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武侠小说来歌功颂德，是一大发明

许多朋友都听过李靖和红拂女的故事，李靖和红拂女的故事出自晚唐杜光庭的小说《虬髯客传》。李靖、红拂、虬髯客被称为“风尘三侠”。

这篇武侠小说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隋炀帝行幸江都，把权臣杨素留在西京镇守。杨素功劳很大，权倾一时，谁都看不上，生活也非常奢靡。那些大臣和宾客来见他的时候，他非常倨傲，一点礼貌都不讲。后来，更加过分了。

有一天，李靖以平民百姓的身份来拜访杨素，献上计策，他对杨素说：“现在天下大乱，各地的英雄纷纷崛起，您是重臣元老，应该注意收揽人心，不应该对宾客无礼呀。”杨素听后，严肃地起来，向李靖道歉，并且收下了他的计策。

当李靖跟杨素说话的时候，杨素的侍女中有一个手持红色拂尘的绝色女子一直在看着李靖。等李靖离开时，她问了李靖住在哪里、房间是几号。李靖一一告诉了。

李靖回到宾馆。等到半夜，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是一个穿着紫色衣服、戴着帽子的人，还带着行李。一看，是个十八九岁的佳丽，果然是白天见到的那个侍女。李靖就让她进了门，两人互相行礼。

红拂女说：“我在杨司空家这么久，见过的人多了，但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我愿意像丝萝依附乔木那样，把自己交付给你。”

李靖问她：“杨司空这么位高权重，怎么办？”红拂女说：“他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一点都不可怕。他家里的那些侍女知道他快完了，很多人已经离开了。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你不用担心。”李靖还知道了红拂女姓张，在家里排行老大。她的样貌、仪态、气质、言谈，都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女。

李靖得到红拂感到非常幸福，欣喜的同时有点惧怕，怕杨素找上门来。几天之后，他们终究还是发现了有人追捕他们，于是他们想离开客店，赶往太原。

走到灵石，在旅舍里用炉子煮肉吃，红拂在洗头，头发散落一地。李靖正在院子里刷马。这时候，有一个人，中等个子，长着红色而蜷曲的胡子，骑着驴来了。他把行李投到炉子前面，斜躺在地上，看红拂女梳头。李靖很恼怒。

红拂仔细看了看来人的样貌，示意李靖不要发怒。梳完头，她前去结识了来客。来客也姓张，于是两人认了兄妹，一个是一妹，一个是三哥。

三人在一起喝酒吃肉。来人举止非常豪爽潇洒，李靖也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他。来客还从皮囊中拿出了一个人头和心肝，还用刀切起心肝，用来下酒。他说：“这是个负心人，我痛恨他十年，今天才抓到杀了他。我没有遗憾了。”

虬髯客又问李靖：“看你的仪表、气度不凡，真是大丈夫。你听说过太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人物吗？”李靖说：“我曾经认识这样一个人。这才是帝王之才，其他的人不过是将帅而已。”虬髯客又问：“他叫什么？多大了？”李靖说：“跟我一样，姓李。年仅二十。”再问：“他是干什么的？”回答：“他是州将之子。”虬髯客说：“嗯，那就对了，希望能有机会见见他。你能帮我介绍一下吗？”李靖说：“我的朋友刘文静跟他关系不错，我可以请他介绍。兄见他目的何在？”虬髯客说：“望气的人说，太原有奇气，让我来看看。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到太原？”李靖说了几天可以到。虬髯客说：“你们到达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在汾阳桥见面。”说完，就走了。

李靖和红拂既惊又喜，但他们最终认定，这样一个人是不会骗人的，所以也不用怕。他们到达太原后，果然见到了虬髯客，然后一起去见了刘文静。他们骗刘文静说：“这是个相术高手，希望能见一见二公子。”

二公子穿着普通衣服来了，风度翩翩，潇洒异常。虬髯客一见，立刻心灰意冷了，喝了几杯酒，对李靖说：“这才是真天子！”李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刘文静，刘文静很高兴。

他们离开后，虬髯客说：“这件事，我觉得八九不离十。不过还是得让我的道兄见见他。李郎最好同一妹再回趟京城，某天的午时，到马行东边的酒楼来找我。你看到楼下有这头驴和一头瘦驴，那就说明我和道兄都在酒楼上。你来了就上楼来吧。”他又跟李靖告别离开了。

李靖和张氏又一次按照他说的去做。到了约定的日子，李靖果然看到两头驴子，就提起衣裳上楼。虬髯客正和一位道士面对面坐着喝酒，看到李靖非常高兴，让他过来坐。他们围坐着喝了十几轮，虬髯客说：“楼下的柜子里有十万钱。你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让一妹留在那里，某天再到汾阳桥来跟我会面。”

李靖按照约定的日子来到汾阳桥，道士和虬髯客已经到了。他们一起去拜见刘文静。这时候，刘文静正在下棋，互相见礼之后就坐下谈心。刘文静派人火速送信给李世民，请他来看下棋。道士与刘文静下棋，虬髯客和李靖站在旁边。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来了，其神采风度让人眼前一亮。他的神态清明开朗，在座的人都好像被风吹拂一般，他看人的眼神也异常明亮。道士看到他就神色悲戚，扔掉棋子说：“这盘完全输掉了！我在这里输掉了啊！想要解救也没法子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不再继续下棋，就请求离开。

出门之后，道士对虬髯客说：“这里的世界不是你的世界，其他地方还可以。努力做吧，不要再想着这里了。”于是他们又要一起到京城去。虬髯客对李靖说：“算算李郎的行程，要到某天才能到。你到达的第二天，可以同一妹到某坊某巷的一间小房子里来找我。李郎跟一妹在一起生活，穷困极了，我想让我的妻子拜见你们两位，顺便讨论一下解决的办法，你们就不要推辞了。”说完，叹着气就走了。

