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琴必读丨傅聪谈如何"表达"音乐丨既忠实又生动丨演奏者的个性要渗入原作中丨一个人的个性越有弹性,能体会的作品就越多。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s015354zrlf&width=500&height=375&auto=0傅聪上海专访之一
原整理者按:早在我还没有孩子之前,就细读过《傅雷家书》,那时主要的注意力是傅雷对儿子的深情细腻亦父亦友般的深刻感情打动着我,对他们音乐方面的深刻探讨尚未有深入的研究和领会,如今重新读来,感受已经大不一样,对傅聪青年时期对音乐和艺术不断的思考、探索和领悟深深敬佩。下面载录一段傅雷整理出来的对儿子的以问答形式探讨音乐应如何表达的内容,供琴童及家长赏读。
傅雷父子“谈音乐表达”
问:顾名思义,“表达”和“表现”不同,你对表达的理解是怎样的?
答:表达一件作品,主要传达作者的思想感情,既要忠实又要生动,为了忠实,就要彻底认识原作者的精神,掌握他的风格,熟悉他的口吻、辞藻和他的习惯用语。为了生动,就得讲究表达的方式、技巧与效果。而最要紧的是真实、真诚、自然,不能有半点勉强或是做作。搔首弄姿绝不是艺术,自作解人的谎话更不是艺术。
问:原作者的乐曲经过演奏者的表达,会不会渗入演奏者的个性?两者会不会有矛盾?会不会因此而破坏原作的真面目?
答:绝对的客观是不可能的,便是照相也不免有科学的成分加在对象之上。演奏者的个性必然要渗入原作中去。假如他和原作者的个性相距太远,就会格格不入,弹出来的东西也给人一个格格不入的感觉。所以人和演奏家所能胜任愉快的表达作品,都有限度。一个人的个性越有弹性,他能体会的作品就越多。唯有在演奏者与原作者的精神气质融洽无间,以作者的精神为主,以演奏者的精神为副而决不喧宾夺主的情形之下,原作的面目才能又忠实又生动地再现出来。
问:怎样才能做到不喧宾夺主?
答:这个大题目,我一时还没有把握回答。根据我眼前的理解,关键在于不仅仅掌握原作者的风格和辞藻等等,而尤其生活在原作者的心中。那时,作者的呼吸好像就是演奏家本人的呼吸,作者的情潮起伏好像就是演奏家本人的情潮起伏,乐曲的节奏在演奏家的手下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加的了。弹巴赫的乐曲,我们既要在心中体验到巴赫的总的精神,如虔诚、严肃、崇高等,又要体验到巴赫写那个乐曲的特殊感情与特殊精神。当然,以我们的渺小,要达到巴赫和贝多芬那样的天地未免是奢望,但既然演奏他们的作品,就得尽量往这个目标去,越接近越好。正因为你或多或少生活在原作者心中,你的个性才会服从原作者的个性,不自觉地掌握了原作者的分寸。
问:演奏者的个性应以怎样的方式渗入原作,可以具体地说一说吗?
答:谱上的音符,虽然记谱法已经非常的精密,和真正的音乐想必还是很呆板的。按照谱上写定的音符的长短、速度、节奏,一小节一小节的很严格的弹奏,非但索然无味,不是原作的音乐,事实上也不可能这样做。例如文字,谁念起来总有轻重快慢的分别,这分别的准确与否是另一件事。同样,每个小节的音乐,演奏的人不期然而然地会有自由伸缩;这伸缩包括音的长短顿挫、节奏的或轻或重、或强或弱,音乐的或明或暗,以通篇而论还包括句读、休止、高潮、低潮、延长音等等的特殊处理。这些变化有时很明显有时极细微,非内行人不辨。但演奏家的难处,第一是不能让这些自由的处理跃出原作风格范围,不但如此,还要把原作的精神发挥得更好;正如替古人的诗文作疏注,只能引申原意,而绝不能插入与原意不相干或相背的议论;其次,一切自由处理(所谓自由要用极严格审慎的态度运用,幅度也是极小的!)都须有严密的逻辑与恰当的比例;切不可兴之所至,任意渲染;前后要统一,要成为一个整体。一个好的演奏家,总是让人觉得原作的精神面貌非常突出,真要细细琢磨,才能在拐弯抹角的地方,发见一些特别韵味,反映出演奏家个人的成分。相反,不高明的演奏家在任何乐曲中总是自己先站在听众面前,把他的声调口吻,压倒了或是遮盖了原作者的声调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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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上海专访之二
问:所谓原作的风格,似乎很抽象,它究竟指什么?
