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圣又如何?
前言
喜欢曾国藩,喜欢张宏杰,喜欢刘瑜。
特别喜欢刘瑜评论张宏杰写的曾国藩。
张宏杰是真喜爱曾国藩。在新书《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中,他把曾国藩刻画成一个正直又不乏圆通、清廉却也有挣扎、智慧但又有点笨拙的学习型人才。正直、清廉、智慧固然是正人君子的题中之义,但是圆通、挣扎、笨拙则给他增添人性的质感——高大全这款男人早就out了,据说现在流行的是“缺陷美”。
我也禁不住喜爱曾国藩。在读张宏杰之前,我对曾国藩的全部知识只是:这是一个勤奋奔波于全国各大地摊、给各界小爬虫带去希望的成功学专家。如果有幸活到今天,一定会以“我的成功可以复制”为题去各大高校巡回演讲。但是读张宏杰的书,我知道了这其实是一个谦虚谨慎的老头儿:“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知世变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说得真好。
我还喜爱曾国藩的诚实。面对如雷贯耳的史书,他有如孩子面对皇帝的新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廿三史除马、班外,皆文人以意为之,不知甲杖为何物,战阵为何事,浮词伪语,随意编造,断不可信”。我们知道,诚实,尤其是面对权威保持诚实,是需要勇气的。
当然他最大的优点是坚守原则。当大官,从京城翰林当到直隶总督,他不肯收礼。搬家的时候,有知府给他送去家居用品,他只收下七张草席。又有军官给带去十六包大礼,他只收一顶小帽子。到最后,堂堂直隶总督,连家里喝点黄酒,都要上街去打:“往时人送皆不受,今成风气,久不见人馈送矣,即绍酒亦每斤零沽”。仔细想想,这事不容易做到。“良知”就没有打瞌睡的时候吗?“婉拒”一天两天容易,“婉拒”一辈子难;自己“婉拒”容易,家里的妻儿老小、门房巡捕都“婉拒”难。曾国藩能一辈子做到这个份上,起码可以追认XXXX381次。
据说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做“日课”。什么叫“日课”呢?就是成天跟自己过不去。参加饭局耽误了读书,检讨。看见漂亮女人多瞧了两眼,检讨。说话急躁跟人吵架,检讨。言辞虚伪言不由衷,检讨……“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看来,“罪感”和忏悔意识并不一定需要上帝的指引,只需要一颗永不停歇追求“成圣”的心。这样说来,一百年后的“思想改造”运动也不是没有历史渊源。当时全国人民都学习曾国藩,“斗私批修一闪念”。自我鞭策,是我们的优良传统。
然而,作为一个政治家,个体“成圣”与否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们真的需要圣人们治理国家吗?还是,我们只需要一群正常人和一个好的制度而已?“成圣”是儒家这个盒子里的最高境界,但终究只是一个盒子里的最高境界。西人说:Think outside the box。
今天看来,曾国藩至多只能算是一个大清“体制内改革家”。但如果“体制”本身错了,再改有何用?甚至可能是,越改就越是拧紧了一个错误体制的螺丝钉。虽然曾国藩做了一辈子的“日课”,今天为少读一本书、明天为多参加一个饭局而痛心疾首,他有没有为命丧湘军的成千上万人而痛心疾首过呢?我好奇的是,有没有一个月光之夜,他站在江南水军战船的船头,面对对面的太平军,突然“课”到这一层:老子在这里杀来杀去,有啥意思呢?其实那边也都是些穷困潦倒的老百姓,比紫禁城里那位少爷无辜多了,不如划船过去,一起划拳喝酒?
