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搜救犬的告别：谢谢你，再见了
2008年5月12日，北川曲山小学的废墟中，6岁的任思雨被水泥块压着不能动弹，由于埋得太深，两天过去，没人听得见她的呼救。
5月14日下午，黄金救援72小时已过去大半，她突然听到几声狗叫声由远及近。不久，她等来了改变她命运的那只史宾格犬。那是一只搜救犬。
任思雨成为了南京消防队救出的首位幸存者。救援过程中，她唱起“两只老虎”的儿歌安慰搜救队员，被全国知晓。
现场的搜救犬中，还有一只叫小黑，训导员是司凯。
救援的第一天，小黑的后腿就被瓦片割伤。不同于宠物犬能够撒娇，简单包扎后，听到“搜！”的命令，它又再度冲到废墟上。十多天高强度工作中，小黑能吃的只有压缩饼干，水都喝得少，但它成功救出了15个人。
汶川之后，小黑和许多搜救犬都被受封为“功勋犬”，但付出的代价是——暴瘦十多斤，腿部多处受伤；现场的大量粉尘，也永久性伤害了它的心肺功能。还有一只救了32人的搜救犬，当场牺牲。
11年过去，当年被救出的小女孩任思雨，已成为北师大的一名学生，与此同时，许多汶川功勋犬则走完了它们短暂的一生。今年“十一”前夕去世的“沈虎”，就是最新离开的一只。
和任思雨一样经历过死亡的幸存者们，因为这些搜救犬而有机会重新思考：如果终有一死，那该如何度过此生？
在汶川地震中战功赫赫的小黑，是一只德国雄性牧羊犬，2006年2月9日出生在沈阳警犬基地。参加汶川搜救时，它才两岁。
它从小就因为异常出色的嗅觉和反应能力，入选搜救犬预备役。2006年底，又被南京消防支队选中。
当小黑和训导员司凯在汶川奋战时，19岁的江苏淮安青年沈鹏还在入伍的路上，要到那一年年底，他才会到南京消防支队报到，成为一名新兵。此时的他还不会想到，支队里有一只搜救犬，将会在他今后的人生中扮演起比很多人都还要重要的角色。
新兵入伍，对一切充满好奇。沈鹏加入了搜救犬中队，与司凯一起照顾3岁的小黑。
没多久，司凯退伍，沈鹏正式接手，成为小黑的训导员。但曾与司凯出生入死的小黑，对新来的沈鹏很有意见，情绪低落，也不爱出犬舍，仿佛把司凯的离开怪在了沈鹏头上。
有时喂食，小黑会“呜”他，沈鹏知道那是警告，不允许靠近。偶尔不“呜”他了，沈鹏还挺高兴，但转眼就发现，小黑会把食物骗到手上后，再“呜——”。沈鹏愁眉不展：“前主人对它很好，我就像中间插足进来的人”。
他开始想办法接近小黑，最初只是在犬舍外观察，接着常到它旁边跟它说话，过了一段时间后，才慢慢带它出来，跟它游戏和训练。
这期间，沈鹏给小黑改了名字，自己姓沈，他就给小黑取名“沈虎”。他说：“‘小黑’这名字一点都不像它，它既不小，也不黑。我让它跟我姓，就像是我的兄弟一样，寓意虎虎生威。”
从此没有搜救犬“小黑”，只有沈鹏的兄弟“沈虎”。
改名后的沈虎渐渐接受了这位新训导员，再次表现出优秀的反应力和感知力，重返队里最优秀的搜救犬行列。
2010年，沈鹏和沈虎奉命参加了南京“728”化工厂爆炸事故的搜救。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执行任务。
搜救中，沈虎后腿再度负伤。它被钢筋划出一道大口子，但它一声不吭，而是一直按照沈鹏的搜索口令搜索，直到沈鹏发现地上的血印。
这次负伤让沈虎落下了跛脚的病根，沈鹏极为心疼，回去立刻申请让沈虎休养了几个月。
沈虎此时几乎与沈鹏形影不离。站岗时，沈虎会趴在沈鹏脚边；它还会叼着水管给沈鹏冲头发；每当沈鹏去吃饭，它就守在食堂大门外。战友们开玩笑：沈虎简直比女朋友还有耐心。
