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马勒丨李欧梵和在天堂的马勒对话丨马勒作品的聆听次序丨马勒的每一首作品都有血有泪丨死亡是件很普通的事情,马勒早就心有所悟……
“打鼓的小男孩”伯恩斯坦讲述古斯塔夫·马勒
纪念马勒逝世105周年!
古斯塔夫·马勒(1860年7月7日—1911年5月18日)
愿大家组织马勒迷协会,互相磨炼。——李欧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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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歐梵現任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並常在本地及其他華人地區報刊雜誌撰寫文化批評(包括文學,音樂,電影,建築)。中英文著作有:《上海摩登》、《文學改編電影》、《交響》、《人文今朝》等。最近出版英文書評集Musings: Reading Hong Kong, China, and the World (香港 East Slope 出版社, 2011)。業餘收藏古典音樂唱碟數千張,也是一個馬勒迷。
“我的日常生活也被音乐填满了:清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唱片机听音乐。上班上课时,脑子里除了教材之外还是音乐。吃完晚饭之后,又是听音乐,不是到香港文化中心或大会堂去听香港管弦乐团或香港小交响乐团的音乐会,就是在家中客厅边听边看各种音乐的声碟和影碟,一直听到老婆叫我上床睡觉,甚至在入梦之前脑海中涌现的还是瓦格纳或布鲁克纳的旋律。”——李欧梵
马勒聆听的次序
不少友人問我:從何首交響樂聽起?我的回答是:第一和第四,然後再聽第二、三、九和《大地之歌》,中間的五、六、七則需要一點耐性和時間慢慢聽。我唯一不大喜歡的是他的《第八交響曲》,所以可以最後聽。另一個入門之道是先聽他的歌曲集:《亡兒之歌》、《旅人之歌》、四首《呂克之歌》,再聽《大地之歌》。
李歐梵丨音樂巨人馬勒
今年【2011年】是「馬勒年」——作曲家馬勒( Gustav Mahler, 1860- 1911)逝世的一百周年,世界各地都有大量的紀念活動,各交響樂團演奏他的九首半(《第十交響曲》沒有完成)交響曲和《大地之歌》,新發行的唱碟當然不計其數,我個人就先後購了不下數十張。香港數年前早已成立了一個非正式的馬勒協會,由一群二三十歲的「馬勒仔」發起,每逢樂團演奏馬勒,必來捧場,完後大家品頭論足,並攝影留念,不亦樂乎。
「為何馬勒?」( Why Mahler?)——這是一本剛出版的英文書名(紙面本坊間可以買到),我姑且借用來作為這篇序言的題目。該書作者萊布烈希特( Norman Lebrecht)的答案是:馬勒的音樂不但是廿世紀現代人的心靈寫照,而且可以改變我們的世界;這九首半交響樂充滿了「衝突和矛盾」,還有對生命的眷 戀、對死亡的恐懼、對大自然的熱愛……都是大主題。我們甚至可以說,不管你懂不懂古典音樂,每一個人都可以從馬勒的音樂中感受到一個赤裸裸的靈魂的煎熬和顫動,不僅是音樂本身的旋律節奏和結構而已。
從馬勒的音樂很自然會聯想到馬勒的一生,因此有關馬勒的傳記也層出不窮。不少樂迷問我:應該看甚麼書?我一時想不出有甚麼中文本可看,現在有了答案了,就是這本剛出籠的《憶馬勒》,著者是他的夫人阿爾瑪.馬勒( Alma Mahler, 1879- 1964),譯者是高中甫(由德文版直接譯出),內中還收羅了馬勒致阿爾瑪的大量書信,彌足珍貴。
然而,作為一個馬勒迷,我對此書的敘述和論點 不無偏見,我的態度,就像目睹一對好友夫妻離婚一樣,表面上當然置身事外,保持中立,但內心不無偏袒一方。上面提到的《為何馬勒》的作者萊布烈希特,論點更為極端,處處站在阿爾瑪的對立面,力辯此婆的說法不可信,未免過激。但對我而言,阿爾瑪文中也充滿了愛意和人情味,把一個活生生的作曲家的各面——他的藝術、性格、行為舉止,甚至夫妻關係中的性無能問題(後被佛洛依德一席長談治癒)——暴露無遺。令我讀時最為感動的一段是長女的死亡,夫婦二人痛不欲生, 誰看了不會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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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類第一手資料,非當事人不能完全領會。然而阿爾瑪並非等閒人物,她自己也是作曲家,而且作過近百首藝術歌曲,但她的作曲才華卻被埋沒於這段婚姻之中,因為馬勒在娶她的時候就約法三章:不准作曲,只能為他抄譜,「從現在起你只有一個職業:使我幸福!」好一個大男人的口氣!試想這位 維也納第一美女和才女如何受得了?所以在馬勒得了不治之症即將去世的那一年,她終於和一位較她年歲更輕的建築師格羅庇尤斯( Walter Gropius)發生了婚外情,她一面照顧病中的馬勒,一面和情夫魚雁往返,到處偷情,最後情夫苦苦追求到他們住處,馬勒竟然也請這位情敵登堂入室,讓阿 爾瑪決定自己到底鍾意哪一個?最後阿爾瑪還是離不開丈夫。
這像是一場「肥皂劇」的情節,誰知道是真是假?即使全屬真實,但馬勒在那一刻的感受如何、想的是甚麼,我們都無由得知,因為以上都是出自阿爾瑪之筆!馬勒死無對證,只有《第十交響曲》原譜中的幾句向阿爾瑪示愛的話——地老天荒,此情不渝,但一般聽眾聽得出來嗎?
