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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贼，杀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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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那年，爷爷告诉我，那个“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英雄岳鹏举，终是以莫须有之罪，死在了佞臣刀下。
我不懂何为匈奴，也不懂“莫须有”终究是何罪名。我只看到，一夜之间，爷爷的双鬓又被霜染了一层。
爷爷把我搂在怀中，告诉我一千年前，那些来犯中原的游牧民族，称为匈奴。他还告诉我，有一位年少成名、战功显赫的将军，名为“霍去病”，给我取名“辛弃疾”，正是为了纪念他。
后来长大了些，我在史书中，读到了霍去病和匈奴的战事。我生活的这座城，也有许多游牧族人招摇过市，他们称为“金人”，我们称为“汉人”。
听爷爷说，“汉人”中有一部分渴望战争，靠金戈铁马把“金人”击退；还有一部分主张和平，靠送礼求人，维系自己风雨飘摇的统治。
爷爷常自言自语:“我的小弃疾，长大会成为哪一种呢？”
卫青、霍去病、李广...这些英雄名字，在我心中熠熠闪亮。我以为，我会如愿成为霍去病，功冠全军，封狼居胥。可是六十年后，躺在病榻上，我恍然发现，我的一生和李广，何其相似......
敬爱的李将军:
千年后的我，怀着崇敬之情给您写下这封信。幼年时，爷爷常给我讲历史上抗击匈奴的战事，自那时起，我就深深铭记了您的功绩。
很不幸，我生活的时代，和您有同样的难题。我出生在北方，一座大家对“金人”敢怒不敢言的城市。但我毅然继承了您的衣钵，杀敌报国，吾辈职责。
我不如霍兄好命，生来便是皇亲国戚。但二十岁那年，我遇到了耿京，加入了他的抗金游击队。那天我特别高兴，拉着爷爷慷慨陈词了一番，还到父亲墓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时，我感到腰板前所未有地挺直。我叫辛弃疾，不能只为自身“弃疾”，更要为国家扫黑除恶，建功立业。
我义无反顾地成为“主战派”，这是姓名赋予我的使命。
当初带领两千父老乡亲抗金“自救”时，大家同仇敌忾，很好管理。被耿京的队伍收编后，我遇到了第一个叛徒。
他是和我一起被收编的和尚。身在青灯黄卷，心在俗世红尘。不仅不守清规戒律，连军队铁律都敢违抗。我一来就被领导委以重任，当上了“政委”。他很不服气，试图从我手中，偷走耿京的将军大印，作为向金人投降的见面礼。
那天我闻鸡起舞，回到营帐中，大印已无踪。我赶紧诚惶诚恐地给领导汇报，耿京震怒，把我揍了一顿，险些拉出去斩立决。感谢他没有“先斩后揍”，我还有机会将功赎罪。我飞身上马，一路狂追，终于在和尚抵达金人军营前，将他捕获当场斩首。
我拎着和尚的脑袋，揣着领导的大印，如释重负地回去交差。耿京原谅了我，只罚我写了两千字检讨。
可是叛徒年年有，专门趁虚而入。第二年，金兵换了诈降策略，一时军中人心惶惶。我跟领导连夜开会，讨论战斗对策，决定不能再打游击战了，要联合“正规军”，形成抗金民族统一战线。
我去南京给皇帝汇报，一路山遥水渺，舟车劳顿。皇帝点赞了我们的决策，命令我赶紧回去，严阵以待。可惜，我回来晚了一步。
军中出了叛徒张安国，居然杀掉耿京，带着大队人马投靠了金人。我最亲爱的、敬爱的“伯乐”领导，竟这样死不瞑目。
顾不上悲痛，我带领仅有的五十人马，气势汹汹直捣金人军营。黄沙漫天，残阳如血，怒火一路燃烧，我的双眼充满着鲜血，张安国的鲜血！
抵达敌军阵地时，张安国居然在悠哉游哉地喝酒吹牛。见到我，竟面露喜色，好一番炫耀归顺后名利双收的生活，试图拉我一同投降。
手中的利剑，与他的喉咙只在咫尺之间。我睥睨着这懦夫，心中强迫自己冷静，冷静。
布衣之怒，不能仅仅免冠徒跣，以头抢地，更应当血溅五步，天下缟素。那么，要把他活捉，带回南宋朝堂，让皇帝亲手问斩，以儆效尤。
说时迟那时快，我的双手紧紧卡住张安国的喉咙，把他从酒席上拎起，部下拿出绳索，将他结结实实捆在了马背上。不等金兵反应过来，我们已快马加鞭，飞驰而去。
站在皇帝面前领赏，是我此生第一个高光时刻。这一年，我二十三岁。
敬爱的李将军，您知道吗？当我孤身杀入敌军腹地，心中除了愤怒，也是有几分恐惧的。我才二十三岁，我不想死，也不能死。父辈的遗志、君王的诏令、百姓的疾苦，都是我肩负的使命。但我既已以身犯险，便得接受捐躯赴难。
时空交错间，我仿佛看到，您率领几十人马，在畋猎场上与几千匈奴主力狭路相逢。两个数量级的兵力差距，想必也让您一霎时慌了神吧。但您巧出妙计，让部下埋伏在山坡下，然后勇敢地站上坡头。烈烈西风中，您仰望苍天，四方云涌，长剑在手，做出指点千军万马的气势。