李靖骑马往回走。回到京城之后，就跟张氏一同去拜访虬髯客。那地方有一扇小小的木板门，敲门之后，有个应门的人行礼说：“三郎让我等李郎和一娘子，已经等了很久了。”

虬髯客的家非常阔大、装饰非常豪华、仆人非常多。他们见到了虬髯客夫妇，妻子也像仙人一样。

他们在一起畅饮，最后他们断定李世民是天下的主人，当今天下虽乱，但是三五年后必定进入太平盛世。我本来想在这个世界做点事情，花上二三十年跟群雄争夺天下，稍微建立点功业。现在既然天下已经有主了，我再留在这里干嘛呢？只好另寻他处。

虬髯客还鼓励李靖，凭借自己非凡的才华，辅佐明主建功立业。一妹凭借仙女的姿色、罕见的技艺，跟从丈夫，也会获得崇高的地位。你们好好努力吧。十年以后，到了东南边几千里外的地方有非比寻常的事情发生的时候，那就是我成功的日子。一妹和李郎到时可以面向东南，洒酒在地，向我庆贺。

他把家里的账簿和钥匙都交给了李靖夫妻，夫妻两人只带着一个仆人，骑马走了。

于是，李靖拥有了虬髯客的宅第，成了富贵人家，还用这些钱来资助李世民开创唐朝的基业，因此就平定了天下。

贞观十年，李靖以左仆射的官职加平章事衔，成为宰相。南边的少数民族过来报告说：“有一千艘海船和十万士兵进入扶余国，将该国国王杀死，自立为王。现在国家已经平定了。”李靖心里知道，这是虬髯客举事成功了。他回家来将这件事告诉张氏，两人穿上全套礼服，面向东南下拜，洒酒在地，祝贺虬髯客得胜。

这个故事很豪迈，也有点啰嗦，对不对？

我们从故事转到历史。

历史上的李靖，在隋炀帝登基后第一次下江都的时候（605年），已经三十五岁。他的祖父和父亲曾在北魏和隋朝任刺史、郡守的高官。他的舅父韩擒虎是隋朝的名将，左仆射杨素和吏部尚书牛弘也都很看重他。杨素曾指着自己的座位说：“你早晚会坐到这个位置。”李靖曾在隋朝担任过长安县功曹、驾部员外郎。

李靖从小就精通兵法，韩擒虎说：“只有我这个外甥有能力跟我讨论孙吴兵法。”所以，李靖的兵法不可能是中年以后才学的。

在那个年代，出身高贵并且已经三十几岁的李靖不可能没有结婚，所以不可能跟出身侍女的红拂女有浪漫的爱情。

出身高官家庭的李靖不会是穷人，不可能是依靠虬髯客的财产发达的。

等待隋末，天下大乱时，李靖已经四十几岁。李世民二十岁时，李靖已经四十七岁。在太原留守李渊的部下任职。等李渊在李世民等人的撺掇下想起兵反隋的时候，李靖发现了，想去长安告状。可见，李靖不是一直想跟随“伟大光荣正确”的李世民的。

但此时的隋炀帝杨广远在江都，于是为了跑出李渊的统治区域，李靖把自己锁起来，装扮成囚犯。但终究被李渊抓住了。李靖大喊：“你怎么能因为私怨而杀害壮士呢？”在李世民的求情下，李渊释放了他。

追随李渊后，李靖在攻打萧铣的势力时不力，差点被李渊杀掉。后来，李渊本着“使功不如使过”的策略，继续用李靖，李靖屡次建立功勋，稳固了在唐朝的地位。

唐朝在成立后，用了八年的时间，而不是小说中的三五年，才平定了其他势力，建立了稳固的统治。

和小说中描述的不同，李靖在贞观十年并没有出任宰相，而是在击破吐谷浑之后闭门在家，躲避诽谤。史书中也没有记载当时有哪个东南方的国家被十万军队灭掉了。

小说的末尾说：“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

我们从这个故事知道，真命天子发迹开国，并不是英雄想要做到就可以的，更何况那些不是英雄的人呢！做臣子的胡思乱想，想要谋反，那就是用螳螂的臂膀去抵挡奔走的车轮而已。我朝帝皇之家的福泽绵延万代，这难道是凭空得来的吗？

这才是这篇小说的主旨。

历史上的李世民当然一点都不神圣。在推翻隋的过程中，他的功劳不可能大于他的父亲李渊，也未必大于他的哥哥李建成。玄武门之变是李世民的鱼死网破之举，但他在杀死兄弟后夺位成功了。成功后的李世民修改了史书，夸大了自己的作用，也经常进行政治表演，塑造自己宽容纳谏、勤政爱民的形象。

这篇小说写于晚唐，这时候唐朝的威权已经大大下降。但并不英雄作者用武侠小说的形式歌功颂德，为巩固唐王朝的合法性出一分力。

用祥瑞、谶纬、神学、史书、表章颂圣，我们在历史上见得多了，但是像晚唐的杜光庭这样用武侠小说来神化、歌颂皇帝的，还是第一次。

后世的金庸也学会了这一套。他写了以清朝为背景的《鹿鼎记》，主角名为韦小宝，实为康熙皇帝。韦小宝八面玲珑、贪财好色的背后，是金庸佩服康熙皇帝的励精图治、“雄才大略”、勤政爱民的意图。可以说，《鹿鼎记》也是一篇颂圣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