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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瑜: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恶

2016-12-23 刘瑜 辩护师

一 、医生是整个纳粹机器最后的按钮


关于《纳粹医生》这本书,我们不妨从书中的一个画面说起。这是一个奥斯维辛幸存者对他们刚到达奥斯维辛时刻的回忆。




稍微对奥斯维辛集中营历史有一点了解的人都知道“那些卡车”去了哪里。它们去了毒气室。在那里,他们会脱光衣服,被用鞭子赶进毒气室,门被锁上。“大约8分钟后”,门被打开,他们的尸体将被抬进焚烧炉。据一个幸存者回忆,一趟火车拉来1500人,大约1200-1300人会被直接拉往毒气室。剩下的人一旦生病,还是会被送往毒气室。加上饥饿、过度劳动、虐待,奥斯维辛囚犯的实际存活率不到2%。某种意义上,一旦抵达奥斯维辛,囚犯们“就已经死了”。



约瑟夫·门格勒(1911年-1979年),德国纳粹党卫队军官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医生,别名“死亡天使”(图片源于网络)。


但是,《纳粹医生》并不是泛泛地展示和谴责纳粹之恶——这方面的著作已经汗牛充栋。关于这本书的主题,我们可以定格至刚才这个画面中的一个人,那个站在集中营门口的门格勒。这是什么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党卫军狱警。他是一个医生。据说他在“筛选囚犯”的过程中会愉快地吹着口哨,动作“潇洒而快速”,并且常常高喊“双胞胎出来!双胞胎出来!”——他热衷于挑出双胞胎做医学实验,因为双胞胎可以用来分辨基因和环境对人体的作用——是的,他是一个热爱科学的医生。




利夫顿想搞清楚为什么。作为一个几乎终生都在研究死亡主题的精神病理学家,利夫顿曾经研究过广岛幸存者和越战老兵的心理世界,作为一个犹太人,并不奇怪的是,他最终将研究指向了纳粹集中营。通过对40个左右的纳粹(其中29个纳粹医生)和80个纳粹受害者(其中40个成为纳粹的医学助手)的访谈,利夫顿试图进入纳粹医生的心理世界。他的研究目的并非简单的谴责邪恶,更多地是为了“理解邪恶”。确切地说,他试图从医生这个角色入手去回答:为什么“普通人”会变得邪恶?是他们“本性”如此,还是“环境”使然?如果是“环境”使然,这个“环境”又需要什么样的构件?


二、“环境”对于普通人的施暴至关重要





著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图片源于网络)


很大程度上,利夫顿的研究与其不谋而合。只不过,不幸的是,津巴多的实验只有几十个参与者,并且可以被叫停,而利夫顿所研究的那场“实验”却无法被叫停,并最终卷走了成百上千万的生命。和津巴多一样,利夫顿也指出,对于普通人的施暴,环境性的结构至关重要。“环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改变“理性人”的理性计算公式,每一个行为的成本收益被重估,其意义也被重塑。虐待狂医生门格勒,如果是处于一个“正常年代”,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十分敬业的德国医生而已。


在利夫顿对纳粹医生的分析框架中,最大的关键词是“角色转换”(doubling)。他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人从“日常自我”向“奥斯维辛自我”的转换。阿伦特曾经用“恶之平庸”来形容纳粹军官艾希曼,但是利夫顿认为,“平庸”这种说法是不够的——它不足以描述普通人参与到邪恶当中的发生机制。普通人成为施恶者,需要“角色转换”的发生,一个人将“日常自我”搁置起来、进入“情境自我”,才能若无其事地作恶。




书中的维尔特医生,典型地反映了“角色转换”的重要性。作为书中被重点刻画的三个纳粹医生之一,他不像B医生那么“善意”,也不像门格勒那么凶残,然而,正是这个“不好不坏”的他,最能体现普通人角色转换的意义。利夫顿在书中大量摘录了他在奥斯维辛时期给妻子写的书信,信中的他是个如此有情有义的好丈夫、好爸爸,简直就像是我们身边某个可亲的邻居。他称自己的妻子为“我的心肝,我的生命,我的天使”,为自己孩子长出的第一颗牙而激动,关心岳母的健康,谴责一个“搞大”别人肚子而不肯与之结婚的男人,并描述自己等待妻儿来访的激动心情,说到自己要买“2把小扫帚,1个捣肉的木槌,一张儿童桌,4把相配的椅子,一个小脚凳,一个木马”。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正常人”转过身来,能够站到奥斯维辛的大门口,冷冰冰地把成千上万个犹太人、吉普赛人、波兰人、老弱病残送到毒气室里去。即使门格勒这个被无数受害者事后回忆成“恶魔”的虐待狂,似乎也有暂时回归“日常自我”的片刻——他给吉普赛儿童带来糖果,“跳来跳去”逗他们开心,邀请他们出门开车兜风……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转身在墙上1米5处划一道线,要求把所有不到这个高度的孩子送到毒气室去。




三、责任的无限分散使得普通人“不知不觉”成为恶魔


如果个体作恶是“环境所致”,是因为“桶坏了”,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桶”又是怎么坏的?