匈奴心中犯了嘀咕。这伙人“盲目自信”，莫不是身后有大批援军？
几千匈奴认怂了，他们以为看见了冰山一角，不敢贸然发动袭击，而是识时务地掉头逃离。
李将军，我第一次在史书中看到这个片段，就佩服的五体投地。何为“狭路相逢勇者胜”，还得是您呀。我心中暗想，这一次我不能害怕，不能抱着“必死”决心，为一个叛军搭上五十兄弟的性命，那我也太愚蠢了。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您江湖人称“飞将军”，不正是胜在一个“快”字？只要速度足够快，就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可以速战速决、全身而退。
于是，我效仿了您，我的英雄。从冲入敌营到绝尘而去，我们仅用了不到五分钟。马背上张安国还在醉生梦死，嘴里念念有词着房子、票子、妹子。风起尘落，手起刀落，我为他感到悲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霍兄，与这“隔江犹唱后庭花”之人，可谓云泥之别。
李将军，如今我即将南渡临安，献身于南宋抗金大业。我愿追随您一生戎马，沙场百战，不破楼兰终不还。
辛弃疾 于1163年
尊敬的李将军:
我怀着惭愧的心情，给您写下这封信。距离我南渡临安，已是十八载岁月流逝。我今年四十一岁了，不惑之年，其实大半生都没活明白。
南宋的皇权几番更迭，对金人的态度，也暧昧不清。当年，我一腔热血写下《美芹十献》，天不亮就守在朝堂前等待进谏。皇帝抱着奏折，看得热泪盈眶，之后便陷入久久沉思。
他告诉我，赵家黄袍加身打下江山以来，最大的“困扰”就是外族入侵问题。昔时繁华，贡品说上就上，条约签了又签，以外族“取款机”的身份，苟延残喘。
可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呀，他们居然掳走了宋朝的皇帝。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大宋王朝，被胡虏的铁骑无情地蹂躏与践踏，节节败退，凭借长江天险，才得以偏安一隅。
可是，皇帝叹了口气，以南宋当前的兵力与经济实力，击退得寸进尺的金人，几乎是痴人说梦。不如跪下来摇尾乞怜，忍辱负重，求得夹缝中生存，谁居庙堂，谁在草野。只要百姓能活得下去，交得上税，我们赵家，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呀。
“幼安呀，我看你的《九议》写得真好，对地方治理很有心得。派你去做个地方父母官吧，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要荒废了一身才干。”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可是君为臣纲，我不得不从。我本是心怀抗金之志而来，这些年却辗转于湖南、湖北、江西，处理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看到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我万分欣慰，又隐隐感到不安。如同一把利剑悬于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划破这一切安宁。
这利剑，就是长江以北蠢蠢欲动的金人呀。
有时我会想，抗金太难了。连皇帝都退避三舍，单枪匹马如我，怎能好高骛远。可是官场上我总受到歧视，他们说我是“归正人”，只因我的家乡齐鲁大地，早已沦落敌手。
归正，归正，生于俘虏之地并非吾之本意，更何况我的心，没有一天不为抗金而煎熬忧虑。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那个七岁成名的早逝诗人，目睹滕王阁盛宴，却落笔如此词句。少年时，我非常钦佩，也非常同情您。但此刻，我竟前所未有的羡慕您。
您一生同匈奴征战数百场，虽未封侯，但至少满腔热血有所安放，一身才能得以施展，有效地守卫了大汉江山的稳固。
皇帝也非常支持您的事业，还有志同道合的队友卫青、长江后浪推前浪的霍去病，与您一同屹立在抗击匈奴战线。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可是命运连化身“无定河边骨”的机会，都不给我，眼睁睁地看着我蹉跎岁月，将万字平戎策，换了东家种树书。
李将军，请您原谅，我心好累，我想躺平了。
我用平生积蓄，在江西带湖建造了一所庭院。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我给自己取名“稼轩”，后半生放下执念，躬耕陇亩，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吧。
