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开的一副哲学药方:专治你的选择困难症!
有人说, 存在主义不太像哲学, 倒是更像一种情绪。甚至一度,年轻人和叛逆者把它视为一种生活的方式和时髦的标签。
传统的哲学家常常从抽象的公理或者理论出发, 他们不断讨论诸如“事物是否真实”或者“我们如何确定地知道某事”一类的谜团。这些问题虽也很重要,却在真正指导人们生活和选择时无从下手。
自“现象学”以降,许多哲学家开始把视线聚焦在更为实际的问题上。而萨特,让他的经历和怪癖都进入了他最为严肃的哲学著作。他的很多作品,包括《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他者即地狱》,似乎都在告诉人们:你经历了什么,那这个什么就是个哲学话题。
先生,太可怕了,存在主义!
萨特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已成为名人,是1945年10月28日在巴黎中央大厅的“现在俱乐部”发表公共演讲时。他和组织者都低估了过来听他演讲的人数。售票处遭到围攻,许多人因为他们没法靠近售票台,干脆免费进到了里面。在争抢中,椅子遭到了损坏,有几位听众还在反常的炎热天气里晕倒了。或者如一位《时代》杂志的作者给图片加的注解所说的:“哲学家萨特,女人被迷晕。”
此次演讲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身高只有一米五二的萨特,站在人群中想必都不易被看到,但他振奋人心地阐释了自己的思想,后来又以此写了一本书,即《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演讲和书中的最高潮处,是一件在刚刚经历过纳粹占领和解放的受众听来可能非常熟悉的逸事,而这个故事,也十分典型地概括了他这种哲学的冲击力与吸引力。
01 经典的“电车难题”
萨特讲道, 纳粹占领期间的一天, 他以前的一个学生来找他指点迷津。
1940年, 也就是法国仍然在抵抗纳粹时, 这个年轻人的哥哥在战斗中遇难了;之后, 他父亲叛国投敌,还抛弃了妻子。于是, 这个年轻人成了他母亲唯一的陪伴与支撑。不过,他真正想做的,是偷偷越过边境线,经西班牙去往英格兰,加入流亡中的自由法国军队,反抗纳粹——他想去浴血奋战一场,有机会来为兄弟复仇, 来反抗父亲, 以及帮助解放他的祖国。可问题是, 在获取食物都甚为艰难之时, 这样做会把他母亲置于无依无靠的危险境地, 也可能会让德国人找她的麻烦。那么, 他应该做对他母亲来说正确的事, 让她独享明显的益处, 还是应该冒险去参加战斗, 做对大多数人有益的事?
哲学家们在解答这类伦理难题时, 仍然会争论不休。
萨特的难题在一定程度上与一个著名的“电车难题”思维实验有共通之处:你看见一辆行驶中的火车或电车, 正沿着铁轨冲向不远处被绑住的五个人——如果你什么都不做,这五个人就会死。你注意到, 如果扳动一根操纵杆, 就可以让火车变道至侧轨, 但是如果你这么做了, 就会杀死一个被绑在侧轨上的人;而你不这么做的话, 那个人就是安全的。因此, 你是愿意牺牲一人, 还是什么都不做, 听凭五个人死去?
