傅聪七岁半始学钢琴,后拜意大利指挥家、钢琴家、李斯特再传弟子梅百器为师。1951年,再拜苏籍钢琴家勃隆斯丹夫人为师。1952年,18岁的傅聪首次公开表演。1955年,获邀参加在华沙举行的第五届萧邦国际钢琴比赛,最后得到第三名和“玛祖卡”奖,成为首位在国际性钢琴比赛中获奖的中国音乐家。此后,傅聪留驻波兰学琴三年,直到1958年离开——他并未返回中国大陆,而选择移居英国伦敦。1966年,傅雷、朱梅馥夫妇自缢身亡。傅雷于1979年获平反,而此前被视为“叛徒”的傅聪则在1981年获平反。
下面这篇文章,是10年前我在国家大剧院组织的一次群访后所写,原发表于2011年2月《看天下》杂志上,后被收入《读者》杂志创刊30年的特刊中。现网上流传的版本,似乎多为断章残片,所以附上全文。
谨以此文,悼念傅聪先生。访谈当晚,他的烟斗,他的表情,他微微喘着气又间歇的静默,尤历历在目。
傅聪先生俨然已是一个老人。
他靠在沙发上,静默,吸着烟斗,微微喘着气。弟弟傅敏说,兄长白日练琴至天黑,睡了一觉,刚醒来。一群记者围坐着,不敢出声。此前大家都听说了,老先生向来不喜欢接受采访,尤其不喜欢谈《傅雷家书》,因此不免有些惴惴。
在国人印象中的傅聪和真实的傅聪之间,也许存在着巨大的落差。在《傅雷家书》中,傅聪韶华当年,意气风发;如今的傅聪,则是一个儒雅的绅士,是董桥笔下心仪的老派文人──在我们见面的那天晚上,他手持黑色的烟斗,一袭黑色的中式对襟棉衣,丝绸长裤和布鞋自然也是黑的;黑色的头发梳成清爽而一丝不苟的发型,倒是两抹长寿眉有些灰白,在眼角处转个折,垂了下来。
只有那对伴随他几十年的半指手套,提醒人们他到底内心有多年轻──1972年,傅聪在奥地利音乐会前夕摔断一根手指头,此后一直患有腱鞘炎这一痼疾。为了保证血液流通,傅聪需要常年戴着手套取暖,即便演出也要戴着,“我现在好像不戴手套都不会弹琴了!”他笑称。
演出中的傅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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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去年12月2日的旧事了。两天之后,他加盟国家大剧院“纪念肖邦诞辰200周年”的系列音乐会,并担任第16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评委──那是自1985年之后,25年来他首次出现在肖邦的赛事中。
本届大赛的冠军尤利安娜•阿芙蒂耶娃恰好是傅聪“大师班”中的学生。老先生赞许这个女弟子“把俄国学派弹钢琴的本事都留着,但把俄国学派自说自话,喜欢涂脂抹粉的那方面全部去掉了”,对此,老先生难掩一丝得意:“我相信,我还是尽了一份力的!”
父亲傅雷曾要求傅聪,一定要“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如今傅聪年逾古稀,却自谦道:“我一辈子都没有违背这个原则,可是,如果自称是一个艺术家或钢琴家,我觉得是夸夸其谈,自己没有资格这样说。”
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时代》周刊就将傅聪评为封面人物,盛赞其为“当代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傅聪则对本刊记者说,“我那一代的人,可以说是有家学,如果说我跟别人有不一样的地方,可能就在这里”。
1934年,傅聪出生于上海。起初父亲想让他从黄宾虹、刘海粟等巨匠习画,但见其对古典音乐有着近乎天生的敏感和喜好时,遂改而令其学琴。在《傅雷家书》中,读者可以看到傅雷教子的严切──为了保证傅聪每日数小时的练琴时间,傅雷把儿子从小学中“撤回”,专门延请名师在家中教其英文、数学等科目,至于国文一科,则由自己亲自选编教材,予以教授。钢琴方面,先是请老朋友雷垣当启蒙老师,接着在傅聪九岁的时候,令其拜李斯特的再传弟子、意大利钢琴家梅百器为师。在家则亲自严加管教——傅聪至今鼻梁上还有一道疤痕,就是因为小时候练琴走神,结果傅雷顺手就拿了一个蚊香碟朝他扔了过来,在脸上划了一道口子。
傅雷与青年傅聪
1948年,由于时局动荡,傅雷一家曾迁往昆明,直到1951年,17岁的傅聪才重新拾起中断三年的琴艺,从此终生不渝。他曾经自嘲以“这样的年龄(贝多芬、莫扎特、肖邦等先哲大多在八岁完成首次演出),真是前无古人”。但他四年后的成功,证明年龄之为虚妄:1955年3月,代表中国参加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傅聪名列第三,这是中国人首次在国际性钢琴比赛中获奖;尤为难得的是,他还斩获了肖邦作品中演奏难度最高的“玛祖卡”最佳奖。波兰观众认为,一个从未经过科班训练的东方人,竟然如此贴切而深刻地再现了“肖邦的灵魂”,以至于演出结束后,普遍具有很高音乐修养的波兰听众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拥抱我,吻我,让他们的泪水沾满了我的脸;许多人声音都哑了,变了,说他们一生从来没有如此感动过,甚至说:‘为什么你不是一个波兰人呢?’”