果然，庭院还未落成，我就被逐出了官场。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我开始写诗，此生既已无法立功，那就立德立言。
我哭得断肠，我笑得夸张。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但那一夜，我梦到了铁马冰河。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李将军，梦醒时分我又想到了您。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您虽生前未能封侯，却在后世流传千秋芳名。而我，空谈报国却一事无成，后世读我的诗词时，会不会鄙夷地说一句，茶壶打了把，光剩嘴了罢。
李将军，我该何去何从，您能指点一下吗？
辛弃疾 于1182年
亲爱的老李:
哈哈，原谅我这样称呼您，转眼我也到了入土的年纪。我六十四岁了，但今年呐，有个大好消息想与您分享。我这老主战派，终于派上用场啦。
这些年没了精气神，整个人垮得很快。平日里游山玩水，吟诗作对，有时候给别人写诗，赚点生活费。想当年，我以为我会是“每一个子弹消灭一个敌人”的“神枪手”，不曾想竟成了十里八村代笔的神“枪手”。
当一位鬓发霜染的老夫，写下“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的娇羞诗句，他怎么会不脸红呢？
但后世的读者不会明白，那不是他少女心爆棚，而是为生活所迫。
这一年，我被老韩起用，任命为绍兴知府。虽还是个文官，但他是主战派，朝廷的风向变了。只要我有话语权，我就能争取在有生之年，去和金人痛快地打一仗。“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滋味，尝一次，也死而无憾了。
我年事已高，也不怕得罪人了。朝堂上有时讲话直了些，遭到了很多官员围攻。他们私下评价我“倚老卖老”，后来就把我调到了其他职位。哎，要不是为了“抗金”的话语权，又何必恋栈？我一生唯唯诺诺，到底硬气了一回，接连拒绝了三个调令。
赴任途中，我路过京口北固亭。凭栏远望，风起云涌，江山如画，我真切感受到了“壮怀激烈”。
我忍不住拿起笔，写了两首小词。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哎，老李，我想到了你的六十四岁。那一年，汉王朝向匈奴发动了最后一场攻击。皇帝任命卫青带队，你着急了，最后的立功封侯机会，你太渴望抓住了。
于是你向皇帝请战，皇帝一向惜才，经常感叹你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就给了你这次机会。
岁月不饶人啊。按照分工，你要带队绕路，从侧面包抄匈奴。可是你居然在林中迷路了，等你们赶到，卫青那边早已凯旋。庆功宴上，你连汤都没喝上。
那一刻，你万分懊恼，“啪~啪~”连续扇自己耳光。你恨自己年老无用，在战场上犯如此低级的错误，留下终生悔恨。
一想到回朝后要写归零报告，要面对刀笔吏的口诛笔伐，你不禁悲从中来。上赶着要当校花，结果闹了笑话。这般耻辱，怎是一向高傲自负的你，堪忍受的。
你效法了西楚霸王项羽，拔剑自刎，血染漠北。戎马生涯，定格在了六十四岁。
落魄封侯事，岁晚田间。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
老李，我最懂你一生的落魄不得志，想来我也时日无多。待他日泉下相会，一定好好唠唠嗑，然后一起去和匈奴拼命，杀他个屁滚尿流。
辛弃疾 于1204年
1208年的秋天，格外萧瑟，九月秋凉兮，四野飞霜。重病的我躺在病榻上，迷迷乱乱地回想着峥嵘复蹉跎的一生岁月，那个飞身射虎的英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金人杀过来啦！”不知是谁，戏谑地喊了一声。
我垂死病中惊坐起，拼尽所有力气，大喊一声，然后含恨长逝。
“杀贼，杀贼......”
【剧终】
谨在此引用辛弃疾《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少年时事戏作》，致敬英雄。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事事分成败，唯成长不可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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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 寒色江月
封面 l 网图侵删
图 l 网图侵删
本期编辑 l 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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