這就引出我的主觀偏見:藝術雖出自人生或是人生的寫照,但它畢竟不是人生,二者之間不能劃等號。阿爾瑪在這本回憶錄中也處處對馬勒的作品發表議論和詮釋,我卻不敢照單全收。例如她說馬勒的《第六交響曲》是在描寫他們一家人暑期的生活,內中還有兩個女兒的嬉戲,最 後樂章中的三聲木錘巨響就像是一棵大樹被斬斷了,影射的是馬勒自己的死亡,似乎未卜先知,在曲譜中早已預言了,後世的樂評家大都蕭規曹從,依樣葫蘆,但我就是不相信。即便是作曲家自己也作此解釋,聽者照樣不必受這種「寫實主義」詮釋法的限制。我們何不也可以這麼說:這三聲巨響——後來改為兩聲——代表的是一種命運之力,加強全曲的悲劇性?而這種悲劇與個人無關,是超越人生的藝術表現。曲中所謂兒童嬉戲只不過是馬勒所獨創的一種「詼諧曲」( scherzo)的作曲法。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x0140meyxg4&width=500&height=375&auto=0马勒第六交响曲第二次锤击
馬勒熱愛他的兩個女兒,但在家庭生活最快樂的時候卻寫下了五首《亡兒之歌》( Kindertotenlieder),曲中的「 kinder」(兒童),阿爾瑪認為指的就是自己的女兒,這又是「對號入座」,因此她說:「當人們在半小時之前鍾愛過和親吻過那些活蹦亂跳和身體健康的孩 子時,現在怎麼就能去歌唱孩子之死。我在那時就即刻說道:『上帝啊,你是在往牆上畫鬼呀!』」這一段話被萊布烈希特大加撻伐,斥之為無稽之談,是阿爾瑪自 己的迷信解讀。是否馬勒因此而遭天譴,剛過五十歲就得了不治之症而死?