2012年，在公安消防支队全国搜救犬比武竞赛中，江苏消防派出了沈鹏和沈虎。沈虎为沈鹏赢得了服从科目比赛第二名，这也是沈鹏军旅生涯中获得的第一个三等功。
不知不觉，沈虎已经7岁了。
犬类的一年，约相当于人类的七年，才与沈虎越发默契的沈鹏，在日常训练中，发现沈虎的体力已经没有原来那么好了。当年在搜救中留下的心肺以及后腿的毛病，也越发困扰着它。
沈鹏不得不面对一个令人伤感的事实——不过短短几年，自己的“兄弟”已从 “年轻人”迈入“中老年”的行列。
沈虎会老，也会死。
虽然年纪渐长，但沈虎仍是队里最出色的搜救犬之一，多次被派出参赛。
在沈虎8岁时，江苏广电城市频道的记者汪舒曾采访了一次他俩。采访中，她事先躲进一个铁箱子中，被沈虎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从此，她记住了这只大德牧和沈鹏这对“沈氏兄弟”。
也是这一年，沈虎在一次训练中误把小球吞下，几乎快窒息倒地。沈鹏吓得抱着这只五六十斤的德牧在训练基地跑了快一公里，边走边喊：“快找兽医！” 医院当时已下班，医生要半个小时才能赶到。沈鹏哪能等，马上把手伸到沈虎口里，不顾一切把球给抓了出来，然后开始给已经休克的沈虎做人工呼吸。
沈虎居然就被完全没有医学背景的沈鹏救了过来，沈鹏喜极而泣。
同年年底，沈鹏服役期满5年。按照规定，他可以申请退伍回家，但他舍不得沈虎。经历了生死危机，他开始直面沈虎的死亡问题：“单位的搜救犬大多都是10岁左右去世，何况沈虎心肺功能很不好，当时并没有觉得它还能活很长时间，我当时想再多待几年陪陪它，把它送走。”
沈鹏选择延长服役期。
被沈鹏精心照料的沈虎，即使到了快满10岁的年纪，也依然雄心不减当年。虽然后腿出现严重的问题，但实在是由于综合素质太好——嗅觉敏锐、搜索能力优异，于是它在2015年又代表队里出征血液搜索比赛。
备赛期间，沈鹏托战友从外面带烤鸭给沈虎加餐，睡前给它喝牛奶补钙，用于训练沈虎的备用血不够了，他马上卷起袖子说：抽我的吧！
上场前，沈鹏拍拍沈虎：“这次就靠你了。”沈虎明白，叫了几声做为回应，双眼一刻没有离开搜索区。当时沈鹏就觉得：有戏。
许多现场看到沈虎的战友都惊叹：状态保持得太好，10岁还能参加比赛！
那次比赛，作为年纪最大的参赛犬，沈虎创下了江苏省有史以来在血液搜索比赛中的最高名次，让沈鹏又拿了一次三等功。
延期的三年很快过去，2016年11月，沈鹏到了最后退伍年限，已满10岁的沈虎也到了退役的年纪。不得已的分离在即。
但沈鹏不愿分离。
他想到领养沈虎。可在此之前，江苏省还从来没有训导员领养搜救犬的先例。
他曾听有战友说，“在自己的搜救犬快去世时赶回部队，狗狗看着曾经的伙伴，就算已经没有了力气，还是会努力的睁开眼睛。”他觉得“这太伤感了。”。
因为怕沈虎“年纪太大打不过别的狗”，他最终递交了江苏省内第一份搜救犬领养申请。
虽然每天焦急地等待着批复，但毕竟没有先例，他深深觉得没有可能为自己破这个例，当时已经做好了带不走沈虎的准备。
三年前采访过他们的江苏广电城市频道记者汪舒，知道了这个消息，不忍见“两兄弟”分开，她拿起摄像机去拍他们的故事，想为他们做些什么。
沈鹏因为等待结果，心里实在没底。想到分离在即，采访的大多时间里他情绪低落，只有在说到沈虎时会神采奕奕：它在汶川救了15人！
采访中，一向怕狗的汪舒鼓起勇气摸了摸沈虎——“我心里那种因为惧怕而箍上的硬壳，被这只大狗温柔的一瞥给砸碎了”，她后来在采访手记中写到。
