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鹏：这次，英国王室能挺过去吗？

英国王室，尤其是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一直是社交媒体的宠儿。
一方面，王室代表着威严、秩序与稳定，另一方面，他们也时常被解构，他们的emoji（动图表情）在网络上颇受欢迎，更不用说流媒体巨头网飞制作的讲述伊丽莎白二世生平的英剧《王冠》深得观众喜爱，斩获许多奖项。
但英国王室近期遇到了一场不小的公关危机。
哈里和梅根接受了欧普拉·温弗里的采访，在采访中，梅根说自己作为王妃在英国王室中遭遇了基于种族与性别的歧视，自己“被迫沉默”。
这已经不是哈里和梅根第一次获得全球的关注了。在2018年，哈里与有过婚史的女演员梅根·马克尔结婚，打破了英国王室的多项“禁忌”；2020年，哈里与梅根声明不再使用殿下（HRH）的头衔，并且退出王室的工作；而在2021年，夫妻二人接受欧普拉的采访，表达对英国王室对梅根种族歧视的不满，引起了轩然大波。
英国王室在采访节目播出后不久便发出了声明，但人们已经开始讨论，21世纪的今天，君主制度是否为必须？
翻译过《金雀花王朝》《空王冠》《阿拉伯的劳伦斯》等英国历史著作的译者陆大鹏作客今天的硬核读书会，透过这次舆论风波，讨论英国王室的过去与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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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陆大鹏

✎编辑 | 程迟

2011年，德国新闻杂志《焦点》（Focus）委托民意调查机构Emnid在德国做了一次关于君主制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9%的受访者希望德国能有类似英国的君主制。

2018年，为了写一本关于德国和奥地利贵族历史的书，我在维也纳采访了今日奥地利最大的君主主义组织“黑黄联盟”（Schwarz-Gelbe Allianz）。该组织呼吁在中欧建立新的君主制国家，恢复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

接受我采访的该组织代表彼得·施托尔贝格-施托尔贝格伯爵（Graf Peter zu Stolberg-Stolberg，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的后代）表示：“我们喜欢的制度有点像英国式的君主立宪，有君主，但也有共和制的民主机构，比如议会。”

Stolberg的家族纹章。/维基百科

21世纪初的德国和奥地利都属于最稳固、最繁荣的自由主义民主共和国之列，竟然还有人对君主制抱有憧憬或怀旧（有几分真诚就另说了），是不是有点出人意料？是不是有点“吃饱了撑的”？

有意思的是，在这两个共和国，君主主义者青睐的榜样或者说蓝本，都是英国。

从“君权神授”到“吉祥物”

这些“痴心妄想”要重建君主制的人，要的不是“君权神授”和君主专制，而是英国式的虚君共和，也就是说君主没有实权，主要是一种“吉祥物”，或者“国家的象征”。

用施托尔贝格伯爵的话说：“我们支持今天西方的民主制度。君主制和民主不是互相抵触的。今天欧洲的君主国，无一例外都是成功的民主国家，比如英国、瑞典、挪威、丹麦、荷兰等。这些君主往往比共和国总统们正派得多。我们甚至比共和派要求更多的直接民主，我们君主主义者都是民主派。”

在德国和奥地利主张君主制，是合法的；在英国主张废除君主制、建立共和国，也是合法的。

20世纪初，奥匈帝国的种族分布情况。/维基百科

当然了，在德国和奥地利，君主主义者是“边缘群体”；在英国，共和主义也是“非主流”。据英国保守派历史学家安德鲁·罗伯茨（Andrew Roberts）说，“只有9%的英国人自称共和主义者”。

而根据自由派历史学家基思·罗威（Keith Lowe）援引的民意调查，积极支持王室的英国人不到40%；有40%英国人愿意容忍王室的存在，因为他们相信王室做了很多工作，对国家有益；大约20%的英国人希望废除君主制。

不管哪种数据更接近真相，至少到目前为止，英国王室仍然能够得到大部分英国人的拥护、支持或至少是善意中立——英国君主制目前似乎还是安全的。

《野蛮大陆》

基思·罗威 著，黎英亮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7

除了得到大部分国民的认可，英国王室在国际上也享有不错的声誉。

新冠疫情在欧美最初暴发的时候，英国女王发表了一次演讲，号召大家团结一心、共同应对。

美国历史学家安妮·阿普尔鲍姆（Anne Applebaum，《古拉格：一部历史》的作者）发了一条推文，转发女王的演讲，并说“这是给君主制加分”（The argument for monarchy）。

