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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娜:“斜杠”一生的约翰•伯格

2017-05-16 意娜 ibd介中创意设计

本文来源:批评理论研究

原文标题:约翰·伯格与视觉文化研究专辑||意娜:“斜杠”一生的约翰•伯格


“斜杠”一生的约翰•伯格


作者:意娜,国家高层次人才特殊支持计划青年拔尖人才入选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文章来源: 中国图书评论  2017年04期

用“斜杠”来表示一个人拥有多重职业和人生的说法最近一年才在国内火起来。而10年前的2007年,本身就从事好几项工作的玛尔西•阿尔伯赫(Marci Alboher)出版了一本书《一个人/多重职业:一种新的工作/生活成功模式》(One Person/Multiple Careers: a new model for work/life success),结果爆红,其中提到的“斜杠”(slash)成为一个专门用来表示一个人从事多重职业的词汇。她趁热打铁又在2012年出版了《一个人/多重职业:斜杠职业指南》(One Person/Multiple Careers: The Original Guide to the Slash Career),将“斜杠”正式变成了风靡全球的说法。可惜没有人来得及问过约翰•伯格(John Berger)对这个词的看法,因为他就是典型的“斜杠”人,人们总是形容他为“艺术批评家/作家/马克思主义者/画家”。


国人了解约翰•伯格多是其在视觉艺术批评方面的突破性见解,尤其是他在1972年与迈克•迪布(Mike Dibb)等人合作的电视系列片《观看之道》(Ways of Seeing)在BBC播出,同时出版配套的同名图文册,后来成为了艺术批评的经典之作,也成为很多人知道他名字的原因。虽然他本人后来讲述起这本书时称其为“仓促之作”。他自己并没有把这件作品当作自己的代表作。他说,在上个世纪60年代,写书不挣钱,他为了收入投身电视业,做一些访谈和报道。后来他跟同事想出了一个讲艺术与图像之间关系的4集纪录片,但这个选题没人支持,所以预算特别少,花了大半年才做完。做完之后BBC也并不看好这套纪录片,把它放在收视率有限的深夜时段播放,书也是仓促之作 。[1]不过,至今人们也不会否认,《观看之道》的语言朴素、清晰、大胆,深入浅出,仿佛说出了我们面对艺术都有过但是却不曾说出的感觉。那些感觉真的就在那里,但是在他之前,真的没有人把它说出来。连伯格自己也没想到《观看之道》不仅“成为了伯格的代名词”,至今仍然对视觉文化研究产生重要的影响。迈克尔•约翰逊(Michael Johnson)说《观看之道》的独特贡献载于它开启了一个范围较广的讨论,对许多命题提出了质疑。而阿瑟•丹托(Arthur C. Danto)评论说这本书作为伯格影响最大的论著,书中的许多观点影响了文化研究和“新艺术史”研究这两大领域。而王林生敏锐地看到了《观看之道》之所以会被迅速传播[2],是基于电视媒体在大众文化中的传播 。可以说,伯格是第一拨通过电视这种新兴传播方式走红的学者。

“他改变了至少两代人对艺术反应的方式”


去年11月5号约翰•伯格90岁生日前夕,英国《卫报》的一篇文章在提到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具有的意义时,说“他改变了至少两代人对艺术反应的方式”[3] 。约翰•伯格的确是一位成功的艺术批评家。在克里斯•穆雷(Chris Murray)主编的《20世纪主要艺术理论家》(Key Writers on Art: the Twentieth Century)收录的49位主要艺术理论家里,伯格也名列其中。除了《观看之道》,他还写了《永恒的红色》(Permanent Red)、《另一种讲述的方式》(Another Way of Telling)、《看》(About Looking)、《观看的视界》(The Sense of Sight)、《另类的出口》(The Shape of a Pocket)、《毕加索的成败》(The Success and Failure of Picasso)、《艺术与革命》(Art and Revolution: Ernst Neizvestny And the Role of the Artist in the U.S.S.R)、《约定》(Keeping a Rendezvous)等。


