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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还没有自杀?

2017-02-26 万寿寺老张 寄闲言

老朋友老俚篆刻




诗人为什么要自杀?

 

今天,朋友圈几个人都在刷新闻,一个叫任航的人自杀了。

 

任航是诗人,也是摄影家。作为诗人,他看起来很传统,他的诗能让人看懂。作为摄影家,他很前卫。从河南农民的角度看,拍那么多裸体人像,而且不带任何色情的意味,这里面显然有一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如果裸体不是使人产生生理反应而是引起了精神上的不安,显然,这件事不太正常,不能再用常识去理解了。

 

大家都在说,他的自杀是因为抑郁症,并且给出了若干无法反驳的病理学解释。大家可能是对的,但是,在我看来,并没有道出死亡的奥秘。

 

我所有的勇敢都用来嘲笑现代主义了。现代主义把古老的我们的“心里”偷换成了“心理”,至于把心理变成了病理,则是比现代主义更糟糕的流风余韵。刽子手看见每个脑袋,都觉得是好目标,忍不住要瞄一瞄。医生看见每个人都觉得是病人。刚刚从东莞揉着老腰走出来的人看见每个女人都觉得是鸡。你是什么人,就注定看见什么。

 

我宁愿引用卡夫卡的话来解释自杀和死亡。卡夫卡说,两个时钟走得不一致。内心的那个时钟走得飞快,现实中的时钟则慢慢吞吞,或者反之。当一个人承受不了两个时钟的反差,或者说两个时钟的反差使人开始断裂的时候,死亡就发生了。

 

有时候,死亡是一种宿命。你根本不知道它为何发生。我见过伟大的汉语诗人海子,后来我又认识了海子在昌平县的好朋友苇岸。有一天,我和诗人黑大春等人去昌平拜访苇岸,远远地走到苇岸家的楼下,大春说,你看,那个有马蜂窝的窗口就是苇岸家,这是苇岸的贵族徽记——马蜂在苇岸的窗户筑巢,苇岸为了不破坏马蜂的家园,宁可不开这扇窗。在他家,我们吃肉,他吃素。一般来说,吃肉的人比较宽容,我是说,对坏事情比较宽容,连肉都你妈可以吃了或者吃你妈了,世上还有什么难事?我印象中的素食主义者通常都很激烈,他们看着我们,眼神里闪出悲悯和愤怒。

 

但苇岸确实不是这样的。我感觉苇岸对肉食还是素食是不起分别心的。他只是自己吃素。

 

一年后,大春说苇岸死了。死于肝病。我觉得,苇岸的死确实毫无理由。我还记得,在海子死后三个月,他的好朋友骆一禾也死了,死在一个敏感词的广场。难道是跟诗歌有关的人都得死亡?

 

按卡夫卡的两个时钟逻辑,自杀的人是撑不下去了。我读书少,只举两个例子。一个是牛逼的哲学家本雅明,一个是牛逼的小说家茨威格。

 

他们都是撑不下去的人。他们呵护像羽毛一样轻盈又洁白的内心,当纳粹主义的雾霾遮盖了羽毛,雪花从来不能见容于邪恶的大地。他们只有一件事可作,那就是死去。当轻盈变成重浊,人终将回归轻盈,这是一个铁的形式逻辑。

 

死亡是如何发生的,从来都不是问题。我觉得,与其探讨死的原因,不如去寻找生的理由和意义。在这件事情上,我的老帕同样具有先知一样的力量。

 

老帕的朋友马雅可夫斯基死去,用一把左轮手枪干掉了自己。老帕赶到现场时,马雅可夫斯基的身体还是软的和热的。老帕的朋友格鲁吉亚诗人亚什维利也死去了,曼德尔施塔姆也死去了……很多人很多人死去了,或者死于自杀,或者死于他杀。按卡夫卡的逻辑,老帕也早该死去。但是他没有死。他之不死,不是因为偷生或对生命的眷恋——哪个死者不是热爱生命、甚至比我们这些苟活者更热爱生命的呢?

 

关于死亡,老帕只说了这些话:

 

“对自己表示绝望,抛弃了过去,宣告自己破产,认为自己的回忆已经无用。这些回忆已经不能接近这个人,不能拯救他,也不能支持他。内在的连续性遭到了破坏,个人结束了。也许,不是出于恪守决定,而是忍受不了那不知属于何人的烦恼,忍受不了没人感到痛苦的痛苦,忍受不了这徒然的、令人绝望的期待,而最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们的痛苦是笔墨难以描绘的,他们的痛苦使忧愁变成一种心病。他们的才能是值得钦佩的,他们的行为是值得纪念的,除此之外,让我们怀着同情的心,再在他们所蒙受的苦难面前低下头颅吧!”

 

老帕之为幸福的人,是他理解死亡是不得已的。他要养家,还要给情人弄钱。他听说小偷光顾了邻居家,他专门给小偷准备了100卢布——他老婆偷偷地把这100卢布花了,结果引起了老帕的咆哮:你怎么敢偷给小偷的钱?在我心里,这就是心里,而不是心理。

 

在全世界所有的诗人中,帕斯捷尔纳克是最不懂得死亡的人。不是因为他勇敢,是因为他对死亡一无所知。他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对死亡本身懵懂不知,但对死者有着最深切的同情。

 

但是,不管你怎么说,死亡还是像黑色的乌鸦的翅膀,总是带着令人恐惧的力量。记得在2006年,我的好朋友吴小龙死去。这个朋友学富五车,对我的文学创作有一种奇怪的看法,他曾经说,要让万寿寺老张写出杰作,就得先把他关进安定医院。我拉着他的手死去,哦,不是我死去,是他死去。我摸着他的手从温热到冰凉。像老帕一样感知生与死的区别。半夜,我伴随着曾经是吴小龙的人来到了太平间。管太平间的小伙子非常冷静,客气地接待了吴小龙和我,当然还有其他人。我刚刚还在纳闷这个小伙子怎么这么冷静,转眼一看,太平间的角落,堆满了空空的二锅头酒瓶。

 

2017226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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