答:我也一时说不清。粗疏的说,风格是作者的性情、气质、思想、感情和时代潮流、风气等等的混合产品。表现在乐曲中的,除了旋律、和声、节奏方面的特点外,还有乐句的长短、休止的安排、踏板的处理,对速度的观念,以至于音质的特色,装饰音、连音、半连音、断音等等的处理,都是构成一个作家的特殊风格的因素。古典作家的音,讲究圆转如珠;印象派作家的音,多数要求含混朦胧;浪漫派如舒曼的音,则要求浓郁。同是古典乐派,斯卡拉蒂的音比较轻灵明快,巴赫的音比较凝练沉着,亨特尔的音比较华丽豪放。稍晚一些,莫扎特的音除了轻灵明快之外,还要求妩媚。···总之,一个作家的风格是靠大大小小的特点来表现的:我们表达的时候往往要犯“太过”或“不及”的毛病。当然,整个时代整个乐派的风格,比着个人的风格容易掌握,因为一个作家早年、中年、晚年的风格也有变化,必须认识清楚。
问:你现在的学习阶段,你表达某些作曲家的成绩如何?对他们的理解与以前有何不同?
答:我的发展不能说是平均的。至此为止,老师认为我最好的成绩,除了肖邦,便是莫扎特和德彪西。去年弹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我总觉得太骚动,不够炉火纯青,不够清明高远。弹贝多芬须有火热的感情,同时又要有冰冷的理智镇压。第四协奏曲的第一乐章尤其难:节奏变化极多,但不能显得散漫;要极轻灵妩媚,又一点儿不能缺少深刻与沉着。去年九月,我重弹了贝多芬第五钢协,觉得其中有种理想主义的精神,它深度不及第四,但给人一个冲高的境界,一种大无畏的精神,第二乐章简直像一个先知向全世界发布的一篇宣言。表现这种音乐不能单靠热情和理智,最重要的是感觉到那崇高的理想、心灵的伟大与坚强,总而言之,要往“高处”走。
以前我弹巴赫,和国内多数学生一样,用的是波罗版本,太夸张,把巴赫的宗教气息沦为肤浅的戏剧化与罗曼蒂克情调。在某个意义上,巴赫是罗曼蒂克,但绝非十九世纪那种才子佳人式的罗曼蒂克。他的是一种内在的,极深刻沉着的热情。巴赫也发怒、挣扎、控诉,甚而至于哀号,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巍峨庄严,像哥特式大教堂般的躯体包裹着,同时有一股信仰的力量支持着。
问:你演奏时究竟把自己放进几分?
答:这是没有比例可说的。我一上台就凝神一志,把心中的杂念尽量扫除,尽量要我的心成为一张白纸,一面明净的镜子,反映出原作的真面目。那时我已不知有我,心中只有原作者的音乐。当然,最理想的是要做到像王国维所谓“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这一点,我的修养还远远的够不上。我的演奏太急于把握所体会到的原作的思想情感向大家倾诉,倾诉得愈详尽愈好,这个要求太迫切了,往往影响到手的神经,反而会出些小毛病。今后我努力使我的心情平静,也要锻炼我的技巧更能听从我的指挥。我此刻才不过跨进艺术的大门,许多体会和见解也许过三五年就要大变。艺术的境界无穷极,渺小如我,在短促的人生中永远达不到“完美”的理想,我只能竭尽所能的做一步,算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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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上海专访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