将近45年之后我们重新去看《观看之道》这部纪录片,仍然能感到其中的先锋和尖锐。中年的伯格锐利地看着镜头,穿着70年代典型的衬衫,频繁皱眉,好像随时都会否定自己之前的观点似的。有人说,他让人们第一次注意到在传统绘画中,女性角色只是满足观者的欲望,而并不是在做自己。最打动我的是纪录片最后一集的最后一句话,伯格说:“我所展示的,我所说的……必须由你自己的经验来判断。”[4] 这是伯格的艺术批评理论带给我们最大的震撼。


还有一篇印象很深的是一次偶然读到的伯格在85岁的时候,对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所画的芭蕾舞者绘画的评论。他在这篇评论里关注的是德加所画的古典芭蕾舞者舞裙和身体构成的褶皱和阴影。他发现德加所画的芭蕾舞者的姿态和舞步常常被摆成标准的字母样式,并非如同照片一样画出原貌。他的画作就像波德莱尔所说的“舞蹈是用手臂和腿写的诗”。伯格并不简单认为德加是狂热的古典芭蕾舞迷,而认为德加和伟大的艺术家米开朗基罗和安德烈亚•曼特尼亚(Andrea Mantegna)关注着同样的东西——人类的殉难。在德加的绘画中,舞者在身体、手肘、脚跟、腋窝、小腿、颈部和舞裙都有阴影,或者是黑色,或者是暗色,它们并不是真实影像的反映,是被艺术家修正过的,具有自身表现力的东西。他们代表了舞者在舞蹈中身体和能量的分离,每一处褶皱和暗淡都展现了舞者身体的孤独。这些孤独与身体的其他部分如影随形,表达了身体各个部分、身体与能量、与想象力之间的断裂的痛苦和脆弱的连接。他用德加画的那些休息中的芭蕾舞者来进行对比:舞者在休息的时候,身体重新合为一体,所以她们大多半闭着眼睛,没什么表情,似乎在回味着舞蹈时候的那种超脱感——这才是舞蹈艺术的目的——舞者的身体被拆碎,用音乐重新组合在一起。而德加无声地用图像捕获了这种体验,在那些褶皱和阴影里。[5] 


无所不能地“注意感官世界”满足“良心的要求”


不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翰•伯格依然是一位成就不菲的作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曾经说,伯格无所不能地“注意感官世界”满足“良心的要求”。著名音乐人贾维斯•库克尔(Jarvis Cocker)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说:有一些作家的作品能够改变你对世界的看法,而约翰•伯格就是这样的作家。在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时,英国著名的艺术家大卫•史瑞格里(David Shrigley):说,伯格是艺术史上最好的作家。而作家珍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说,伯格是这个已经衰竭世界的能量场 [6]。


伯格一直是公开的马克思主义者,虽然他没有加入相关的党派。他的小说《G》得过1972年的布克奖(Booker Prize),人们更多的是关注这个奖是当代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也是世界文坛上影响最大的文学大奖之一。人们也会关注到伯格把布克奖金的一半捐给了当时美国的反政府黑人组织”黑豹党“(Black Panthers),他说,这是他在美国这样的资本主义国家找到的他最为认同的社会主义者和革命性的黑人运动。人们也都能理解伯格此举不仅是他个人态度的表示,也与布克奖设立的初衷相符:奖励年度最佳英文小说,重要程度与法国龚古尔文学奖、美国普利策奖相媲美,但是只有英国、爱尔兰以及英联邦国家的英文原创作家有资格入围参评,其实就是专门排斥单一美国国籍的美国作家。显然,这个奖项的设立是一次对传统文学的保卫,以抵制由美国人带来的新的娱乐方式——电视——对文学市场的蚕食。伯格的这次得奖因此变得很有意思,因为他享誉全球的电视纪录片《观看之道》,正是在他得布克奖同一年的1972年制作播出的。传统的写作展示了伯格,最终成就如今我们纪念的约翰•伯格的,反而是布克奖所抵制的电视业。


本文开头就说到,伯格并不将《观看之道》作为自己的代表作。他曾经在访谈里说:如果一个人对我一无所知想了解我,我会推荐他们看我1975年写的小说《第七人》(A Seventh Man)。或者,我会给他们看一本我2008年写的小册子《同时》(Meanwhile),在小册子里,我写过一句话:”在地球上,我们都住在监狱里。“[7] 对伯格而言,写作是我们与语言之间一种更深入和普遍的关系。[8] 


