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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 | 批评是一种有思想的艺术

2017-12-26 谢有顺 谢有顺说小说


        所谓批评的文体意识,主要就体现在批评语言的优美、准确并充满生命的感悟上,而不是那种新八股文,更不是貌似有学问、其实毫无文采的材料堆砌。批评是艺术,也有对精神性、想象力和文体意识的独立要求,它也是一种写作,一种精神共享的方式。

by-谢有顺




批评是一种有思想的艺术


文 | 谢有顺




自从到大学工作以后,就不时会有出版社来约我写文学史。好像一个文学教授,不写一部文学史,就没有学术地位似的。但我这些年读了不少文学史,也产生了一些想法。在当下学术体制里面,文学史的学术地位在文学批评之上,但也有写文学史的学者告诉我,他们对具体作家作品的研究,是以一个时代的文学批评成果为基础的,如果不参考这些成果,文学史根本没办法写。批评面对的往往是具体的、还未有定论的作品和问题,但这些是文学进程中的基本肌理,也是一切理论探讨的落脚点。文学理论与文学史研究,如果不以文学批评为基础,多半会成为空论,而不是有血肉和肌理的实学。


为什么会如此?因为很多学问做得好的学者,未必有艺术感觉,也未必懂得如何欣赏小说和诗歌。学问和审美不是一回事。以胡适为例,他是考证《红楼梦》的权威,却对《红楼梦》的艺术价值几乎没有感觉。胡适甚至认为,《红楼梦》的艺术价值不如《儒林外史》,也不如《海上花列传》。1960年代他写信给苏雪林,还专门讲《红楼梦》是一件不成熟的艺术作品。胡适考证古白话小说的方法和成就,到现在也没有人可以超越他,但他感兴趣的只是其中的知识谱系、史料钩沉,由于艺术感觉贫乏,他也就进入不了《红楼梦》的艺术世界。



从写作类型来讲,鲁迅是真正的作家,胡适却是一个学者。胡适对知识的兴趣远远大于他对审美的兴趣,他的研究文章中,重学理,重证据,而鲁迅则有很强的艺术直觉,他对在野、民间的事物一直有浓厚的兴趣,即便治小说史,也多个人的感受和自悟,他是一个精神色调上既驳杂又深邃的艺术家。鲁迅像士人,一直有挫败感和压抑感;胡适则是君子,明亮、简易,以致在创作和研究上,他们都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面貌。但我认为,这种类型意义上的割裂,并不合理。理想的文学研究,应该二者兼具。


这令我想起很多人做文学批评,包括写作家论,因为缺少对作家的整体性把握,他的判断总是可疑。仅评一部作品,或者只研究某一个阶段的作品,都不足以看出这个作家的整体面貌。比如,很多人都做贾平凹小说的评论,但不研究他的散文,这对于一个作家的理解就不完整了。他的散文和他的小说一样重要。前段时间阿来还出了一本诗集,如果研究阿来的人不读他的诗,可能就不能有效理解他小说里面一些特殊的表达方式。于坚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很多人都只关注他的诗,其实他的散文写得非常好,在我看来,他是当代几个重要的散文家之一。许多批评家也写诗,你就会发现,他写批评文章的方式也与人不同,因为他是一个诗人,诗与评相互影响。


如果不能整体性把握一个作家的作品,就不太容易把文学批评做好。波德莱尔说,批评要“站在排他的观点上”,但也要“打开最广阔的视野”,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于坚最新散文集《建水记》)

 

除了好的艺术感觉和整体性视野,批评还应有文体意识,也就是说要认识到批评文章本身的意义和价值。李健吾的文章评了很多作家,他评的有些作家、有些作品,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谁了,但李健吾的文章到今天依然可读。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的批评文章,里面涉及的很多作家的作品,我们都没有读过,但是他的批评文章也具有独立的价值。甚至在1980年代,你会发现批评家与批评家之间、批评家与作家之间的通信也可当作批评文字发表出来,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有用的信息。


我们没必要被困死在规范过于死板的学术论文里,而是要回到文章中来,让批评本身变得有意义,有风采。古人讲,“文章千古事”,不是讲思想千古,思想往往大同小异,而是讲文章千古。思想可能过时了,有谬误了,文章本身好,依然可以流传,正如以前的很多歌曲,歌词何其老套,但只要旋律好,至今还在传唱。苏东坡的“赤壁怀古”,连赤壁在哪都搞错了,这本来是致命的硬伤,但它并不影响这首词成为千古名篇。这就是“文章千古事”。



李健吾认为,批评本身“也是一种艺术”,而最好的批评是既不溢美,也不苛责,“不诽谤,不攻讦,不应征”,,维护批评尊严,不以贬低写作者的地位为代价,批评者和写作者之间应该是平等的,而批评者更应是谦逊的,要与写作者取对话的态度。所以,李健吾的批评是艺术的,语言是真诚敦厚的,他要年轻人都记住考勒几的忠告:“就其缺点来评判任何事物都是不明智的,首先的努力应是去发现事物的优点。”——“去发现事物的优点”,即为寻美的批评,这样的批评实践,显然更具建设性和创造性。


李长之也认为,一个批评家要完成对一部作品的批评,首先要有理解力,其次要有褒贬,再次要提出正面主张。可是,现在批评界最活跃的精神,更多是一种“愤”,以否定为能事。由“愤”,而流于尖酸刻薄、耍小聪明者,也不在少数。古人写文章,重典雅,讲体统,现在这些似乎都可以不要了。牟宗三说,“君子存心忠厚,讲是非不可不严,但不可尖酸刻薄。假使骂人弄久了,以为天下的正气都在我这里,那就是自己先已受病。”因此,写文学批评,应心胸坦荡,存肯定之心,张扬一种生命理想,才能不伤自己,也不伤文学。



(批评家李长之)


批评不仅要呈现一个有体温的价值世界,同时也要创造一种新的批评语言,那种“能迸发出想象的火花”的语言——所谓批评的文体意识,主要就体现在批评语言的优美、准确并充满生命的感悟上,而不是那种新八股文,更不是貌似有学问、其实毫无文采的材料堆砌。批评是艺术,也有对精神性、想象力和文体意识的独立要求,它也是一种写作,一种精神共享的方式。

 

理想的文学批评,正是艺术感觉、宽阔视野、通达学识和优美表达的结合。



(刊于《人民日报》2017年12月26日)



— END —




编辑︱诗人  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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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小说十论》

谢有顺著

山东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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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

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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