這幾首歌曲也是我的摯愛,百聽不厭。初聽時只覺旋律悠美,帶點淡淡的哀愁, 後來對照歌詞——出自名詩人呂克( Ruckert)之手——才知道寫的是對亡兒的哀悼,特別是內中的第三首——「當你的母親/從門外進來/而我轉頭/看向她……」,真是感人至極!我猜阿爾 瑪就是因為這首詩太真實了,才作不祥之想,近乎人情。然而,也有人認為:馬勒悼念的是他幼年夭折的亡弟,兩者都是「索隱」式的論點,我不盡同意。我想馬勒當時的心情可能是出自一種對整個人生的吊詭:好景不常,在最快樂的時辰也會感到憂慮。難道不可以用同樣的方式來詮釋他的《大地之歌》(源自唐詩)和他的交響曲?馬勒的大部份交響曲皆得自他的歌曲的主題,特別是他早期的作品——《青年魔號》(馬勒研究專家 Donald Mitchell對此曾寫過詳細的評述),主旋律可唱,所以不那麼抽象或形式化。
走筆至此,不覺已進入馬勒作品研究的境界,目前這也成了音樂界的「顯學」,我不願再班門弄斧了,就此打住。且 不論以上的描述是否有理,我仍然認為對於馬勒的生平有興趣的讀者,阿爾瑪的這本《憶馬勒》是不可或缺的入門書。如果對阿爾瑪的生平興趣更大,則可讀她自己 的回憶錄《我的生活》( Mein Leben,有英譯本,改名為"And the bridge is love"——《而橋樑就是愛》),還有一本 Francoise Giroud寫的傳記《被愛的藝術——愛爾瑪.馬勒與五大名人的情史》(柯翠園譯,台灣望春風出版社, 2007),這五大名人個個都是維也納文壇和藝壇的佼佼者,除了
馬勒和
格羅庇尤斯(後來成了她的第二任丈夫)之外,還有
她的作曲老師傑林斯基( Alexander von Zemlinsky)、
畫家考考斯卡( Oskar Kokoschka,曾與她同居,直到八十多歲還寫情書給她,希望復合)和
作家魏菲爾( Franz Werfel,她的第三任丈夫),可謂不虛此生。
她的晚年在紐約度過,以馬勒遺孀自居,處處維護他的音樂遺產。馬勒傳記的權威作者葛蘭吉( Henry-Louis de la Grange),就拜倒在她門下(但也不無微詞),受她協助,終於能夠寫出三卷本傳記,幾乎事無鉅細,把馬勒在事業上每一天的生活都紀錄了下來,我沒有讀 過。台灣的超級馬勒迷林衡哲醫師,花了十數年功力,完成了一本中文傳記:《西方音樂巨人——馬勒》(望春風出版社, 2010),十分詳盡,也可以在此推介。
西方音樂巨人馬勒:我的時代已經來臨
至於馬勒的唱碟,至今車載斗量,又如何向初入門者推介?最好還是聆聽現場的演奏,遠較錄音動人。不少友人問我:從何首交響樂聽起?我的回答是:第一和第四,然後再聽第二、三、九和《大地之歌》,中間的五、六、七則需要一點耐性和時間慢慢聽。我唯一不大喜歡的是他的《第八交響曲》,所以可以最後聽。另一個入門之道是先聽他的歌曲集:《亡兒之歌》、《旅人之歌》、四首《呂克之歌》,再聽《大地之歌》。
最近購得一碟紀錄片,名叫"Gustav Mahler: Autopsy of a Genius"(《馬勒:一位天才的解剖》),內中的主講人就是前文提過的馬勒權威葛蘭吉,值得一看。
二○一一年十月一日於九龍塘
李歐梵丨和在天堂的馬勒對話
編按:去年是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一百五十周年誕辰,今年是作曲家馬勒逝世一百周年,也讓馬勒的相關紀念活動沸沸揚揚不斷迄今。除了透過音樂聆賞馬勒超越時代的樂思,更讓人好奇的是他的創作與人生經歷的呼應。本刊特邀知名文化評論家、也是資深樂迷的作家李歐梵,以超級粉絲的身分虛擬與在天堂的馬勒「對話」,趣味又深入淺出地帶引讀者走入馬勒的世界。 經由本刊編輯的特殊網路聯繫,我終於能夠從人間和馬勒在天之靈對話。
李:大師,我是你遍佈世界各地的粉絲之一,今天能夠和你通話,太榮幸了!你知道嗎?你當年說的那句話終於應驗了:「我的時代終會來臨!」
馬:我知道。但沒有想到降臨得那麼快,還以為要再等五十年。
李:大師,今年是你逝世一百週年紀念,全世界的音樂家和樂迷都在追悼你,不知道你在天堂有何感想?
馬:感想?我在此優哉遊哉,無憂無慮,早已把過去在塵世間那五十一年的生命忘得一乾二淨!
李:大師,你知道嗎?在這個塵世為你作傳的人可是車載斗量。我最近就看了兩本,一本是英文書,書名就很驚人:《為何馬勒?一個人和他的十首交響曲如何改變了我們的世界?》一本是中文,名叫《西方音樂巨人——馬勒》,作者林衡哲是台灣的一個醫生,他花了十多年功夫研究,才寫出來的。
馬:謝謝,我在天堂已經不再看書了,特別是有關我的書,倒是想知道我的十首交響樂如何改變了世界?
李:這說來話長。那本英文書的作者Norman Lebrecht一開頭就說:蘇聯的戈巴喬夫在莫斯科第一次聽到你的《第五交響曲》,說它「充滿了鬥爭和矛盾,是當代政治環境的寫照」。這位作者又斷言在廿一世紀你的交響曲演奏次數將超過貝多芬!
