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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化论背景知识/百年前严复先生翻译的进化论

韩岩 韩岩心理工作室 2022-10-20

本文要介绍中国引入进化论第一人严复先生和他的译作“天演论”。为什么一个心理学的公号要发这样的文章?因为我们要配合不久本公号即将推出的一个线上大课:“物竞天择,幸福者优---进化论视野下的人性和修心。

那么为什么心理学课要讲进化论?因为,不夸张地说,生于19世纪成熟于今天的进化论所具有的社会意义,犹如公元第二个千年的“圣经”,它根本性地改变了我们对世界,对我们自身的看法。在今天,它是隐埋在众多心理学理论背后的元理论背景。

与严复先生不同的是,当年他翻译“天演论”的时代是处于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他所想的是保种强国;而今天已是21世纪,已经强大起来的中国人难道不应该站在人类命运的视角来思考它吗?

当然我们作为一个心理学的公号,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们更关注的是个体在一个时代,在一个社会中的健康和不健康,兴盛和衰落。悖论的是,即使是一个个体的人,你同时继承了百万年人类演化的所有人性痕迹。你是如此渺小,你又如此伟大。

有一句流行的口号,叫做“成为更好的自己”,或者“成为你自己”,而作为新人本整合心理学的视角,我们认为,无论是“成为你自己”还是“更好的自己”,首先你都得先知道:“人是什么” ,从而实现生而为人的潜能,即“成为一个人”。

我们在未来几期公号文章中,将从各个角度聚焦这个专题。今天,我们就先从百年前的严复先生开始。


严复先生的移花接木


严复先生出生在166年前(1854)福州今日叫台江的一个地方。台江这个地方,在我小时候是被称作“城外”— 一个犹如城郊的地方,但它今日却是闽江两岸灯光秀打出一片宏大的梦幻景色的地方。而严复先生,却是一个我这个60年代生人,在儿时的革命时代记忆中并不知晓的人物。

严复(1854-1921)

沧海桑田,今日的福州隆重地纪念严复先生,在他少年时所在的马尾船政学校纪念馆中悬挂了一块巨大招牌赫然醒目:“一座学堂引领了一个时代”。他被广泛称作“引进西学第一人”。

严复先生的出名,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翻译的那本书:“天演论”。

书本出版时,在中国的读书人中刮起了一股旋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被争相传诵,当年的胡适先生就因为此将名字改成“胡适之”;鲁迅先生对之爱不释手,他后来的思想深受其影响。。。。。。而毛泽东主席也同样如此,当他在延安接受美国记者斯洛采访时,就提到他早年深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当时读的就是严复“天演论”这本书,但是,在这次访谈中,一个小小的失误意味深长:

毛主席误以为严复先生翻译的“天演论”就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

读者你,是否也以为严复先生翻译的这本“天演论”就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呢?


正是这个错误,显出了达尔文进化论这座迷宫的扑簌迷离。

托马斯·亨利·赫胥黎(1825-1895)

严复先生翻译的这本书其实是源自19世纪英国著名生物学家,哲学家赫胥黎的著作“进化论和伦理学”。进化论和伦理学,这两个东西之间充满张力。但是在严复先生那里,张力消失了,一个“天”,化灭了一切。

为什么严复先生要这样做?这样做带来了什么结果?

这是一个长长的故事,我们得从达尔文的故事说起。


安逸一生达尔文的惊天思想


达尔文出生在1809年的英国,他大了严复先生45岁。他有着和严复迥然不同的身世,他的家族给了他三个遗传:财富,医学和哲学。
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1808-1882)

说起医学和哲学,严复先生的父亲也是个医生--当然是中医。严复幼时受的是四书五经的哲学教育。但是严复先生的父亲在其14岁时就因霍乱而死去了,留下他和母亲孤儿寡女艰难度日。严复先生后来一生虽然不算是穷人,但颠沛流离,不时也陷入经济窘困之中。达尔文则不然,他的父亲是个大胖子。他的回忆是:“父亲的体重就像他的银行余额一样惊人”。

于是,达尔文先生一生衣食无愁,33岁后就一直定居在一个离伦敦不远的美丽的乡村,潜心研究他的进化论。

达尔文先生,归根结底是个安分守己的生物科学家。只不过他的科学发现实在太惊人,从此改写了人类历史的叙事。

达尔文的进化论的精义可以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来概括。但是这主要是应用在普通的动植物上的,因为他的研究观察对象主要就是动植物。

