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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清华我们还能想起什么?

昆玉河边的老张 寄闲言 2019-04-30


回忆清华我们还能想起什么?

 

三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回忆清华就是回忆歌唱》,这句话取自老友黄金刚的一首歌《回忆高等学府》,这首歌的第一段就写清华,那天我带他去清华唱歌,清华兄弟们喜欢他的歌,对他极其尊重,搞得他也飘飘然。清华兄弟的好处是不排外,有就事论事的雅量,你好,就是你好,于是我就尊重。

 

不像隔壁那个破学校,我们百忙之中拨冗去追隔壁的女生,她们极尽矜持之能事,圆明园的野花开了两遍,又谢了两遍,我们却连冰凉的小手还没有摸到。这是多么悲惨的事实,这也是一个具有象征性的真理,它告诉我们,在政治的失败之前,我们先得经历爱情的失败。也就是说,我们必将拥有全方位的失败。

 

凌晨,骑车回西三环北路的路上,他对我说:谢谢你带我见识了真正的大学。现在我想,他说的真正的大学,不是指大学本身,而是指真正的大学生。梅校长说,大学,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其实,没有真正的大学生,大师们对谁谓去?大师通常都先是别处的大学生。或者别处的非大学生。所以,梅先生的意思在今天应该是:大学者,非有大楼大师之谓也,有大学生之谓也。

 

几年后,他写了这首歌,歌的第一段是:

 

回忆清华就是回忆歌唱

朋友们都爱去操场

纪念一个个离去的诗人

俞心樵就住在北门外

 

即使作为诗歌,这段话也是好诗。更何况它有旋律,它的旋律优美而又哀婉,道出了诗歌的本意和初意。据说,古人的诗是用来唱的,你看人家曹孟德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不唱,怎么说给你听?

 

这首歌的最后一段是:

 

追忆那些年的高等学府

老师同学来自各个民族

老师同学现在读什么书?

是否记得这最后的净土?

 

如果他想起昨天清华校庆日发生的小小故事,不知道这首歌还能不能写得出来。更何况,老师同学现在根本不读书了。至于净土?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它在哪里?

 

如果他知道清华曾经还有过比他更哀婉的诗人,如果他知道这位更早离去的诗人曾经写过这样的诗:

 

地变天荒总未知,

独听凤纸写相思。

高楼秋夜灯前泪,

异代春闺梦里词。

绝世才华偏命薄,

戍边离恨更归迟。

文章我自甘沦落,

不觅封侯但觅诗。

 

这首诗的作者后来客死南国,死前十来年,身边仍有一枚小小的红豆。此红豆乃钱牧斋先生亲手所植之树结下的果实,他喜爱钱先生的诗,而大家都说,钱先生是二臣。二臣就是叛徒的意思。其实,有叛徒可当,多么不容易,我遍寻四周,实在找不到可以背叛的东西。由此机缘,他摸着钱先生故园的红豆,吟诵钱先生的一首诗:

 

东虏游魂三十年,

老夫双鬓更皤然。

追思贳酒论兵日,

恰是凉风细雨前。

 

时间飞快,到了1928年6月3日。不是那一天,事实上比那一天还早一天。陈先生写下这样的话:

 

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词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ZiYou,毋宁死耳。……(文章发了半天发不出来,我只好引到这里为止。)

 

这个碑铭现在是我国著名的碑铭,它的唯一功能是供真假遗老们唏嘘之用。至于实体碑,我就太熟悉了。当年我老师在一教讲课,带着我当助教,讲完课,他老人家就飘然而去,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踱步到北边几米处的实体碑前,默默地抽我的劣质烟。歪打正着,久而久之,居然能够背诵这个碑铭了。有时候甚至自作多情,把那些现在我都不敢正面引用的话,什么这个啦,什么那个啦,等等等等,作为我人生的砥砺。

 

现在我认为,人生没有砥砺,凡被砥砺的人生皆是失败的人生。真正能砥砺人的,是虚无。从虚无中能长出绝望,也能长出希望。

 

昨天清华校庆日,朋友圈疯传那个碑被围起来了。被围前一天,它是这样的:


被围之后,成了这个样子。


图片就不引用了,害得我半夜发不出来。图片是不重要的,当然,文字也不重要。


又有视频传出,一群老头深情地念陈先生的碑文。我试图在这里传视频,但老狗学不会新把戏,弄了半天,还是没传好。

 

我兄弟老土为此赋诗说:

 

水木自由逢茶寿

先生独立守校魂

隔墙已鲜后生望

颂碑幸有白发人

 

——要旗帜鲜明地反对一切形式的悲观主义。要坚定不移地坚持虚无的立场。大地本来是虚无的,但是从虚无的大地上长出了花和草,长出了粮食。大地因其虚无而无所不有。就看你取哪一个。

 

我相信碑的故事是一个错误。在不恰当的时间,校方想修修海宁王先生的碑而已。据说王先生即使不是一个幽默的人,至少也是一个总在制造幽默效果的人,据说他讲课,没几个学生能听懂他的方言。但没有人怀疑他的学问。他的死是自杀,自杀是精神的问题,也是心理的问题,但从来不是政治的问题。政治只有他杀。

 

陈先生写他,其实是写自己。

 

我那死去的朋友吴小龙即使不精通历史学,至少也精通颐和园的一草一木。他知道当年林副主席住在哪里,知道副骑手住在哪里。知道颐和园西北门的那座石桥为谁而建造。他对王先生的自杀颇有见解。有一年,他带我去看了看王先生投水的现场。他对我说,当时昆明湖水深只有一米。我俩面对面地大笑,得出了一个重要的学术结论:你要是想死,半米水深也可以把你弄死。至于你为什么想死,那是一个哲学问题。

 

老吴对北京西郊的地理如数家珍,从彭总卸甲的挂甲屯到海淀上庄纳兰性德的墓地,他都给你一寸土地一寸历史之醍醐灌顶的感觉。从此除了陈先生和我那死去的老兄,我再也不承认还有什么历史学家了。因此清华还有没有那个碑,很重要吗?

 

2019年4月29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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