伯格在《第七人》中就非常关注移民问题,这与他本人也是移民有关。他在这本小说的序言中说,通过概述移民工人的经验,并且把它与他周遭跟历史的环境都联系起来,就能确切地掌握当今世界的政治现状。这本书的主题是欧洲,但意义却是全球性的。它的主题是不自由。[9] 而当90岁高龄的伯格看到如今的难民问题时,他的回应是:“两群不同的人在任何情况下,永远都是共性大于差异性的。只是由于种种原因,环境蒙蔽了人们的眼睛。” [10]


在2009年,83岁的伯格获得了英国给他颁发的类似于”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文学”金笔奖”(Golden Pen Award)。由于他在50年前毅然离开英国定居法国,并且在后来成为如此知名的公共知识分子,很多人不相信他会接受这个奖。但与他们预想的不同,他愉快地接受了。他说,如今的英格兰跟50年前我毅然离开的那个英格兰已经非常不同了,我当时离开英格兰是觉得那里太狭隘,那时候我欣赏的艺术家和思想家大多都在欧洲生活。而现在这里多样化了,有多民族在这里生活,不仅相互往来,还能相互对话。


世界似乎总是将伯格的境遇变得很具有戏剧性,当他开始认同英国如今的文化多样性时,英国却“脱欧”了。伯格评论说,他一直将自己自视为欧洲人,这已经是他50年前就用实际行动证明过的。他认为我们应该重新定义全球化,因为资本主义也好,国际金融机构也好,都已经变成了投机行为,不再是世界上首要的生产力。传统意义上的政治家缺乏视野,已经几乎失去了他们过去所拥有的政治决定权。 [11]


“我不再做画家,但我从未停止绘画”


伯格没有念大学,他上的是美术学校,他的文学成就完全靠自学而成。而他在美术方面受过专业训练,在上世纪40年代他在伦敦的很多画展中展出过作品,他还曾经在一个师范学校里教美术。后来,他决定不再做一个专职画家。对他来说,当画家和绘画是不同的。当画家就像是音乐家一样,每天都需要练习。而他太忙了,他关注政治,关注美国对全球的威胁,关注着太多的公共事务。就算近年来他住在远离城市的乡村,看似闲暇,于他却是更忙碌的生活,乡村生活有着比城市里更亲密的人际关系,他还得铲雪,通过电子邮件继续他公共知识分子的职责,以及写作。对他而言,他很早就不再将自己称为画家了,但他从未停止绘画。 [12]


绘画给了伯格不一样的视野。在伯格77岁的时候,他开始关注巴勒斯坦,还花了好几年的时间跟雷姆•哈马米(Remm Hammami)一起,翻译了巴勒斯坦杰出诗人穆罕穆德•达维什(Mahmoud Darwish)创作的史诗《壁画》(Mural)。他本人对这个译稿很满意,因为整个过程中哈马米会把译稿随时拿给达维什本人看,他认为这不仅是一个翻译,更像是达维什自己用英文发出的声音,他自己的节奏,他自己的沉默方式。伯格把文学翻译和普通的翻译之间划了一条清晰的界限,他认为文学翻译是涉及到个人经验的。真正的翻译不是两种语言之间的二元关系,而是三角形的。这个第三点是在被原始语言写出来之前的文字后面的意义。而真正的文学翻译就是要还原到原始语言之前的本意,译者反复地阅读原文,通过它们来到达、触碰,勾起译者自己的愿景和体验。然后,再用另一种语言把这种无以言说的“东西”描述出来。从现代解释学的理论视角来看,伯格的观点并非首创,但他不是“学到”的理论,是他通过自己的绘画经验体悟出来的。他觉得他在画画的时候,就是试图将自己母语中一种难以描述的意象用图画“翻译”出来的过程。 [13]