节目播出的同时，微博“南京发布” 就“退役消防战士带走退役的搜救犬战友，你赞同吗？”进行了一次民意调查。
没想到不过几天，这条微博就获得610万次阅读，3万多条评论，多家媒体转发。而在参与投票的5万网友中，99.5%的人赞同沈鹏带走沈虎。
大家纷纷为沈虎“请命”——
“汶川功勋犬，值得最好的陪伴。”“让训导员带着搜救犬安享晚年，这才算人性化啊，不是吗？”
在温暖汹涌的民意前，沈鹏所在支队考虑到实际情况，批复很快下来。消息在网上公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沈鹏的申请已经通过。战士们正在为他和沈虎举行退伍仪式！这个完美的结果也有你的一票哦。
连演员孙俪看了都忍不住转发：“哇，太棒了，祝福。”
2016年12月2日的退伍仪式上，一水的战友，外加一只威风凛凛的德牧，分外惹眼。队友们纷纷上前抚摸沈虎。沈虎已经高龄，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摘完肩章和徽章后，队长为退伍老兵们佩戴红花。沈虎也分到了一朵。
退伍时，沈鹏27岁，还是一个“谈论”死亡为时尚早的年纪，但因为沈虎，他选择提前面临这个问题。
退伍仪式后，沈鹏带着沈虎离开部队，他先回了淮安，带“兄弟”见了自己父母，然后又和当时的女友、也是后来的太太，带着沈虎一路自驾，最终定居成都。
他说：小虎之前太辛苦了，我希望它今后能充分享受退休生活。
之后，沈鹏带沈虎重返汶川——这位垂暮英雄年轻时奋战过的地方。沈虎似乎还记得。到了汶川，它特别精神，而在原北川中学旧址，它又开始焦虑地打转。在那里，沈鹏带着它献上了一束鲜花。
沈鹏本来在成都找了一份全职工作，但上班后，他很不放心留在家里的沈虎，“他只认我”。不久他辞职，尽量寻找离家近的犬类培训工作。知道沈虎来日无多，他要多陪它。
他还为沈虎注册了一个微博，名字就叫做：退休老干部沈虎。那简直就是沈虎作为宠物的日记，无比详细。
比如，今天出门交到了什么朋友、去哪儿溜达、吃了什么。也偶尔会怀旧，今年7月，沈鹏就贴了一张沈虎站在一对军人新人旁的照片，旁边配文：年轻时候的沈虎，还做过别人的伴郎。
在四川，沈虎被沈鹏养胖了一些。但依然被沈鹏夸赞“它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起路来都是迈着方步，发起火来也气势汹汹无狗能敌。”它有功勋犬的傲娇，不屑于跟其它宠物狗为伍，总是冷眼趴在一边看别的宠物狗为玩具打架。
可如果真的被别的狗挑衅，它也毫不承让。怒目、低吼，一定要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沈鹏看着好笑，只能死死拉住它——“一把年纪了，哪打得过那些小年轻啊。”
2019年，沈虎在四川无忧无虑地迈入了14岁的门槛。
2019年4月， 14岁的沈虎得了中风，因为年纪太大，沈鹏为它选择保守治疗。沈虎在宠物医院输了8天液，所幸最终缓过来，只是身体大不如以前。
此后，它牙齿逐渐脱落，食量大减，还行动不便。每天，沈鹏都会抱着将近80斤的沈虎下楼兜风。碰到邻居开玩笑：“这样锻炼身体哦”，他就笑着回答：就是锻炼身体嘛！
为了沈虎的健康，沈鹏不但狠心从沈虎的食谱中减少了鸡胸肉、牛肉的量，还加了许多蔬菜，另外把沈虎爱吃的零食也戒了。成都有媒体贴身采访这两位网红兄弟，对此写道：为此，“虎虎很是伤心”。