馬:真的嗎?不可能,貝多芬才是偉人。我剛去天堂的頂峰拜見了他,還談起他的《第九交響曲》中的〈歡樂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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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勒《降E大调第八交响曲》,李欧梵很不喜欢这部作品
李:真的嗎?你的第八——號稱「千人交響曲」——的後半部不是比貝多芬的第九更雄偉嗎?我每次聽,都幻想浮士德進天堂,怎麼會碰到那麼多鬼魂?
馬:不錯,我的第八的後半部靈感來自歌德的《浮士德》,但我至今還覺得不滿意。
李:那不是你最成功的一次首演嗎?慕尼克的三千多聽眾起立鼓掌半小時,打破有史以來的紀錄,可以說是廿世紀音樂史上最成功的首演。文學家湯瑪斯·曼(Thomas Mann)也在場,聽後告訴妻子:「今晚我生平第一次遇到一位真正的偉人。」
馬:我記得那場演出。令我最感動的還是台上少年合唱團上的那些小天使,真可愛,我在他們身上仿佛看到我死去女兒的身影。
李:大師,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因為後世研究你的學者爭論不休:為什麼你在心愛的大女兒因猩紅熱去世的前三年就寫下《悼亡兒之歌》?有人說這是遭天忌!但那本英文書作者說:這個說法來自你的愛妻愛爾瑪(Alma Mahler-Welfel,1879-1964),甚至是她自己的感覺……
馬:(聲音顯然有點激動)還說這幹什麼?我的大女兒現在和我在天堂相依為命,但愛爾瑪早已不知去向了。
李:什麼?愛爾瑪在天堂也離你而去?
馬:她早已離開我了。我死前已經知道她和年輕的建築師葛魯佩斯(Walter Gropius)一直有來往,我病倒了,她一面照顧我,一面和他互通款曲。我不是在未完成的《第十交響曲》的樂譜上寫下她的名字嗎?唉,愛爾瑪,我為你寫下多少動人的旋律?第五的小慢板樂章不是獻給你的嗎?還有第六的第一樂章……這不是和華格納的《齊格菲的牧歌》大可一比嗎?唉,柯茜瑪愛華格納愛得要死,華格納逝世後她深居簡出,哀悼了兩三年!而我的愛爾瑪呢?不談也罷。
李:至少她還是你的「繆斯」——你的藝術靈魂?
馬:這很難說,藝術很難解釋。你說我的《大地之歌》靈感來自何處?絕對不是愛爾瑪。
李:當然是唐詩——李白、王維、孟浩然,那最後一首《惜別》真是不朽之作,我每次聽都熱淚盈眶,也許是因為我是中國人。 【奥地利作曲家马勒(Gustav Mahler 1860-1911)的《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 / Song of the Earth)》作于1907-09年,作品的副标题为“一个男高音与一个女低音(或男中音)声部与管弦乐的交响曲”。歌词选用德国诗人汉斯·贝特格(Hans Bethge,1876-1946)译的中国唐诗集《中国笛》中的7首诗,德译者对原诗内容进行了发挥。我国学者已确定了其中6首的原作,但第3首《青春》的原作仍不详,有学者认为是德译者的仿作。此译文曾刊登于2005年第8期三联《爱乐》,并被收入邹仲之编译《欧洲声乐作品译文集(二)布兰诗歌——欧洲大型声乐作品名作选》(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1年出版)。】
《送别》 王维
下马饮君酒 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 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 白云无尽时。
六、惜别
夕阳沉没于山岳,
夜幕低垂于群壑,
夜色黑暗,清凉似水。
看,月亮升起,如银色小船,
在天空蔚蓝的湖面飘曳。
我听到幽暗的松林后,
轻柔的风阵阵吹掠。
溪水在隐秘中淙淙吟唱,
花朵在微明里苍白如月。
大地在休眠中深沉呼吸。
所有渴望融入梦寐;
劳累的人拖着脚步回家,
在睡梦里返回
遗忘的青春和喜悦。
鸟儿在枝头静静栖息,
世界沉沉入睡……
凉风在松间飘转低迴,
我驻足松下,等候朋友,
等候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朋友,我企盼与你共享
这姣好的月夜。
你现在何方?我们久未举杯相对!
我手持琵琶,独自徘徊,
蹊畔草地柔软葳蕤。
啊,美丽的世界,爱与生命永令人陶醉!