萨特的学生要做的抉择, 可以被视为类似“电车难题”的抉择, 但这里的情况更为复杂, 因为事实是, 他既不确定自己的英国之行是否真的能帮到任何人, 也不确定离开母亲是否会严重伤害她。
不过, 萨特无意用哲学家——更别提那些所谓的“电车难题专家”了——那种传统的伦理学推演方式来进行论证。他领着他的听众, 从更个人的角度思考了这个问题。面临这样一个选择时, 感觉如何?一个困惑不解的年轻人,究竟该如何去着手处理这样一个有关如何行动的决定?谁能帮他, 怎么帮?后面这部分, 萨特从检视“谁不能帮他”的角度, 进行了探讨。
来找萨特之前, 这位学生曾想过向有声望的道德权威求教。他考虑去找神父——但神父有时候正是通敌者本人, 而且他明白, 基督教的道德思想, 只会告诉他要爱邻人、 要对他人行善事, 但却没有说清楚“他人”是谁——母亲还是法国。
接着, 他想求助在学校里学过的那些哲学家, 按理说, 他们应该是智慧的源泉。但哲学家都太抽象了:他觉得他们对自己的处境无从置喙。
然后, 他又试着去聆听内心的声音:也许在内心深处, 他会找到答案。然而并没有:在他的灵魂里, 这个学生只听见一堆七嘴八舌的声音(比如, 我必须留下, 我必须要走, 我必须做勇敢的事, 我必须当个好儿子,我想行动, 但我害怕, 我不想死, 我不得不离开。我会成为一个比爸爸更棒的人!我真的爱我的国家吗?难道我是装的?), 被这些嘈杂之声包围, 他甚至连自己都信不过了。
走投无路的年轻人, 最终想到了他以前的老师萨特,觉得自己至少不会从萨特那儿问得一个老生常谈的答案。
02 那就去选择吧
不出所料, 萨特听了他的问题后, 简单地说:“你是自由的人,那就去选择吧——也就是说,去创造(invent)。”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天赐的奇迹,他说。没有哪个古老的权威能够解除你身负的自由重担。你尽可以小心翼翼地去权衡各种道德与实际的考虑,但说到底,你都得冒险一试,去做点儿什么,而这个什么是什么,由你决定。
萨特没有告诉我们这个学生是否觉得这有帮助, 或是他最后决定怎么做。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实存在, 还是几个年轻朋友的综合体, 抑或是完全的虚构。萨特希望读者明白的点是, 即使他们的困境没有那个学生那么极端, 他们每一个人也都跟他一样自由。
他要告诉我们的是,也许你认为自己受着道德规范的指引, 或者以特定的方式行事,乃是源于你的心理状态或过往经历,或是因为你周围发生的那些事。这些因素确实会有一定影响, 但把它们全加在一起, 也仅仅相当于你必须要做出行动的那个“境遇”。
而就算这种境遇难以忍受——也许你正面临处决,或是被囚禁在盖世太保的监狱里,或是即将坠落悬崖——你也仍然可以自由地在心中和行动上决定如何去看待它。从你现在所处的地方开始, 你进行选择。而在选择中, 你便选择了你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如果这听起来很难很吓人, 那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如此。 萨特并不否认不断做决定的需要会带来持续的焦虑。他反而通过指出你做什么真的至关重要而强化了这种焦虑。
你应当做出选择, 就仿佛代表全人类一样, 担起人类如何行事的全部责任重担。如果你为了逃避责任,便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是环境或者什么糟糕建议的受害者, 那你便没有达到人类生命的要求, 而是选择了一种虚假的存在, 脱离了你自己的“真实性”。
03 如何用好自由?
但伴随这可怕一面而来的, 还有一个美好的前景: 萨特的存在主义暗示的是, 只要你一直努力, 那就有可能获得真实与自由。 这有多令人激动, 也就有多令人惧怕, 而且二者的原因还都一样。
正如萨特在演讲结束后不久的一次采访中总结的那样:没有任何划定的道路来引导人去救赎自己;他必须不断创造自己的道路。但是, 创造道路, 他便拥有了自由与责任, 失去了推脱的借口, 而所有希望都存在于他本身之中。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思想, 在早已确立的社会和政治制度遭到战争破坏的1945年, 它更是一个诱人的想法。在法国和其他地方, 许多人有充分的理由, 去忘掉刚刚过去的日子, 以及其中的道德妥协与恐怖, 来专注于新的开始。但寻求新的开始, 还有更深层次的理由。
萨特的听众听到他传递的信息时, 正值欧洲满目疮痍, 纳粹死亡集中营的消息开始暴露出来, 广岛和长崎被原子弹摧毁之际。战争使人们意识到了自己和自己的那些人类同胞, 完全有能力偏离文明的规范;怪不得“存在着一种固定不变的人类本性”这一观念听起来是那么可疑。
无论要在旧世界的废墟之上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 实现它所需要的可靠指导, 都无法从政治家、 宗教领袖甚至是哲学家——在遥远而又抽象世界里的那种旧式哲学家——这类权威来源那里获得了。但现在, 一种新式哲学家来了, 他们已经准备要大展身手, 而且完全能胜任这项任务。
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 萨特提出的大问题是:鉴于我们都是自由的, 那么在这样一个充满挑战的时代, 我们该如何用好我们的自由?在写于广岛刚刚被轰炸之后,并在1945年10月(演讲的当月) 发表的文章《战争的终结》中, 他让读者来决定他们想要什么样的世界, 然后使之变成现实。
从现在开始, 他写道, 我们必须一直要铭记在心的一点是, 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毁灭自己以及我们的所有历史, 甚或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只有我们的自由选择能够阻止我们。
如果我们想要活下去, 那么我们就必须决定活下去。 就这样, 他为人类这个刚刚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现在终于准备好长大成人、 负起责任的物种, 提供了一门量身定做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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