这位研究苏东的学者当然不会是保王党人。从她的推特就可以看出来，她主要是在借机批评特朗普对新冠应对不力。

不过，我觉得，说女王得到世界的普遍尊重，应当问题不大。《王冠》这样的电视剧在全球走红，我觉得至少体现了全世界观众对英国王室的善意的兴趣。

 Netflix推出的《王冠》，不仅深得观众喜爱，还获得了许多奖项。

服务人民的女王

但是，说英国王室的形象好，不如说英国女王的形象好。

工党领袖杰里米·科尔宾绝对不是王室的粉丝，但他也很尊重女王。在现代民主国家，尽管女王没有实权，但是，当女王也是一份工作，而且是不轻松的工作。伊丽莎白二世的“服务精神”是有目共睹的。

早在1947年4月，当时的伊丽莎白公主在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向整个英联邦发表广播讲话：“我向诸位宣布，我的生命，无论长短，都将被用于为诸位服务。”

既然女王没有实权，那么她如何“为诸位服务”呢？换句话说，她给英国带来了什么呢？

伊丽莎白二世。/维基百科

女王于1952年2月登基，自那以后英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历了许多动荡与创伤。

从50年代的苏伊士运河危机，到60年代的阿伯凡矿渣场坍塌事故、70年代的工会激进运动和大规模移民、80年代的福克兰战争、90年代的外汇管理惨败和戴安娜王妃之死、21世纪初的恐怖主义和如今的脱欧。而这么多年来国家元首始终是同一个人。

就如历史学家约翰·格里格（John Grigg）所说，女王已经成了“社会与道德动荡时代的代表稳定的壁垒”。她给了英国人一种民族团结精神和延续性。

1952年，伊丽莎白二世的登基加冕仪式。/维基百科

层出不穷的政治腐败丑闻也许能够表明，拥有一个完全超脱于政治之上的机构（就像王室）是多么重要。这就是施特尔贝格伯爵那样的奥地利人想要君主制的主要理由之一。从来没有人怀疑女王有个人品行的败坏，她一直是英国的道德楷模、稳定器和指南针。这或许就是她深得爱戴的最重要原因。

然而，很遗憾，女王不等于王室。英国历史学家大卫·阿布拉菲亚（David Abulafia）属于保守派和“忠君”人士，有一次我与他谈论这个问题时，他叹口气说，英国王室的形象“有过不少波澜起伏”（There’s been ups and downs）。

王室形象受到的最大打击应当是戴安娜王妃离婚和死亡的丑闻；除此之外女王的夫君爱丁堡公爵菲利普亲王的一些行为（比如出轨的嫌疑）上过花边小报，女王的次子安德鲁王子卷入了美国大亨爱泼斯坦的性侵少女案件，哈里王子作为武装直升机飞行员在阿富汗参战时曾说打仗就像打电玩。类似的大小丑闻还有不少，不过仍然没有与女王本人相关的。

黛安娜王妃的离婚和辞世，是英国王室遇到的最大公关危机之一。/维基百科

在民主社会，王室没有“受命于天”的神圣光环，民众不会自动地、无条件地对其顶礼膜拜，而且当代媒体超级发达，所以王室的丑闻格外引人关注。

王室并没有超凡脱俗的道德品质，他们也只是普通人而已。一些不端或者仅仅是不太雅观的行为，在普通人身上也许会迅速得到原谅，但在王室成员身上就会被放大千倍万倍。

讲述乔治六世克服口吃，最终在二战中通过演讲振奋人心的《国王的演讲》，收获了第83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国王的演讲》

所以，如果要像女王那样始终维持良好的声誉，其实需要兢兢业业的经营，也需要许多智慧和经验。王室成员并非人人都能做到，也不足为奇。

说到哈里王子，他最近几年三次上了全球新闻头条。第一次是2018年5月19日他与美国女演员梅根·马克尔结婚；第二次是2020年1月18日，哈里王子和梅根王妃退出王室工作，在2020年春天开始不再使用殿下（HRH）头衔；第三次就是在2021年3月7日，哈里和梅根接受奥普拉·温弗里的采访，欧美媒体用“bombshell”来形容这次访谈，是全球关注的“爆炸新闻”。