友人下马,接过送别的杯盏。
朋友,你为何必须远行,
何处是你行程的终点。
他回答的话音茫然:
啊,朋友,
在这世上我的命运如此惨淡!
我去哪里?我去山间漫游,
为我孤寂的心寻找慰安。
我要返回故乡,我的家园,
永不在外漂泊流连。
我心已宁静,等候生命的终点。
可爱的大地,年年春天
何处没有芳草吐绿,百花争妍!
地平线上永远会有曙光升起,长空湛蓝,
永远……永远……
馬:可是我不懂中文,我讀的是德文譯本。
李:不錯,所以你把「惜別」的意義擴大了,變成了生離死別,那句「歸臥南山陲」成了生死之界的象徵,你用交響和弦勾劃出大地回春的意境,你用女中音唱出對大自然美景的無限依戀。人生短暫,但大自然和藝術是永久的,Ewig,Ewig,永遠,永遠!這個德文字是你自己加上去的。
馬:不錯,我還加了一兩句詩詞,那是一種來自德國浪漫主義的情操,也是現代主義藝術思想的起源之一,波特萊爾(Baudelaire)不是說過:「什麼是現代性?現代性是短暫的,臨時的,瞬間即逝的。它是藝術的一半,而另一半卻是在追求永恆。」德國浪漫主義有類似的說法,但更注重大自然……
李:說起大自然的美景,你還記得你每年暑假去休假作曲的那三間小屋嗎?特別是在奧國麥爾尼格(Maiernigg)的那一間,湖光山色,綺麗無比,現在都成了紀念你的勝地,那裡還有個博物館,到此朝聖的人絡繹不絕。
馬:是的,那是我最懷念的地方。在華特湖(Wrthersee)邊,我最懷念的是山後那間作曲小屋,我每天早上六點鐘就起床,在小屋中創作,聽著窗外的鳥叫,呼吸新鮮空氣,下午和愛爾瑪去野外散步,我最喜歡散步。你說起藝術靈感,這才是我的主要來源,難道你在我的交響曲中聽不到風聲、鳥叫、和蟲唧悠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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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多了,你的第一、第三,還有第四、第六、第七、還有《悼亡兒之歌》……
馬:說起《悼亡兒之歌》,為什麼大家都從我的個人生活中去挖材料、作文章?為什麼沒有人研究我為什麼喜歡呂克特(Friedrich Rchert,1788-1866)的詩?其實我當年也讀了不少文學作品,包括你最崇拜的杜斯妥也夫斯基。
李:你看過他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馬:當然看過。那是一個文學和藝術相通的時代,在世紀末的維也納……
李:馬勒先生,你當年是維也納樂壇的太上皇,當了皇家歌劇院的總監,還得了!茲維格(Stefan Zweig)在他的回憶錄《昨天的時代》中說,在大街上碰見你都引以為榮,你是維也納年輕藝術家崇拜的偶像。看來當年你的粉絲也不少。
馬:可惜我想整頓歌劇院的種種陋規,卻遭到阻力,還有樂評家,尖酸刻薄,我最看不起,我的交響曲受樂評家青睞的並不多。我作為指揮,不遺餘力為其他作曲家服務,但我自己的作品呢?唉,不談也罷。
李:不是有德國的理查.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1864-1949)為你撐腰,親自指揮你的《第三交響曲》?