德牧的寿命一般是12年，搜救犬因为常年辛苦战斗在一线，寿命远低于平均水平，但沈虎却在沈鹏的细致照顾下，活到了惊人的14岁。
沈鹏特地为它买了一个婴儿车。沈鹏一直没有要孩子，他打算把沈虎送走以后，再要。
即使早有这个打算，沈鹏也一直不敢想象失去它的情景。有时为此情绪低落，沈虎似乎也能感应到，就会慢慢凑到他面前，对他摇尾巴。沈鹏后来说，沈虎这是在安慰他。
沈虎救过人，人们也把爱给了晚年的它。知道它生病的消息，一家蛋糕店的老板娘为它义卖募集医疗费，还有人把它的故事写成帖子发在网上，网友们看了纷纷捐款。
沈虎虽然年迈，但到底是百里挑一的搜救犬，它没做手术，也没怎么用高档药，就慢慢开始恢复。当网友派代表把钱送到沈鹏家时，沈虎基本上已经好了。
沈鹏不打算要这笔钱，可大家也不愿把钱收回去，最后，网友们用这笔钱给沈虎定制了老年营养狗粮。
只是，再多的关爱也改变不了沈虎逐渐衰老的事实，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仅仅输液五个月后，9月29日夜里，沈虎又突发胃扭转。此时，还有四个月，它就满打满算14岁。但它可能没有机会过这个生日了。
而再过两个月，就是沈鹏和沈虎共同退伍三周年。
沈鹏也许无数次设想过这个他最怕的“最后一刻”，他该怎样道别，可他最终没能完成这个道别，他错过了“那一刻”——
沈虎去世时，沈鹏正在聚精会神地开车赶往医院，他应该希望一路绿灯。陪着沈虎坐在车后座的，是他太太。一路上，他太太哭着重复沈虎的名字，让它不要睡着。但还没到医院，太太就对沈鹏说：它已经去世了。
终于到了失去它的这一天。
后来回忆，沈鹏哽咽：“我都没来得及跟它告别”。
他早就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并在很多年前就做好了准备。但真正的分别到来时，他又不愿相信了。
失去沈虎后，沈鹏连续失眠了很多天，只有抱着沈虎的骨灰盒才能睡着。期间，他不敢看手机，因为手机里存着许多沈虎的照片。
最终他买了个小挂件，把沈虎的毛发放在里面，随身携带。他说：省得它孤单。
如果从一开始就意识到所爱终有一死，人们该如何面对死亡，又会怎样度过此生？
沈鹏从24岁开始就一直在回答这个问题。
沈虎去世时14岁，大约相当于人类的98岁。沈鹏人生中11年的陪伴，几乎就是沈虎的一生。如果沈虎会说话，也许说的最后一句会是：“谢谢你。再见了。”
不知那一刻它会不会记起，自己3岁、还叫小黑时，第一次见到沈鹏的样子。
2016年退伍后，沈鹏带着沈虎一路自驾时，特地去了趟烟台。
生在基地，长在军中的沈虎，从来没有机会见到大海。沈鹏说：“我就是想让小虎看看海。”
那一天，已经10岁的沈虎，第一次看到了海。
主要参考资料：
[1] 《沈鹏和沈虎》, CCTV《讲述》栏目 2017.2.16
[2] 汪舒（江苏广电城市频道记者），《沈鹏和610万点击量背后的故事-记者手记》，荔枝新闻 2016.12.6
[3] 杜江茜，《训导员带“英雄”搜救犬退役：我的兄弟已经一把年纪》，华西都市报2017.12.9
[4] 《沈虎，你把成都人看哭了》 成都日报2019.5.27
[5] 《汶川地震中的功勋搜救犬沈虎离世，它终于可以休息了》，扬子晚报 2019.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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