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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阻且长

2017-01-21 万寿寺老张 寄闲言



道路阻且长

 

年轻时只喜欢李白的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后来觉得不妥,人应该有点人文关怀,于是也吟一吟“安得广厦千万间”。再想想,觉得更不妥,你自己住着的被称作房子的地方就是个狗窝,说什么广厦,有点矫情哎。

 

后来发现,不扯广厦、不扯杀人的诗,唯有王维王摩诘才入我眼。他那些“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啦、“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啦,听起来很小时代。到了中年我才明白,小时代才是我们的时代。前提当然是,你不是皇帝,也不是控制皇帝的宦官。换言之,你既不是可以随意放纵的人,也不是丢了命根子而完全不能放纵的人。是吧,难道我们不是这样吗?脱裤子的时候想到嫖资,不脱裤子的时候想到天下。

 

李白的诗太豪气,杜工部的诗则太悲郁。事实上我们既没有豪气到李白那种地步,也没有悲情到杜工部的白头吟望苦低垂。我们过着小日子,年关逼近,也要忧愁那么一两下。

 

王摩诘的禅诗有大意蕴,只是,在这个粗暴的时代是无法欣赏的,时代没什么两样,过去它在欲望中狂奔,像粗暴的脚步毫不顾惜地踩过落叶、花瓣和歌谣。现在它在更快的节奏中狂奔,奔向担忧、未知和所有的不确定。

 

王摩诘先生最美的诗句是: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彩翠时分明,多么壮观和朴素的景象。夕岚无处所,多么澄透、本然的自然景观。它们只有在成为内心的景象之后才可能呈现。当它们成为心中的景象,也不必再说。

 

还有,在思念中的人,在焦虑中的人,是读不懂摩诘先生的。那种古典的完整性,注定要被思念搞得破碎。那种思念的破碎,又因自身而完整。


所有的人都是在期待之中的人。如果你在期待,就注定了无所归属的命运,既不现代,也不后现代,更不古典……我们在飘,找不到自己的时代。这不是漂泊——漂泊被赋予了太多的抒情想像和审美意味——我们就是在飘啊,像风中的树叶,像水面上的树叶……

 

摩诘先生自有一种大境界,大境界是拒绝理解的境界,或者退一步说,它拒绝过于情绪的阐释。云飘在空中,山呆在自己呆着的那个地方,它们其实和你无关。唯有在月色的温柔下,你才可能把自己的心绪去比附自然。自然是自足的,它不会附和我们。它不需要言辞,言辞只是它的向导,好的言辞、谦卑的言辞有可能是通往它的路径,但不是它本身。

 

在时代的迷乱中更迷乱中的人,最好去读古诗十九首。这十九首诗,作者已无法考。可是,它的精神,渗透在所有的唐诗宋词中。它的语式也渐渐在模仿中消失了,以至于我们只记得后人的模仿,忘了后人的摹本所在。

 

比方说,我们只知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但我们忘了还有更早的“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古诗是直接的,朴素的,是不玩辞藻的,因朴素而伟大,又因伟大而被后人疏远。

 

你看,多么美妙: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还有更宿命的句子: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种深刻而深厚的悲凉,让我忘掉了雾霾、正在逼近的风雨和风云。它之所以是宿命,是因为它随时在你的此刻。它的短暂之所以永远,因为它就是这个时代。

 

它也会给我们安慰,我们的祖先吟诵着这样的诗句而死去,但是诗句并没有因祖先和时代的消亡而消失。所以让我们自信吧,不是自信于真理,因为真理总是在弄死相信它并追寻它的所有人。也不是自信于嘲讽,因为嘲讽总是在告诉我们它所嘲讽的对象其实毫无意义,最后,连它自己也毫无意义。这样,我们所剩下的唯有活着和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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