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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精编 | 黄晨:场域决定思想——当代中国政治思想变迁的知识社会学逻辑(1978—2000)

黄晨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22-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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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晨」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讲师

当代中国独特的政治思想变迁,背后有着怎样的动因和逻辑?这个问题是理解中国政治转型和文化启蒙的关键,也是探索政治思想史研究范式的一个突破口。当代中国思想的独特性在于:市场化和全球化并未带来自由主义主导的政治思想,甚至见证了民本主义、集体主义等前现代思想的回潮,呈现出一种保守性;而知识界引进的新思想有时能改变社会,有时却得不到其他阶层的回应,呈现出一种不同步性。这两个特点正是当代中国思想研究的待解之处。

海内外关于现当代中国政治思想和思潮的论著虽多,但多数仍属于传统的人物和文本梳理。这样的研究可以告诉我们领导人和知识分子“有哪些思想”“在怎样变化”,却无法回答思想“为什么这样变”。与之相对,由曼海姆开创,并由福柯和布迪厄等人的社会研究发扬光大的知识社会学范式,有助于我们走进思想的背后,对生产思想的场域和群体、权力塑造这些场域的过程、思想的社会影响等关键问题做出系统性解释。

01

    “理论界”与思想的一致性

在1978年以后的权力转型中,依次诞生了三种基本的场域,这些场域又决定着政治思想的生产和变迁,最终形成了我们在21世纪看到的场景。

当代中国所谓的“理论界”和“理论家”(official theorists),其核心特点就是知识与政治权力高度嵌合,因为理论家们都在行政—官僚系统内有级别和任务。全能主义官僚制的强制性权威既是理论界形成的原因,也是其生产、传播思想的主要逻辑。在改革开放前的全能主义社会中,理论界是占据主导地位的思想场域。而且,理论界的主导地位并不会随着政治领导人的更新换代而立刻瓦解,而是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甚至更晚。

理论界如何生产一致性的思想,可以从出版资料和话语体系中看出。统计历年全国的书籍、报纸和期刊的“印数/种数”比值后,我们可以看出,1967年是出版物种数的波谷,又是印数上的波峰。这使每个人接触到的知识更加一元化了。而改革初期思想的多元化程度仍然不高,主要是因为理论家的会议讨论使用的是同一种话语体系。这也影响到了那些没有行政级别的大学和民间知识分子,他们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也没有独立于理论界的思想,因为能接触到的知识资源和进行研究的机构平台都没有太大变化。

02

    “公共知识界”与新思想的传播

如果说理论界是政府和知识界间的桥梁,那么“公共知识界”和“公共知识分子”(public intellectuals)则是知识界影响社会的渠道,也因此倾向于生产接近社会热点、远离政府意识形态的新思想。1983—1984年左右,中国开始接近其他第三波国家中“国家—社会”分化的状态。改革开放以后传统强制手段的软化,给了他们活动的空间。在组织上“挂靠”于一个理论界单位,可以让新团队在单位制下取得半合法地位;在人际关系方面请支持改革的领导或者理论界前辈挂名,也会让知识分子获取资源并避开政治风险。从出版风格和思想流派中,都可以看到公共知识界与理论界的巨大差异。1989年平均每种书发行7.8万册,这个数字是1967年的1/14、1977年的1/3。也就是说,很难再有一种读物及其思想能垄断整个场域。这就是为什么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除了传统的社会主义思想,自由主义、新权威主义、笼统的现代化思想乃至各个小思想流派都开始兴起,并塑造着社会运动。除了政治思想,大众对物质和文化生活更为关心。因此,当时兴起的电视栏目和畅销书,它们的文化批评在学术上并不深刻,社会影响却更大。

03

    “专业学术界”与政治思想的边缘化

“专业学术界”与“专业学者”(professionals)是独立于政府和社会的场域,他们的知识生产是学科内部的问题驱动的正如经典民主化理论描述的那样,中国20世纪90年代的经济发展和社会扩张带来了更多的学术平台,出版了更多的知识读物。正因如此,很多观察者以为他们将再次影响政治改革乃至推动“自由民主化”。然而,市场化改革也重塑了权力对专业学术界的管理方式,特别是社会科学的思想生产,开始受“国家—院校—专业—项目”这套系统的绩效考核。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中国政治思想出现了“讨论越深刻,影响越微小”的悖论。虽然以20世纪90年代后期的“左右论战”为标志,模糊的现代化思想深化为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学理辨析。然而从国家项目的数据中可知,类似的讨论并不受外界鼓励。经济类学科(25%以上)的项目一直远多于政治类(10%以内),而在政治类学科中马列和党建项目又多于政治科学(3%上下)。公共知识界领域的畅销书也发生了转变,读者关心的“社会科学”基本由经济法规读物组成,而“青年读物”则变成了应试教辅书的天下。

04

    一个解释,一种范式

有观察者断言,西方新自由主义话语在商业社会中占据了“统治性地位”。实际上,自由主义只在改革开放前中期的公共知识界占主流;如果算上理论界和专业学术界,情况就更为复杂;如果将视野拓展到整个社会,可以说各个流派的政治思想都居于边缘。大众、政府与知识界的政治思想,因场域逻辑的不同而不同,这就是思想变迁的不同步性。20世纪末各场域对经济实用知识的追求压倒了对政治参与的关心,成为此后“中国模式”思想占据主流的基础,这就是思想变迁的保守性。

展望当代中国以外的案例,知识社会学的场域分析也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范式。因为无论我们想解释哪个国家、哪个时段的政治思想变迁,都有必要放眼于“文本”之外。一本《论语》或者《政府论》固然伟大,但它们直接改变的只是一群读者的思想,要改变某个国家的思想——或者被这个国家所改变——就一定要凭借场域性的变化。这就是以知识社会学重书“宽的思想史”之意义所在。


注:原文刊发于《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1年第2期,全文约12700字,以上内容为文章节选,仅代表作者本人学术观点。如转载请联系微信公众平台并注明来源及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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