电影导演莎莉•波特(Sally Potter)曾经描述伯格说,他生活在每一个当下,永远都对未来充满好奇,随时都在扫视周遭正在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身上,永远看不到“陈旧”,看不到“怀旧”,他似乎是一个与年龄无关的人。她的创作深深受到《观看之道》之中一句话的影响:“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着自己被看着。”她将约翰•伯格视为《圣经》中的约翰,约翰是鼓励者,约翰是爱好者,约翰是真正的评论家,约翰是朋友。约翰或许已经90岁了,但约翰又在任何永恒的年龄。 [14]


大师们似乎都自带“斜杠”属性,刚刚去世的周有光先生是“经济学家/语言学家”,季羡林先生是“语言学家/文学家/国学家/佛学家/史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是“哲学家/文学家/戏剧家/评论家/社会活动家”; 斯拉沃热•齐泽克是“作家/哲学家/文化批评家”; 尤尔根•哈贝马斯是”哲学家/作家/社会学家/思想家”。而瓦尔特•本雅明,用理查德•卡尼的话说:“他既是诗人神学家,又是历史唯物主义者,既是形而上学的语言学家,又是献身政治的游荡者,.....在纳粹德国,他是一个犹太人;在莫斯科,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在欢乐的巴黎,他是一个冷静的德国人。他永远没有家园,没有祖国,甚至没有职业——作为一个文人,学术界不承认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所写的一切最终成为一种独特的东西!”


或者说,斜杠的人生成就了这些大师。


注释:

[1] Victoria Brittain, “The Books Interview: John Berger”, New Statesman, Jan. 19, 2010. 网址为:http://www.newstatesman.com/books/2010/01/palestine-rema-israel-england,访问日期:2017年1月11日。

[2] 王林生,《图像与观者——论约翰伯格的艺术理论及意义》,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5月,第2页。

[3] Kate Kellaway, “John Berger: ‘If I’m a storyteller it’s because I listen’”, The Guardian, Oct. 30, 2016. 网址为: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6/oct/30/john-berger-at-90-interview-storyteller,访问日期:2017年1月11日。

[4]“What I’ve shown, and what I’ve said… must be judged against your own experience.”

[5] John Berger, “John Berger: the dark side of Degas's ballet dancers”, The Guardian, Nov. 15, 2011. 网址为https://www.theguardian.com/artanddesign/2011/nov/15/john-berger-degas-ballet-dancers,访问日期:2017年1月17日。

[6] Mark Brown, “John Berger, art critic and author, dies aged 90”, The Guardian, Jan. 2, 2017. 网址为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7/jan/02/john-berger-art-critic-and-author-dies-aged-90,访问日期:2017年1月17日。

[7]“Across the planet we are living in a prison.” Victoria Brittain, “The Books Interview: John Berger”, New Statesman, Jan. 19, 2010. 网址为:http://www.newstatesman.com/books/2010/01/palestine-rema-israel-england,访问日期:2017年1月11日。

[8] John Berger, “Writing is an off-shoot of something deeper”, The Guardian, Dec. 12, 2014. 网址为: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4/dec/12/john-berger-writing-is-an-off-shoot-of-something-deeper, 访问日期:2017年1月17日

[9] John Berger (Author), Jean Mohr (Photographer), A Seventh Man, Verso; New Edition, October 18, 2010, p2.

[10] Kate Kellaway, “John Berger: ‘If I’m a storyteller it’s because I listen’”, The Guardian, Oct. 30, 2016. 网址为: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6/oct/30/john-berger-at-90-interview-storyteller,访问日期:2017年1月11日。

[11] 同上。

[12]“The Books Interview: John Berger”, New Statesman, Jan. 19, 2010. 网址为:http://www.newstatesman.com/books/2010/01/palestine-rema-israel-england,访问日期:2017年1月11日。

[13] John Berger, “Writing is an off-shoot of something deeper”, The Guardian, Dec. 12, 2014. 网址为: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4/dec/12/john-berger-writing-is-an-off-shoot-of-something-deeper, 访问日期:2017年1月17日

[14]“Men look at women. Women watch themselves being looked at.” Sally Potter, “Artist, visionary and writer - John Berger is undimmed at 90”, A Jar of Wild Flowers: Essays in Celebration of John Berger, edited by Yasmin Gunaratnam and Amarjit Chandan, Zed, 2016.

文/意娜 排版/柴阳阳


本文来源:批评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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