或许津巴多的“桶坏了”理论在为个体推卸责任方面走得太远了。事实上,当纳粹医生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护时,几乎都使用了“桶坏了”理论。“奥斯维辛的背景就是这样,我们能怎么样呢?”“这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反正这些犹太人也会被送进毒气室,我不去做筛选工作,自然会有人去——事实上把这种脏活推给别人是‘不道德的’。”“反正这些人迟早会死,对他们做些实验又怎么样呢?”用维尔特的话来说,“我做了什么恶呢?我真的不知道。”


很多医生不但相信自己的无辜,而且相信自己在如此极端严酷的环境下,通过对严酷的技术收敛而成了“好人”,成了“拯救者”。比如,“我去做毒气室的筛选,比党卫军的筛选刻意留下了更多活口”、“我通过医学实验的名义存留了一批犹太儿童”、“毒气室的死法快速无痛苦,比枪杀虐杀人道多了”、“我对注射死亡法做了技术上的改进,死亡只需数秒钟,痛苦程度大大降低”……甚至有一个纳粹医生宣称:“今天欧洲还有犹太人,很可能归功于我”。


奇怪的是,如果我们把“当时的政治条件”(“桶”)作为一个给定状态,他们的自我辩护甚至听上去颇有道理。在当时反对希特勒就等于自杀的情况下,他们能怎么样呢?难道在“筛选囚徒”的现场突然高喊“打倒希特勒”?我们可以要求一个人有正义感,但是难道能要求他为了正义感而自杀?如果没有自杀的勇气,他们就等于恶魔?简直可以说,当时这些纳粹医生的“理性选择”就是老老实实“执行公务”,而如果他们能够“基于人道主义”,每天少挑那么两三个到毒气室,简直就是“功德无量”。




这些纳粹医生之所以强调自己的“演员”身份、而不是“作者”身份,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急于洗脱罪行,也因为这个“接龙恐怖故事”的作者如此之分散,似乎——大约除了希特勒——不会有任何作者真的认为自己是作者。所谓“没有一片雪花会认为是自己造成了雪崩”。从犹太人的正常生活到毒气室这漫长的道路上,谁会觉得自己有罪呢?登记收集犹太人信息的官僚?撰写各种反犹文章的编辑记者?将犹太人遣送到“特别居住区”的警察?把他们送上火车的党卫军?集中营里的医生?纳粹医生只不过是把已经送来的人按照“上面的指示”分拣成“立刻送往毒气室的”和“留下来干活的”而已。在这个漫长的迫害链条中,每个人都不过是在“执行公务”而已。然而,罪责只应由“元首”一人承担?“元首”就是有三头六臂,又怎能屠杀几百上千万人?



纳粹德国元首希特勒(图片源于网络)




这或许极权恐怖机制的“秘密”所在——它无需把每个人改造成恶魔,只需要每个人跨过一个“小小的”道德门槛。“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恶”,一个巨大的乘数效应就可以汇聚成巨大灾难。普通人可以仅仅因为“尽责”、沉默、无视而成为邪恶的组成部分,而他必须成为敢于赴死的英雄才能摆脱邪恶的漩涡。当他为邪恶贡献0.0001%的力量,他可以推卸掉99.9999%的责任,但是一百万个“他”就可以共同施加百分之百的残忍。换言之,在这里,作恶是一种集体责任,行善却需要个体的飞跃。 这也是为什么书中几乎所有的纳粹医生即使到战后也无法真正检讨自己的罪行——“我只是0.0001%的恶魔,为什么要作为100%的恶魔受审”?


当然,在这个金字塔型的责任体系中,“元首”和纳粹高层的作用最为关键。某种意义上,他们为“善均衡”向“恶均衡”的转换提供了巨大的第一推动力,如果不存在有组织的英勇反抗,剩下的交由惯性即可完成。因此,在“恶均衡”形成的过程中,普通人最大的恶往往不是“积极行动”,而是懒惰。他们只需在一个危险漩涡形成的过程中保持高枕无忧的姿态,就可以以其重量成为这个漩涡的动力之一,而当这个漩涡旋转得越来越快、即将其吞噬时,想要挣脱它就为时太晚。是的,我们无须转变成“恶魔”才会造就纳粹悲剧,我们只需要在一场浩大的集体催眠中保持一点点睡意。


四、粹悲剧的形成只需要“人人都献出一点恶”


如果“桶坏了”是因为“人人都献出一点恶”,那么为什么普通人会在邪恶形成难以逆转的漩涡之前参与其中?