傅聪演奏肖邦之唱片封面
此后的数十年,傅聪始终被认为是肖邦作品的最佳阐释者之一,他还与包括耶胡迪·梅纽因、托塔里、丹尼尔·巴伦博伊姆等在内的国际著名音乐家有过许多合作,担任过世界上几乎所有最重要的钢琴大赛的评委,演奏的足迹则遍及欧美、中东、东南亚、日本、澳洲、中国的两岸三地,并被称为是“有分量的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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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于绝大多数国人而言,傅聪之为人所知,首要并非因为他的琴艺,而因为《傅雷家书》。
1954年,傅聪留学波兰,从此与父亲开始了长达12年的鸿雁往来。傅雷在次年4月的一封信中解释,长篇累牍地写家书,“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聊八卦)”,而是把儿子当成了谈论艺术的对手,同时也借此训练儿子的文笔、思想,并随时给儿子作一面“忠实的镜子”。
1981年三联书店版《傅雷家书》
1981年,傅雷次子傅敏将百余封家书选编出版,一时间震动海内。但对于当事人来说,那些家书无疑超出了谈艺录乃至琐碎的人生教条的意义,而具有那个特殊时代的记事意味。
在那12年中,傅聪由弱冠之年远赴重洋,中间经历了傅雷被划为“右派”、“1958年傅聪叛逃英国”、“1964年傅聪加入英国籍”等众多风波和事件;从某种意义上,那些家书更是傅聪羁旅英伦20余年念兹在兹的遗书──1966年9月3日,自“反右”以来一直遭受不公待遇和迫害的傅雷,与夫人朱梅馥一起自缢身亡。直到11月,傅聪才得知父母的死讯,可谓“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1977年,傅聪在朋友吴祖强的帮助下,给时任副总理的邓小平写信,表示回国探亲的恳切心情。1978年12月,邓小平批示:“傅回国探亲或回国工作都可以同意,由文化部办理。”自此,傅聪才真正得以重归故国。
1979年4月,傅雷夫妇得到平反。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家庭都是傅聪不忍提及的话题,《傅雷家书》更是不忍重读,因为一看到那些文字,自己便会泪流满面。他曾经对记者说,“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祖父去世前,曾在一本宋词集扉页上,给他留下过几句话。在他祖父去世之后两三年里,他只要翻到那里,必定会痛哭。那么你想想,当一个孩子看到整整一本情真意切的书信时,当写这些信的人却已带着那么多遗憾和痛苦离你而去时,他会是怎样的感受?”
直到最近几年,他才稍微自我宽慰,说:“假如放在身边偶然看到,我会去翻一翻。但是,《傅雷家书》在我心里头,我何必一定要去看呢?”他毕竟不喜欢外人总把他与家书放在一起才算妥当,更不喜欢读者把父亲当年的教诲当成格言一样的东西,自称“我很不喜欢把它教条化或者神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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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成名之后,傅聪也一直保持着苦修者一般的练琴时间。每天上午十点半练琴至下午五点,中间不吃午饭,只为了让琴声连贯,到了演出前的一两天,更是要保持八到十个小时的练习时间。夫人卓一龙就经常说他,“你这个人练琴天天都在开音乐会,哪有这么练琴的!练琴应该有所保留,不要全部拿出去”。“可是对我来说,每天都要达到我认为的极致才可以,所以每次都是全力以赴。”
其实,卓一龙自己也是一个钢琴家,“我家里有五架钢琴,现在只有两个人弹了,我们各自有琴房,平时只在早晚吃饭时见面,家里有佣人,杂务都不必操心。我夫人有时做些园艺,她那片玫瑰园就在我琴房的窗下。”傅聪说。他们疏于社交,也极少出席名流宴会,只有在天气好的时候,夫妇俩才会一起出门,开上20分钟的车到牛津大学散步。
他的两个儿子成长在这个音乐世家(长子是与第一任妻子、大音乐家梅纽因的女儿弥拉所生),但都没有选择练琴这个“苦差事”,他们甚或会嘲笑父亲是一个“funny fellow”(怪老头)。但傅聪说,“我对名利看得很淡,钱后面加几个零,对我来说是很空洞的事情。在音乐乃至在音乐之外,天天学到一点新的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享受。”
最近几年,傅聪受上海音乐学院的邀请,每年抵沪教两个月的“大师班”,学生中既有小、中、大学生,也有业已成名的钢琴家。但他发现,“小学中学的学生非常有才能,远远高于大学部的人”;此前他也直指中国学生不缺才华,但没有文化,因为很少看书,对乐器之外的音乐体悟太少,“独立思考在这里至今也还是个理想”。
抽着烟斗的傅聪,烟斗可算是他的标配了
他批判中国社会急功近利,“学琴的人以为整天把手指练得飞快,就会变成第二个郎朗。我对郎朗是很佩服的,他是一个钢琴天才,可是,以他作为榜样,不是一个很好的现象。”他甚至预言,大量的孩子学琴,五年十年之后,中国只不过是多了“一批光彩的手指”而已,这与做人做艺术家的境界,是相去甚远了。
在一些人看来,傅聪是神秘的,他回应道:“大多数人,也许一生都无法体会到我每天在音乐中享受的快乐,这个世界难以进入,更难以脱开,因为它太美太迷人”,“这种乐趣确实是难以描述的,我只能用张孝祥的那句词来回答你: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本刊记者问“琴棋书画”为何以琴为首,老先生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这我倒是没有想过,不过这可见古人对音乐的重视还超过其他,这我是赞成的。音乐是不可捉摸的,是时间的艺术,在那一刻发生的感觉,才是音乐。”
罗马尼亚大指挥家切利比达凯曾坚持终身不录唱片,认为录制唱片是违反音乐转瞬即逝的本质,傅聪显然服膺这套理论,且自己也很少灌录唱片;但他又终究不愿免俗,既庆幸当年切利比达凯的演出被人偷录下来,更庆幸莫扎特、肖邦这些音乐大师们的作品能流传后世──
“否则什么都没有写下来,那太可惜了!”他挥动着烟斗,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