馬:此人不可信,他沽名釣譽,表面上恭維,背後批評我。
本文出自PAR表演藝術 2011/06 月號
你一定要听马勒
听《大地之歌》
他站在台上,身高不到四尺,然而当他开始唱马勒的《大地之歌》第二首第一句的时候,我几乎热泪盈眶,不能自持……太美了,美得仿佛“此曲只应天上有”。
他是德国人,名叫夸斯托夫(Thomas Quasthoff)。
《大地之歌》一向是我最钟爱的马勒作品,原因有二:一是内页的歌词源自唐诗,二是曲子作得回肠荡气,令人不能自持,真可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乐迷都知道,《大地之歌》中的六首歌曲,一向是由一位男高音和一位女中音唱的,二人轮流各唱三首,男人高歌饮酒欢乐,女人却娓娓道出人生之哀愁,而最后的一场《告别曲》,足足有三十分钟之久,既向送行的朋友,也向人生告别。就唐诗的成规而言,送行的必是男性朋友,不可能由一个女子吟唱,否则只能是闺怨,而非送君千里。马勒的原作中也特别注明:女中音唱的三首歌曲也可以由男中音唱,其实这样才更合歌词中的意境,然而,男中音演唱此曲的人极少,除了大名鼎鼎的费雪·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 Dieskau)之外,几乎无(男)人可继其后。
直到我听到这位侏儒的歌声【编者注:称呼侏儒不太礼貌啊】。
夸斯托夫的声音与费雪·迪斯考大相径庭,后者技术精湛,但音域并不广,靠对乐曲的诠释取胜,而前者的声音千变万化,像是生有异禀,身体虽然残废,但声音似乎来自上帝,或者可以说上帝为了弥补这个造物的缺陷,特别赋予他天使般的声音。
《大地之歌》我最钟爱的是第二和第六首——分别根据德文译出的孟浩然和王维的诗,多年来我一直想找到原诗对照德文和英译唐诗,但一直没有这个心情,另一个原因是我怕马勒的音乐和唐诗的意境不合,因此影响我对音乐的直接感受。所以我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不良习惯,每次听《大地之歌》都自造歌词,意境朦胧,然后自我陶醉一番,倒真是印证了李白《悲歌行》中的四句诗(也是《大地之歌》的第一首的部分歌词):“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我只需把第三句改得稍为“现代化”一点,改成“孤碟坐吟马勒曲”(注:碟者,唱碟也,即LD)就可以道出自己的心境了。
那晚,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演奏特别出色,指挥小泽征尔(Seiji Ozawa)也若有神助,把听众带入另一个神秘的世界,且不论它是否是唐朝,至少使我感受到一点“弦外之音”和一种莫名的激动。当那位侏儒唱到最后一首歌的时候,我闭上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一方面也让自己的心灵可以神游四海,于是,不自觉地又在自造歌词了,甚至把第二首和第六首混在一起,以下是当时涌现在脑海中的几行不成诗的句子:
朝华已逝,冷风习习。
我以疲惫之心走向你
祈求平静和安息
我孤独地哭泣
秋日在心中消失
明月高照
松林阴影下
小溪在歌唱,小鸟已倦息
人生早已进入梦境
(音乐在此涌起)
朋友
你下马送行
还带来一瓶葡萄美酒
问我今宵落足何处
我早已了无牵挂
只愿云游四方
寻我的故乡,我的安息之地
明日又春暖花开,大地回生
永别了,我的朋友
永别了!
马勒的《第九交响曲》是他告别人世的绝响之作。不知为什么,近年欧美各乐团频频演奏此曲,我就听过柏林交响乐团的两次演奏;克利夫兰乐团最近在纽约和伦敦也演奏过此曲。
我买过一张此曲的新唱片,指挥本雅明·詹德(Benjamin Zander)是波士顿的名人,但在世界乐坛尚不太知名。这张唱片中的演奏乐团是英国的爱乐乐团(Philharmonia Orchestra),技术较伦敦的两大乐团(伦敦乐团和伦敦爱乐团)稍嫌逊色,而詹德对这个乐曲的解释,也颇引人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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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第一乐章开始时马勒的配器法颇为特别,各种乐器应该各奏各的,不必整齐,因为这一个乐章显示的是马勒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和困惑,甚至在节奏上也有点像他自己的心跳,颇为不规则。在此后的两个乐章中,马勒更是一面缅怀过去,一面作死亡的挣扎。最后的乐章则可作两种解释:他逐渐接受死亡的事实后心情较为平静,或谓他愈来愈衰弱而终于在挣扎后宁静地死去。总而言之,马勒的《第九交响曲》和死亡是分不开的。他在《大地之歌》中已经引了唐诗告别人生,最后一曲《惜别》足足有半个钟头,此次再以七十多分钟的长度,再告别一次,终于把自己置于死地,这种对死亡的幻想,堪称一绝(马勒作完《第九交响曲》后,并没有死,但《第十交响曲》只完成一个乐章就逝世了,终于难逃劫运)。