这个精义可以简单概括如下:

1)变异

生物个体必然个个不同。比如,在狼群中有些身材修长,奔跑快速的狼,也有跑的很慢的狼。

2)适应

不同的个性带来不同的环境适应结果。比如,这些奔跑快速的狼可以花更少的时间,猎食更多的其他动物,从而更早达到生殖年龄。

3)遗传

这些更适应的生物将繁殖更多,从而使该物种比例增多。比如,这些“快狼”将有更多的后代。

让我们再进一步形象地思考一下这个结果:

假设一个狼群中有100只狼,快狼有20只,慢狼80只。根据以上分析,快狼可能一个生5个,而慢狼一个只生1个;那么到了下一代,快狼将增加到100只,而慢狼则只有80只;再下一代呢?快狼达到500只了,而慢狼则依旧80只,这时,快狼的比例大大超过慢狼了!另外,如果我们来衡量整个狼群的奔跑的平均速度,是不是大大超过了此前的狼群?

这个例子,岂不是充分说明了:生存竞争导致了进步?在这里,进步和进化不就成了同义?

这样的理论,岂不大大呼应严复先生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最关心的问题:国贫民弱,累累战败,如何方能反败为胜,救国,保种!

我们要发展我们的生存竞争能力!!

但是,达尔文进化论所包含的意味没那么简单。这主要是观察动植物世界的结果,应用到人类身上,也可以这样吗?

让我们想象另一个例子:假设有一天,你在家里和你的妻子孩子一起吃饭,突然闯入一个男性,他拿着枪,开枪打死了你的孩子,而后赶走了你,最后逼着和你的妻子做爱。

这样的情境,将令任何一个人类恶心。

但是,这却是符合生物界中“物尽天择,适者生存”的原理的。生物学家们发现,有种雄性长尾叶猴闯入另一群长尾叶猴中,驱赶走里面的雄性猴,而后杀掉小猴子,接着强迫与雌性猴做爱。这就是动物界的适应。

所以,动物界所谓的“适应”,与人类以善恶标准建立的好坏判断并非都是一回事。

那么,我们该怎么用进化论于人类事物?


赫胥黎出击开辟新天地

这时,我们就得求助这个有“达尔文的斗犬 ”美称的英国思想家赫胥黎。光听这名字,也许你就可以感觉到他比起安分守己的达尔文要外向,厉害的多! 
从左到右,原版首发时间分别是:
1898、1895、1859年


此前我们已经说过,严复先生翻译的赫胥黎的这本书其实叫“进化和伦理”。这是赫胥黎在1893年在剑桥大学做的一个演讲。演讲后,他还意犹未尽,加了一个导论,又加了另外几篇文章,结集出版。而严复先生只翻了导论和演讲正文。


赫胥黎在书中要处理的中心问题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那个难题:如果生存竞争的结果是自然界“适应”的标志,滥用之人类事物身上有时后果将不堪设想;那么怎么办?

赫胥黎用一个精彩的比喻说明了问题的关键:实际上, 有两个过程的存在,一个叫“宇宙过程”(自然过程),一个叫人为过程。生存竞争纯然属于第一个过程,而第二个过程则不同。


“赫胥黎独处一室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阑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两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撒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严复先生充满诗意地翻译到。

这个景像必然是荒郊野岭,万物自然生长。也许景观宏伟,但是底下无声进行的却是残酷的生存竞争,这就是宇宙过程(自然过程)。

那么在一道阑干围墙隔开的赫胥黎家中的花园庭院呢?那就不纯是“自然过程”的逻辑了!主人必以自己的美学喜好,生活便利,修枝剪叶,精心维护,创造出人的宜居环境。这,就是“人为过程”。


当将这样一个分类比喻用于思考人性,人类社会,就抓住了一切问题的关键。

人源于“自然过程”,但人之独别于其他动物,恰在于他可以用“人为过程”塑造某些“自然过程”,比如对抗野蛮的生存竞争。赫胥黎将这对抗野蛮的生存竞争的部分称作为“伦理过程”。这就是“进化和伦理”这本书的中心思想。

