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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忧伤

2017-01-17 万寿寺老张 寄闲言

垂头丧气的鸟,八大山人绘画


论忧伤

 

克尔凯戈尔在他的日记中说,他与未婚秦妻的分手也是一个世界历史事件。老克的退婚事件一直为哲学史家所困惑。我是个懒人,懒得去读他更多作品,只翻了翻他的日记选。从他的日记中,也看不出更多退婚的理由,只是看见老克反复强调这件事对于他,是“非如此不可”。没有别的选择。这简直等于不说。但是不说比说更有意思。我的老朋友耿占坤在30年前写诗说:


我们都有一些话没有说出

并且永不再说


——这种欲言又止,多么牛逼。我觉得他说出了诗歌的秘密。

 

我十分赞同老克对这件事的评价,甚至赞叹老克的退婚事件。我一直觉得老克是个现代版的苏格拉底,他的哲学就是他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他的哲学。我喜欢这样的哲学家,他们像诗人一样,歌唱可能的完整的生活,自己却活得残缺。记得王小波死前一个月,那是一个下着雨的春天的中午,我和LK兄去找他喝酒,酒后居然讨论起什么样的诗人最可爱,小波说:悲情诗人最可爱。接着,他引用卡夫卡的话:

 

一切障碍都可以击倒我!


——这也是所有伟大诗人的自觉,如果没有这种自觉,请干别的去。但如果因此而认为诗人软弱,请你当城管去。

 

哲学家都在意淫世界,要么想当帝王师,要么想做哲人王。老克之所以是我心爱的哲学家,因为他是个悲情诗人,他的口头语应该是:人可能认识生活,但是请先去认识生活的偶然和破碎。所以我觉得他是我心目中的伟大哲学家。苏格拉底呢?如果说克尔凯戈尔是一个悲情诗人,那么,苏格拉底像个行吟诗人,他的口头语大家都知道:人啊!认识你自己!你不是神!希腊那地方我去过,阳光明媚,想悲情都悲情不起来,那地方,因为阳光的照耀,能够把个人的悲情转化为整体的悲怆。

 

只是可惜,我们无法从老克的事件中发现历史的意义,换言之,我们无法从这件事中找出所谓的历史哲学。在这里,只有历史的细节,像北京冬天光秃的枝桠,而它们还在被称作树。


看来是这个道理:哲学是人对理性的失望,文学是人对生活的失望。所以我们忧伤。从早到晚,从青春到衰老。哲学和文学,它们又都是失望中的挣扎,它们一直在说着癫狂的言辞,但是我们都觉得亲切。归根到底,它们是忧伤的挣扎。

 

忧伤是一种观看的语法,它的基调是冷冷的。它发生在观看历史的当时和观看历史之后。而且,这是个人在观看个人的历史。电视里说,新疆在下雪、日本在下雪……。这使我意识到忧伤为什么会发生。忧伤是我不高兴了,是的,我不高兴,是我个人不高兴——在宏大的合唱中,高兴或不高兴从来都是彻底个人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感慨也是纯属个人的,这里没有万里觅封侯的豪情,这里永远有一种陈郁。沉郁永远是冷的,往事也是冷的,往事如落叶,落在自己的心里,像雪花落在寒冷的田野……

 

我心目中的唯一一个中国的美学家高尔泰先生说:

 

忧伤是一种对失去了的幸福的憧憬。

 

我说:在冬天,忧伤就是对尚未到来的雪的渴慕。

 

从上午开始,我就在等待。雪花像姗姗来迟的幸福,总在撩逗它的等待者。为了雪花的缘故,我们在白天仰望天空。雪花的节奏真是时代的节奏啊,甚至就像我们在自己的故乡、自己的祖国流亡的脚步声,一分钟一片,两分钟一片。最后,十分钟,一片。

 

但是我们还是在等待,像海子的诗: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这样,到了下午,我确信等不到雪花了。忧伤无比真实地降临。而在此之前,多少文学前辈美妙地描写过雪啊!你先看看乔伊斯的爱尔兰的雪:


 “玻璃上几下轻轻的响声吸引他把脸转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睡眼迷蒙地望着雪花,银色的、暗色的雪花,迎着灯光在斜斜地飘落。该是他动身去西方旅行的时候了。是的,报纸说得对: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地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安葬着迈克尔·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泥土上。它纷纷飘落,厚厚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真正的文学必有其内在的忧伤,诗人如此,别以为小说家也有别样。抒情的人如此,嘲讽者也一样的。讽刺作家的心底也藏着忧伤,只不过他们把忧伤变成了反讽。严格地讲,在文学中,忧伤是多与少的问题,而不是有与无的问题。甚至可以说,一个作家对忧伤的态度决定着他作品的质量。

 

俄国人帕斯捷尔纳克用了那么文字去描写雪,他写过在雪野中情人的离别,写过雪夜里的狼嚎和带着金黄色色彩的写满了诗句的纸。甚至他写过雪地里的挂在枝头上的紫色的浆果。他歌唱痛苦的冬天,他说,严冬之夜的华美是无法形容的。

 

这一切都是对我们的讽刺。我们有冬天,但是没有雪。没有雪的冬天是生活与季节中的苦役,它们合谋,谋杀我们对抒情的企图。

 

就这样,等不来雪花,我们还可能等来文学。只有文学才不需要外界的条件。只有文学才能使我们获得在生活的局促中保持完整的姿态。文学可以带着你去嫖娼,但文学自己并不嫖娼。文学使你不用吸毒也能得到癫狂。甚至文学能够使一个软弱者能够想象反抗,因为文学本身就是反抗。

文学也是一种观看的语法。我心目中的文学,要带着冷的味道,如同我们对生活只剩下一个看法:厌倦!如同我们对生活只有一种态度:忧伤!

 

当然还要复原那些被遗忘的细节。我希望在文学中看到纯属个人的美好和破碎的细节。分手令人心悸,但是,冰块儿被放进盛满烈酒的杯子里,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这让我想起青春的跳跃。

 

这一切都需要细节,真实而不矫饰的细节。你看,人家老克说得多好:“在我们时代,著书立说已变得十分无聊,人们写出来的东西,他们根本没有真正思考过,更不必说亲身经历了。所以我决心只读死囚犯写的书,或者读以某种方式拿生命冒险的人写的书。”


2017年1月16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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