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父亲用拳头、家书和自杀教育的孩子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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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被父亲用拳头、家书和自杀教训的孩子去世了。享年86岁。
那个孩子长大后,成为享誉国际的“钢琴诗人”,在音乐中度过了幸福的余生。如果不是新冠,他还会更加长寿和幸福。
但如果不是他的父亲写给他的家书,这个孩子不会在他的故国广为人知。
他就是傅聪,他的父亲是傅雷,而那本书就叫做《傅雷家书》。
这么多年来,我在无数场合听过或看过无数人推荐这本书,我家姑娘跟我说,学校推荐的课外必读书目中也有这本书。
我当然翻过。念大学时就翻过。现在,我的孩子已经念高中了,书还没有翻完。内容也忘了大半。
我无法信任从小暴打孩子的父母写出来的家书,即使书中有看似深刻和浓烈的忏悔和反省。就像我从不相信家暴男、赌徒、瘾君子们痛哭流涕的道歉和忏悔一样。
关于傅聪小时候受到父亲的暴力对待,除了《家书》中傅雷以忏悔的口气透露了一点以外,大量的访谈和传记文章记述了不少细节。
最常被引用的细节是,因为傅聪弹琴跑调,傅雷拿起餐盘就往儿子头上砸,砸得头破血流。那年傅聪只有八九岁。杨绛也说到,傅聪小时候经常向她哭诉,父亲打得实在太疼了。
傅聪明确说过,傅雷并非是因为对音乐要求严格才暴打他,还没有开始学琴之前,傅雷就多次捆绑、殴打他,甚至将他锁在门外过夜。
对照傅雷的传记可知,他频繁将怒火发泄到孩子身上的时段,正是他自己的私生活出现多次感情出轨的时期。
即使对婚外情人也是一样,一旦未能即时出现在他身边,他便容易暴怒失常。
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我从未见过有青少年说喜欢看《傅雷家书》。傅聪自己也不喜欢。
傅聪有一位叫廖冲(女)的朋友慕名读过《家书》后对傅聪感慨:“这样的父亲你怎么受得了?”
傅聪屡屡以这位朋友的态度来委婉回应公众对《家书》的热捧。
傅聪说:“我非常不赞成将《傅雷家书》当成教育圣经来读,这样做很危险、非常危险”。
傅聪没有发表自己给父亲的回信。
在《家书》中,傅雷多次叮嘱傅聪多写信、多回信。但是,家暴和强制造成的伤痛,让傅聪成年以后无法自然地以亲子情感回馈孤独的父亲。
《家书》中可以看到傅雷的伤心、无奈和加倍的热情。很显然,傅聪给父亲的回应远不如父亲的期待那样多。
哪怕父亲去世后几十年,傅聪已经成为著名音乐家,面对传媒谈起父亲,也仅止于赞美父亲的人格、理想、学问和怜悯父亲的孤独与痛苦。几乎看不到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朴素、自发的、满是留恋与满足的那种亲情之爱。
傅聪也说,虽然遭遇了频繁家暴,但父亲并非是“棍棒底下出天才”的信奉者。不过傅聪并没有进一步解释。
从傅雷的传记中看,除了暴戾的性格以外,傅雷不是为了培养天才而严酷对待儿子,而是他将对自己的完美主义要求迁移到了儿子身上。傅雷发现儿子对音乐感兴趣,然后就认为有兴趣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显然,傅雷的暴力教育并没有达到目的。
傅聪从十一岁起就开始与父亲剧烈对抗,甚至一度终止练琴。用傅聪自己话说,“很激烈,甚至于要出人命的呀!”
在这种剧烈抗争下,傅雷开始减少暴力对待,并等待傅聪自己决定人生取向。
到十七岁时,傅聪自己决定以音乐为毕生理想,并且叛逆地、倔强地不肯问父母伸手要一分钱。这时候,他才得到傅雷的颔许。
是反叛与独立让傅聪赢得了这场“战争”,是傅聪自己身体和思想的成长和傅雷自己的后悔和反思,使这对父子终成朋友。
成年后,即使对父亲的悲剧命运和人格有了更深的理解,即使在理智上原谅了父亲,即使与父亲达成了和解,并且在思想和艺术上与父亲有了更愉快和深入的交流,这个被虐待过的孩子也很难像童年幸福的孩子那样,自然地亲近和依偎在父亲的身旁。
他只是多了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同道和朋友。当然,这也已经足够幸运。
谈起父亲的思想,傅聪说的最多两句话是:
(1)独立思考,既追求真理,又绝不放弃怀疑。(2)先做人,再做艺术家。
像许许多多左翼知识分子那样,傅雷在家书中多次热情描绘了进入新时代后自己的学习和反思,以及自己在国家、社会等方面认识上的“进步”。据傅聪介绍,这种“进步”的表现之一是:
他一九五四、五五年到社会上去,看到了整个国家轰轰烈烈的建设景象,深受感动,又说看了许多解放战争、革命战争时期的小说,补了课,使他感到他以前的“不能够只问目的不问手段”的认识是书生之见。
以傅雷的性格看,这些所谓的反思与进步,都是他自己当时的真诚认识。对此,傅聪说,也许父亲的那些反思是错误的,父亲更年轻时对不择手段的鄙夷反而是正确的。
傅聪进一步指出:
我们知识分子对造成现代迷信也有责任。知识分子应该像鸟,风雨欲来,鸟第一个感受到,知识分子最敏感,应该永远走在时代前面。可是我们也参与了现代迷信,没有尽到知识分子的责任。
可以肯定地说,傅聪所说的“我们”,包括了他的朋友、父亲傅雷。
傅雷后来也有所怀疑,但是已经晚了。他最终被自己曾经错信的理想与力量吞噬了生命。为了保住最后的尊严,傅聪的父母选择了自杀。
而傅聪,虽然深受父亲的影响,对祖国、对东方文化始终有浓烈的情感,但终究视中土为伤心故地,余生虽常爱乡、返乡却从不恋国。
拜有限的自由与市场之赐,“钢琴诗人”的美妙琴声如今尚能在故国余音绕梁,但是,他的身心早已与故土决裂。
如果我们要求11岁的傅聪必须在“被严酷暴力对待中训练成杰出音乐家”和“宽松自由但平庸地度过一生”中选择一项,我想,小傅聪肯定会选择第二项。
如果我们在天堂问近米寿之年的傅聪,在新冠风险面前,面对“自由更多的地区”与“动辄lock down”的地区,你会选择在哪里生活?我想,老艺术家也会说,我已经作出了选择。
当然,现实不是如果。
现实是并不存在第一种选择,只有“无法获取有效医疗服务的地区”(是管制、干预以及事实上的公共而非市场化的医疗体系造成了这种状况,也可以直说,是自由受限的结果)和“动辄lock down的地区”,而且,普通人几乎没有作选择的可能。
本可以更有效地应对疫情及其次生灾难的市场机制(也就是真正的自由本身),在全世界都很稀缺或者受到阻碍。
如果非要在两种不幸中选择,还没有染病的、或染病幸而未死的我们可以庆幸生在此时此地,并冷血地嘲笑傅聪不该逗留国外和痛斥外国的无能害死了他。
但是别忘了,逼死他父母的力量,正渐渐卷土重来。
文/可二
2020.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