要知道这两个过程之间的关系极为复杂,绝不可等闲视之。

比如,因为人源于“自然过程”,所以你不能残害其自然本性---比如生存竞争力。假设有人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这时,我还做好人,替对方考虑,想到:“他毕竟没有打我一拳”。如此这般,岂不是昔日阿Q?这恰恰是严复先生在那个时代要对中国人奋力呐喊的地方。

但是,人为过程可以无限夸大吗?比如,让一个地区的长官做这人为过程的设计官,由他来决定哪些14岁的孩子因为对社会有益所以保留下来,那些是“地富反坏右”家庭出生的孩子,应该像臭虫一样消灭了去。这到底是人为过程?还是比起自然过程中之生存竞争有过之而不及的更野蛮过程?

所以,人为过程并不是都是好的!赫胥黎先生的孙子就是那个著名“恶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的作者(阿道斯·赫胥黎)。这是一个可怕的由高科技所创造的世界,人们在其中娱乐致死,丧失了为人的自由。赫胥黎先生的思想遗产,显然忠实地传到了他的后代身上。

还有,伦理过程这个特定的人为过程有自然过程做其基础吗?

这不是赫胥黎先生的19世纪能够研究的特别透彻的地方,那时候,现代心理学还未诞生,人们还不知道依恋理论,自我发展层次理论,自体客体概念。。。。。但是赫胥黎先生已经有了出色的洞察。在讨论人类对抗单一的“生存竞争”倾向的因素时,他从人类长于模仿而联想到“同情心”的发展;他提到漫长的幼年期中强化的父母儿女之间的爱;他提到人类对同伴舆论的害怕,人类的羞耻心,荣誉感。。。





严复和赫胥黎未曾完成的工作


我们已经分析了赫胥黎先生著作的核心:自然过程和人为过程(伦理过程)的划分,这两者复杂关系的揭示。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本文开始时提出的那个问题了,严复先生用“天演论”翻译了“进化与伦理”,一个“天”字,把这二者之间的复杂关系淡化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实际上,严复先生的这个译作采用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方法,他并非按原文直译,而是对原文进行了各种增减,重写,还附加了自己的按语点评。而且译作是用文言文,当时一种优雅的“桐城派”风格写就。(这里还涉及另外一个英国思想家斯宾塞,限于篇幅,我这里略过)。他这样做,

  • 其一原因是为了更好地帮助那个年代的中国精英们理解西方之学。


  • 其二,更根本的是,他希望用中国传统中关于“天”的思想,来调和进化论中的“自然选择”,以图鼓起当年中国人的民气,开发中国人的民智,富国强兵,救亡图存。


但是,由于这样一种目的,赫胥黎思想中最精华和微妙的部分---自然过程和人为过程之间的复杂关系---被淡化了。而这个微妙部分,乃是达尔文进化论为现代人揭示出一种新的世界观之后充满问题的地方。

但正因为这不同,我们或可以说,赫胥黎的关注是世界的,人类的,而严复先生的关注却更多只是中国的。这当然无可厚非,因为19世纪,乃是日不落帝国最为强盛的时候,而中国则是贫弱交加。

百多年过去了,中国已经不是昔日的中国,在近几年中,它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之国,大国崛起之梦开始出现。但是,今日中国人之视野,已然成为世界的了吗?还是依旧仅仅是中国的呢?

福建船政学堂(位于福州马尾)

严复先生从入学马尾船政学校到去英国,到后来翻译“天演论”等一系列西学著作,中间曾经有过一段辉煌时光,在实务上最为亮眼的可能是在袁世凯时期被任命为第一任北大校长。但是好景不长,他的保皇派立场令他很快被时代抛弃,他是这样一个矛盾地夹在新旧之间的人物啊!

晚年,他回到福州三坊七巷郎官巷定居,思想彻底转回中国传统,“从前所喜哲学,历史诸书,今皆不能看。亦不喜谈时事。槁木死灰,惟不死而已,长此视息人间,亦何用乎?”但他这样安慰自己:“以此却是心志恬然,委心任运。”

 严复故居 

作为福州人,我时常到今天被称作福州的名片—--三坊七巷闲逛,严复故居也是常去之处,望着川流不息的游客,心中常想,又有多少福州人知道这个主人复杂曲折不无悲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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