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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大任:当他的生命走入倒计时

2017-12-26 张秋怀 老家山西


二零一七年春节刚过,大任便被确诊为结肠癌四期。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我们住进了山西省人民医院。入夜,安顿他睡好,我独自走到空旷的大院,望着皎洁的圆月和闪烁的彩灯,眼泪止不住喷涌而出。


平时,我和大任常谈到生死,总以为自己会坦然面对。


就在去年,我俩还去公证处立了遗嘱,并约好两人死后都不开追悼会,不留骨灰。


记得当时我们都面带笑容,就像在唠家常。我说,大海宽敞,水也干净,我想把骨灰撒在海中;大任说,去过不少地方,哪儿也比不上咱们山西,就把我撒在汾河里吧,别费事跑那么远了。


然而事到临头,我仍然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尽管我们相识相知五十五年,但有他陪伴的日子还没有过够啊!



他们俩


二月二十日手术。儿子在班机两次误点的情况下,费尽周折,终于在这天从美国赶了回来,让老爸在术后第一眼看到了他。


术中,主刀医生田利军主任出来告诉我:癌细胞在腹腔大面积转移,没法切除,为避免肠梗阻,只能做造口术。


这是我不曾料到的最坏的结果。


我们把这个结果瞒着大任;儿子也把基因检测结果瞒着我。送到厦门的检测结果显示,大任的细胞基因突变,属于结肠癌中仅有百分之五左右的最难对付的癌症。医生告诉我,大任的生存期只有三四个月。


接下来便是化疗。我在得知大任患癌消息的当时便左脑发蒙,这时发展成左耳神经性耳鸣,每天像是坐在飞机机舱中。但望着被化疗药折磨得不断呕吐的大任,我的心在滴血,完全顾不得这点小病了,每天和儿子轮流陪侍他。


第二个疗程结束后,儿子必须回公司了。他已经没日没夜地陪伴了老爸整整四十天。


就在儿子要离家的前两天中午,大任在睡梦中突然号啕大哭。我急忙推醒他。他抽泣着说:“我梦见小胖(儿子的乳名)走了……”


然后我们说起了小胖小时候的趣事。有一次,父子俩看完电影回家,小胖也许是想模仿电影中的情节,让爸爸高举双手,他用小木枪顶在爸爸腰间,一直押着“俘虏”回到家中,惹得路人发笑。


还有一次,大任带着小胖到北京出差,拜访了周振甫先生,后来周先生来信,夸“令郎玉雪可爱”……


他们俩


在胡震主任和医护们的精心照料下,大任挺过了化疗的四个疗程。然而,这些年先后患糖尿病、脑梗的他,已经再也挺不住了,终因心衰被转到心内科治疗,一周后病情稍稍稳定。


出院后,大任对我说,他想放弃化疗。我愁肠百结。继续坚持化疗吧,怕有更坏的结果;放弃化疗,癌症怎么办?两难之中,突然在网上查到了一条消息:上海肿瘤专家孙建立教授每月来并巡诊。


经省人民医院李耀平副院长和胡震主任的首肯,我们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于五月十三日到了太原市中医院。


孙教授说:“尽管化疗是治疗癌症的唯一办法,但你目前的状况不宜继续疗程。先吃吃我的药看看。当然,还得同时口服一种化疗药,中药只能起调理辅助的作用。”


从此以后,煎中药就成了我的日常工作。不忍让大任喝一大碗苦药汤,每次都是把两次煎好的汤药再合起来熬一小时左右,浓缩成多半小碗。每天早晚两次,大任捧起碗几口就咽下去了。每次望着他皱着眉头喝药的情景,我的心都在疼。


服用中药一个多月后,大任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不仅体重增加了六公斤,而且满面红光,人也精神了许多。每天早饭后出门溜达一圈,午饭休息后便到忘年交张星亮处喝茶聊天,自在而快乐。



这期间,朋友们不断来访。只要谈到有关文史哲的话题,他便滔滔不绝,有时竟说到嗓子嘶哑。


省人民医院的挚友、被大任尊为“恩人”的刘永杰先生曾多次劝过他:“你生的是重病,要多休息,不要太劳累!”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一生潜心治学,积习难改,依然故我。


本次入院后,当得知黄河电视台和忻州电视台要来采访时,他让我给他整理仪容,强打精神,从始至终没有丝毫懈怠。但两次采访都是记者刚走,他就瘫在那里了。


就在弥留之际,一天中午,一直昏睡的他突然睁大双眼,对我说:“我有一个重大发现,快叫张勇耀来!”勇耀接信后急忙赶来。大任向她时断时续地交代着自己的思路。只听得勇耀连声叫绝,第二天便把连夜整理好的资料和论文提纲送来让大任过目。我心中暗自赞叹:好利索的孩子!