儒家的士大夫里,以“成圣”为毕生追求的岂止曾国藩。从前,有一个老头儿,他叫方孝孺。后来,他死了。从前,又有一个老头儿,他叫海瑞。后来,他也死了。他们都死得可歌可泣,壮怀激烈,永垂不朽。但是,扫兴的西人又说了:我不会为自己的信念去死,因为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对的。
但是士大夫们肯定自己是对的。岂止是对的,完全就是大义凛然的。他们愤恨“玩物丧志”,却没有想过,沉迷于“玩志”也可以丧“智”。他们用“礼”制造了一个巨大的牢笼,这个牢笼不仅仅把民众,更把自己,甚至把皇帝都给装了进去。当年贪玩的正德皇帝想去南方,他们不肯。几百个官员跪在午门外哭天抢地,就是为了阻止一个少年出门旅行。这大义凛然,M主席讲话了,叫“本本主义”。
“本本主义”还只是追求“成圣”的良性后果,更多人在“成圣”的压力下成了贪官。也是,你给人家工资发的是一年二百两,但是京城的生活费是四百两,还要几千两“炭敬别敬节敬冰敬”各路人马,不贪怎么办?规则不够用,潜规则来替补。“以德治国”的危险在于,过于动听的口号由于缺乏可操作性而必然导致弄虚作假。所以,与其对人性有过高的期待追求“成圣”,不如放低期待,承认人的局限性:同样是自私自利,公开透明地自私自利至少比把人逼到黑箱里自私自利要好,因为前者至少可以朝规范和管制开放。这才比较接近“科学发展观”。
当然,就象一个人不能拎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拽离地面,四书五经里泡大的曾国藩也不大可能“think outside the box”。思想资源决定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决定游戏规则。英国的著名自由主义者密尔与曾国藩年龄相仿,他们在中西方走过了同一个时代,当密尔写下“今天这个时代,自主思考、独立行动就是造福你的种族”时,曾国藩却在悲观地哀叹“朝无君子,人事偾乱,恐非能久之道”。在一个冲下悬崖的汽车里,再好的司机也无力回天。正是因此,到晚年,曾国藩“日夜望死,忧见宗社之陨”。一想到在那样无望的时代,曾国藩还奋发图强,对他的钦佩不禁如滔滔江水。转而又想到,即使是以他的奋发图强,也只能哀叹“天命”之不可违,却从未抬头观望天窗外的璀璨星空,又觉得个人面对历史,还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后记
本文是刘瑜对张宏杰新书《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写的书评,后录于《观念的水位》。此文涉及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何理解个体自律和社会建设的关系。刘瑜在文中,从大儒曾国藩出发,把儒家定性为一种只谈个体自律的“道德学说”,这和黑格尔的看法一脉相承,黑格尔认为:儒家没有“思辨哲学”,只有道德常识。他判断:“中国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
但如果仔细看历史,黑格尔的观点,明显是简单了一些。相比一些人提出的彻底否定儒家,吴钩先生对华夏文化提出了他的看法,儒家并非简单的“皇权维护者”,而其传统和大一统的皇权有直接冲突和对抗。
看下皇帝怎么想,
秦始皇:“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
朱元璋:“我朝罢丞相,事皆朝廷(皇帝)总之。”
朱棣对方孝儒说:“即位诏书,此朕家事”
康熙对朱元璋推崇倍至:“治隆唐宋”
康熙:“今天下大小事务皆朕一个亲理,无可旁贷。”
乾隆:“乾纲独断,乃本朝家法。”
这些大权独搅的皇帝有个共同点,把天下的事,变成自家的事。把公共事务定义为皇帝家事,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家天下”。但儒家并不认为如此,“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要关心就要发声。所以,换个角度看,方孝儒反对朱棣并非出于愚忠这么简单,而是在他看来,皇位变更是公共大事,涉及天下人的福祉,需要符合规制,岂能随意变更。后面朱厚熜的大议礼事件,群臣坚决抵制,也是同类性质。
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非常推崇大宋:“吾中华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让我们来看看伟大的宋朝,朝臣如何看待公权力:
南宋御史(监察部官员)方延实说: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
南宋吏部尚书(组织部长)刘黻说:天下事当与天下共之,非人主所可得私也。
南宋宰相(正国级)杜范说:凡废置予夺,(君主)一切以宰执熟议其可否,而后见之施行...以缴驳,台、谏得以论奏。是以天下为天下,不以一己为天下,虽万世不易可也。
看来大宋朝人们有共识:天下的事情,并非君王的家事或私事,而是天下人的公事。”可见,儒家的积极入世并非听命于皇权,而包含着独立人格的因素和对皇权制约的内涵。如果在大清朝说这样的话,脑袋肯定就不保了。
再往前代看,看看先贤怎么说。
孔子说:“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什么是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选举贤能的人公共治理。如果德能不配位怎么办,孟子说:“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贤能者通过竞争产生,有为者上,无为者下。儒家的观点中,不仅要求积极参政议政,而且包含着独立自由的人格。从这个角度看曾国藩,其思想高度远远没有达到宋朝儒者的水平,更不要说和春秋战国时代的先贤相提并论了。
吴钩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晚清的政治转型最终受挫,并不是因为儒家传统阻碍了政治现代化,恰恰相反,而是传统的政治文明积累遭到毁灭型破坏,内生演化的转型过程被外来强加的革命风暴摧毁的缘故。社会的建设,只能通过增加自由来推进。嬴政搞焚书坑儒,朱棣搞《永乐大典》,乾隆搞《四库全书》,并非对传统文化中积极因素的发扬,而是走向文明的反面--野蛮。
传统是自发演进的,由时间积累而成。因为,传统必定有合乎人之常情常理的部分,只是“百姓日用而不自知”。而合宜、优良的现代法理秩序,必定建立在尊重与遵循这样的传统之基础上面,而不是与传统为敌。
大家都知道制度造就人,制度决定人。但如何建立一个良好的制度?这又是另一个挑战。任何急于建成人间天堂的努力,最终都会成为泡影。只有正视我们自身,理解自己的传统,才能够找到努力的清晰方向。简单说,无法批评的,就是阻碍文明的力量。
世上没有圣人,也不需要圣人。
不期望圣人,社会才有希望。
不求成圣,只求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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