哈里王子和梅根。/维基百科

梅根说，她在王室生活的几年给她造成了极大的精神痛苦，以及她怀孕时，“某位王室成员”与哈里谈了这个孩子的皮肤将会多么黑。梅根有黑人血统，所以这显然是一种种族主义的侮辱性的说法。那么是哪位王室成员如此“反动”呢？暂时无法得知。

王室已经就此发表声明。这段声明非常耐人寻味，值得全文引用：“整个王室完整地得知过去几年对哈里和梅根多么具有挑战性之后，深感悲伤。其中提出的问题，尤其是种族问题，令人担忧。尽管有些人的回忆可能有出入，但王室非常严肃地对待这些问题，将会私密地予以处理。”

这段声明并不显山露水，大部分涵义都在字里行间，是非常典型的英式“低调”的风格，或者说是典型的英式“阴阳怪气”的风格。其实梅根自己也给王室带来了不少噪音，她的个人形象在英国并不好。但还是那句话：完整的真相，我们暂时无从得知，所以也就不八卦了。

2018年3月，梅根在北爱尔兰首都贝尔法斯特与公众见面。/Northern Ireland Office

先是退出王室，然后又在采访上爆料，哈里和梅根显然已经对王室的形象制造了许多挑战，而几年前他们的大婚还为王室的形象加分不少。

在好几个方面，梅根这个媳妇都是英国王室在过去不可能接受的。

首先，她不是贵族。威廉王子与凯特·米德尔顿结婚的时候，就打破了数百年的传统：从17世纪以来，还没有一位英国王储与平民女子结婚。哈里不是长子，他娶一位平民女子，或许比较容易让人接受，但如果这发生在凯特王妃之前，也是难以想象的。

其次，梅根有婚史。1936年，英国国王爱德华八世打算娶一个叫沃利斯·辛普森的美国女人，英国政府拒绝接受。辛普森太太离过婚，按照当时的政治和道德标准，她没有资格成为英国国王的妻子。

为了娶她，爱德华八世不得不退位。到20世纪80年代，社会观念还没有大的变化。在婚姻方面，王室仍然固守古老的传统。当今的王储查尔斯王子1981年迎娶戴安娜·斯宾塞时，舆论还大做文章地强调她还是处女。更重要的是，她属于英国贵族，还有王室血统。

爱德华八世曾经为了娶沃利斯·辛普森而不得不退位。图为1935年2月，时为威尔士亲王的爱德华与辛普森在奥地利度假。/维基百科

哈里王子的新娘既是有婚史的女人，也是平民。她是电视明星，还是黑白混血儿，王室终于能接受这样的孙媳妇，在几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当然，从讨论梅根的孩子的皮肤有多黑的丑闻来看，这种接受至少在目前还不是百分之百的。

王室的经济账

王室声誉接连遭到打击，那么对英国人来说，继续维护君主制还有哪些理由呢？

首先是钱。以哈里和梅根大婚为例，根据罗伯茨的说法，通过旅游业，大婚给英国经济带来了超过13亿英镑的收入。

作为英国的“吉祥物”，王室的存在的确给英国带来大宗收入，恐怕不喜欢王室的英国人也会承认这一点。共和国缺乏一种“魅力”，许多来自共和制国家的游客之所以对英国有兴趣和神往，白金汉宫、温莎城堡这些王室符号肯定是重要原因。

1849年的温莎城堡。/Joseph Nash

然后是政治。英国著名智库“政策交换”（Policy Exchange）公布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英国各地的大部分人相信，在脱欧公投之后，君主制把国家团结了起来。即便是投票主张留在欧盟的苏格兰和北爱尔兰，也相信君主制是一种强大的凝聚力，比如“苏独”分子也会愿意继续尊伊丽莎白二世为女王。

借用奥地利学者玛蒂娜•温克胡福尔（Martina Winkelhofer）的话：“在民主社会，君主唯一能够用来得分的，就是他们的公信力。”换句话说，就是“君主的象征资本，他们的声望和人民的信任”。

温莎王朝自1917年统治英国和其海外领地。

女王已经九十四岁了。虚君虽然没有政治权力，但这个吉祥物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尤其在越来越复杂和纷乱的当代。女王拥有足够的智慧给英国立宪君主制这艘大船掌好舵，英国王室的形象到目前为止可以说保持良好。

等到女王百年之后，下一任君主还将需要足够的智慧去面对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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