说起勇耀,我不仅由衷地赞叹,还佩服她甘坐冷板凳的严谨的治学态度。是她,细心地为大任编写了学术年谱,校正了《元遗山新论》中的错误,仅用了三个月,就在张继红社长的鼎力支持下,更名再版了《元遗山论》,让大任生前看到了自己的研究成果问世。


我们俩,1998年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


对我来说,二零一七年的夏天是一段劳累而幸福的日子。人有了希望,便有了动力


常常忘记自己也已是七十多岁的老妪,每天绞尽脑汁做他喜爱的饭菜,清理造口袋。三天换一次底盘,有时还得完成他交给我的任务——为朋友写几个字。


大任看我有些疲累,特别想减轻我的负担。开始是我每夜起来给他清理三四次造口袋,后来他说:“夜里你不要起来了,睡眠好了耳朵就不响了,我自己能处理。”再后来,他索性白天也不用我了,自己处理得干干净净。


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啊。可天妒大任,到了十月份,他突然食欲不振,吃罢便呕吐,小腹也隆胀起来。


他不想住院,还想依靠中药缓解病情。他是一个固执的人,我永远争不过他。一直拖了近一个月,我急了,独自跑到医院求助他信赖的中医大夫。大夫让他马上到医院就诊,他才不情愿地住了院。这时已是十一月十八日。


冥冥中我意识到,大任这一去,恐怕就是永别了。果然,没两天,病危通知便送到面前。我的心死了。


如果说我们有过幸福的日子,那么这一个月,就是我的梦魇。


大任的痛苦在身体,我的痛苦在心扉。每当我抚摸着他骨瘦如柴的身躯,想为他减轻些苦痛,都会禁不住地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他是那般无助!


是的,只有我能读懂他眼神中的无助。当他呕吐罢看着我为他用棉纱蘸着温水擦拭口腔时,当我每天傍晚被儿子撵着回家,他吃力地挥挥手盯着我告别时……


我们俩,1989年于广州


病中,大任的坚强和求生的执著让我重新认识了他。他说,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比如侯马盟书,是我们山西的宝,但只有圈内的少数人了解。他想让它普及到大众。再比如,山西要开发旅游,三晋文化应该再配合着编些读物……


进入十二月,大任的身体更加虚弱,只靠营养液维持生命,但他仍希冀奇迹出现。每天问我有什么办法,说:“小胖是搞靶向药研发的,不知他有没有办法?”


小胖也不甘心,除了与张树平主任和张晓峰医生沟通,还特地咨询了肿瘤医院的杨牡丹主任。但大家都一筹莫展。看着烦躁不安的大任,我愁肠百结,夜不能寐。


反复思量的结果,决定把实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大任。我知道,他每天查百度,对自己的状况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不想证实罢了。我们平时就说,将来两人中有一个生了不治之症,另一个不要隐瞒。


九号这天,大任又问我:“没办法了?”我流着泪说:“没办法了。要是有办法,周恩来还会死?”并把他生病以来的点点滴滴都详尽地告诉了他。他听了,眉宇间突然露出前所未有的安详,静静地闭上眼,仿佛入睡了。


十号一大早,天还未亮,我赶到医院,送走了陪夜的大任三弟,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大任让我和小胖到他跟前,说:“不要输营养液了,我不想再受罪了。”然后,对我们一一交代了后事。


看着一直哭泣的我,他说:“不要哭,坐游轮玩去吧!”儿子走后,他让我扶着他坐起来,说:“秋怀,秋怀,我走了你一个人可怎么活呀!”说着,几颗豆大的泪珠滴在秋裤上。这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面前流泪。


我们仨,来生还做一家人


我和儿子都尊重大任的选择。


营养液让癌细胞疯长,大任的肚子硬得连底盘都贴不住,而他的呕吐次数与日俱增,以致到了不能算是吐,简直是喷的地步。黑色的液体把口腔黏膜全部腐蚀,他火烧火燎地难受。我们不想让他在最后时刻受这样的折磨了。

 

是我把大任的决定告诉朋友们的。大家都觉得如释重负,再也不必在他面前强装笑脸,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了。


这天下午,大任的挚友、天天来医院陪他的阎瑞峰哭着跑进病房,大任笑着说:“哭什么啊?男儿有泪不轻弹。”


接着冀卫东等朋友也来了,大家说着说着就开起了玩笑。


卫东说:“反正我们都要去那里,你先给咱探探路,盖一座院子,我们都去喝茶。”当时,大任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说了“苹果”两个字,朋友们立马心领神会,说:“给你部苹果手机,你又不会升级,我们还得到维修部要一张师傅的名片,给你烧了。”


说着,几个人哈哈大笑,一时间,死寂的病房里充满了欢乐。


我们仨,来生还做一家人


十三号那天,大任从网上看到张星亮等挚友给他编的题为《谁识人间一鲰生》的诗墨选,十分欣慰,举着手机,久久不肯放下。


这天朋友们来探望他时,他吃力地说:“印,印……二三十本就行。”星亮和王丽君不亏是大任的忘年至交,下午即动手,连夜排版设计,赶印了三十本,还没来得及压平展,十四号下午两点左右就送了过来。


大任翻开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小册子,微笑着,艰难地竖起大拇指,表达着他内心的欣喜与感激。


十五号早晨四时,已测不到大任的血压。八时五十六分,他平静而安详地走了。


去世时,陪伴在他身边的有我和儿子,以及一直尽心竭力陪侍他的我的妹妹,还有他的三弟、四弟和挚友阎瑞峰。


大任,你等着我!倘若有来世,我们还做夫妻!

2017年12月24日





降先生与张秋怀女士的爱子小胖阅读此文后留言:


录下回忆就是心理疗伤的启始和一个导航灯塔的点燃。


生命于世有三次死亡:


肺叶最后的叹息,

肌肤吻别阳光,

名字再不发出声响。


摩挲爸纸墨间的笔耕,多少人在长长的将来都会默念他的名字和故事。


本文编辑: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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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悲伤。我们且目送他优雅地挥别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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