我重听此曲的时候,是在深夜,万籁俱寂,但我却觉得无比的兴奋。这张唱片还附带了一张第一乐章第一页的乐谱,詹德并加以详细解说,谆谆善诱,我不知不觉间拿起父亲的指挥棒,随着乐谱比画起来……父亲是学作曲的,四年前去世,我回家奔丧,带回来他的指挥棒,有时兴起就随唱片乐曲而指挥,并以这种方式来纪念他。这晚,当我拿起指挥棒的时候,脑海中突然涌现出父亲的笑容,也听到他的声音:
孩子,怎么你也学爸爸指挥起来了!你真幸运,可以听到这么好的交响乐,而我在冥间只能听到无音之乐。孩子,你该好好珍惜你的生命,不要时而想到死亡,其实死亡是件很普通的事情,时候到了你反抗也没有用,马勒早就心有所悟。所以他的《第九交响曲》并不悲伤,不能把它和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相提并论,马勒深刻多了……
宝宝表述不服
不知不觉间第一乐章早已奏完,我抬起头来,父亲的照片依然在台上,还是那股淡泊而乐天的表情,我感到有股温暖缓缓上升,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其实,我还没有资格告别人生,只是对世纪末的恐惧感愈来愈强,总觉得时间已尽,岁月已老,20世纪的喧嚷终将随风而逝,而21世纪呢?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它。
遂又想到为《世纪末的反思》所写的文章,我所反思的其实不是这个世纪,而是自己。在马勒这种伟人阴影之下,自己又何其渺小!好在父亲在天之灵没有笑我,还鼓励我好好地活下去,我的确很幸运,已经默默地活过马勒的年纪。
今天我也听马勒
我是马勒迷,早过不惑之年还是迷他,甚至比迷莫扎特更厉害。也许,我认同赛义德在其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晚期风格》中的观点:有的艺术家在晚年可以超越凡俗,达到静心寡欲的“出尘”境界,有的却一生挣扎到死,甚至在晚年更厉害,而且风格更奇特,贝多芬即是如此,马勒亦然。
马勒只活了51岁,除了敬仰莫扎特之外,就是拜贝多芬为师祖了。所以他迷信,写完《大地之歌》不敢称为“第九交响曲”,但写完《第九交响曲》又怕冒犯了贝多芬这位“天神”,最后终于逃不了这个“九”字咒。这段故事,马勒迷个个皆知,但也未必可信。
不错,马勒的音乐每一首都有血有泪,诉尽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大地之歌》最后那一场30分钟的《死别》(Der Abschied),我每次听完都泪眼汪汪,太美了!早前我应约到一位友人家里和一般专业人士讲马勒,就是谈他的《大地之歌》。以前常听他的《第九交响曲》,那股断了气又挣扎回生的感觉,可能更适合我这一代“日薄崦嵫”的人吧。后来不太敢多听了,聆听莫扎特,以求养生,多活几年。
记得有一次又逢马勒逝世的周年忌辰,我在斯坦福大学图书馆作研究,竟然在一个周末听尽全套马勒九首交响曲,外加他的《大地之歌》和其他歌曲,以此仪式向这位伟大的作曲家致敬。如今年事已长,竟然把他的忌辰也忘了,而且近日却有逐渐爱听布鲁克纳(Anton Bruckner)的趋势,原因是我最敬仰的两位指挥——切利比达克(Sergiu Celibidache)和君特·旺德(Gunter Wand)——皆尊布而贬马,从来不演奏马勒的作品。我想听出一个所以然来,但听来听去却令我想起马勒,或者可以说,我是用听惯马勒的耳朵去接受布鲁克纳的——处处是感情澎湃,乐句如排山倒海而来,我也管不了乐曲的内在结构了。也许听布鲁克纳更是一个“完全”的旅程(他也只作了九首交响曲)。
也许我人老心仍不老,这何尝不是多年来听莫扎特和马勒之功?人生必须先要“自找烦恼”,自我磨炼,不能得来太容易,所以年轻人也该奉马勒为神圣。现在的年轻人多生于安乐,忧虑意识不足,听马勒“自寻烦恼”的人恐怕是凤毛麟角。但愿大家可以组织一个“马勒迷协会”,互相磨炼,本地任何乐团奏马勒,也必去捧场。
费城交响乐团来香港献艺,第二场演奏的就是马勒第一,此曲恰是迪华特接掌香港管弦乐团时的第一个见面礼,港乐乐季最后一场将奏马勒第五。而新加坡交响乐团却捷足先登,也演奏并灌录《大地之歌》的“广东话”版,新填词者也是一个马勒迷——香港的伍日照先生,演唱的男高音是香港的莫华伦。谁说香港没有人才和文化?但愿香港的古典乐迷再多一点,也再年轻一点,有朝一日香港也可以刮起一阵全城马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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