有很多因素促成当时“时代的洪流”。意识形态是很重要的一个部分。纳粹主义的话语系统对于纳粹医生合理化恶行起到了很大作用——通过将一个种族主义的故事包装成一种科学乃至美学,它抽去了邪恶的邪恶性。换言之,戴上纳粹主义的有色眼镜,人们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在铸造一只“坏桶”。事实上,他们觉得自己是在打碎一只“坏桶”,铸造一只全新的、闪亮的“新桶”。


Himmler 曾经一再宣布:“国家社会主义不过是应用生物学而已”。在这个种族主义的话语系统中,雅利安人代表了人类最健康向上、最朝气蓬勃的力量,而犹太人、吉普赛人以及老弱病残等等代表了“病毒”和“污染”。通过这个意识形态神话,杀戮被反转成了拯救,施恶是为了“更大的善”,恰如剪除杂草是为了庄稼更好地成长。书中有个意味深长的细节:尽管纳粹德国最后杀害数百万犹太人,但在有关犹太人的各种官方文件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杀”这个字眼。纳粹使用“清除”、“驱逐”、“净化”乃至“最后方案”等等字眼,但始终绕开“杀”字,或许正是因为他们需要围绕着“拯救”而非“杀戮”展开其话语。在《革命的不朽性》中,利夫顿曾经指出,集体主义的话语(种族、阶级、民族、宗教、国家等等)之所以打动人心,在于它通向“不朽”——个体生命转瞬即逝,而群体却生生不息,因此,人们通过依附集体靠近永生、平息对死亡的恐惧。


但是,人的大脑并非简单的容器,别人倒什么它就装什么,何况医生——他们本应有基本的科学训练使其抵御“雅利安人是人类之光”、“犹太人是万恶之源”的神话。普通人“被欺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希望被欺骗。而在特定的历史阶段,人们“希望被骗”的心情格外强烈。一战失败带来的集体耻辱和怨恨,急于为失败寻找替罪羊的迫切心情,19世纪德国统一和崛起过程中形成的“国家主义神话”,魏玛时期混乱带来的对秩序的渴望,超级通货膨胀引发对政治强人的期待,19世纪以来的社会进化论话语,都为纳粹话语的兴起提供了思想基础。




于是,我们看到这些纳粹医生们在卫生所里煞有介事的“科研”。他们忙于研究令犹太人绝育的“优生学”,试图发现让雅利安人多生双胞胎的医学途径,他们努力发掘不同种族头颅有什么不同,同时致力于让老弱病残高效死去的“技术改良”,他们甚至试图发现让人眼睛变蓝的方式……如果没有纳粹主义的种族话语,所有这些“科研”会显得像是疯子工程,但是这些纳粹医生需要这一层科学外壳,来给一个赤裸裸的杀戮机器裹上一层“意义”的外衣。


权力的诱惑还在于所有跻身其中的人得以分享它的光环。书中许多人都回忆到门格勒“以残忍为乐趣”的片段——他会仅仅因为一个人皮肤有一个疤痕而将其送往毒气室,因为他“痴迷干净与完美”;他会为了证明某个病人“的确得了肺结核”而枪杀他,从而解剖他“看个究竟”;他随意切掉囚犯的睾丸以研究人的生育机制;他甚至“在一个犹太节日中举办了一场音乐会”,然后在音乐中筛选送往毒气室的人……在奥斯维辛这个小世界中,他成了掌控生死的上帝。人们如此恐惧他,以至于囚犯们都极力“讨好他,几乎就像是一种引诱”。一个普通时代的普通医生,何曾有机会享有如此甜蜜如此波澜壮阔的权力?



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死亡之墙”旧址(图片源于网络)


当然,不是每个医生都享受残忍。在利夫顿重点刻画的三个医生中,有拒绝承担“筛选”工作以保存内心最后一点良知的B,有热衷于为罪恶体系“再加一把柴”的门格勒,也有在“日常自我”和“奥斯维辛自我”之间疲劳奔波的维尔特……“桶”的好坏不足以解释这些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有许多囚徒记得B医生的一句“早安”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安慰,而他故意通过虚假实验拯救某些犯人的做法更是令人动容。但是,即使是B——这个“更人性的”纳粹医生——也说:在巨大的奥斯维辛系统里面,这些差异的意义微乎其微。“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某种意义上,医生B比门格勒更体现纳粹体系的残忍——一个“坏人”作恶并不稀奇,一个“好人”作恶才成为悲剧。正是因为纳粹悲剧的形成并不需要每个人都变成恶魔、只需要“人人都奉献一点恶”,《纳粹医生》这本书所传达的,与其说是纳粹的危险,不如说是我们每个人自身所蕴藏的危险。当一个人“脱下”作为个体的自我,“穿上”他者的身份,并隐身于集体的庇护,作恶行就变得轻松自如。而对于小恶汇聚成大恶,有时候“普通人”所需做的全部就是“别过头去”。纳粹之恶不仅仅在历史中,它一直在薄如蝉翼的文明之下蠢蠢欲动。


本文来源理性致知。辩护师(ID:bianhushi)整理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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