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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少女:“连云港女学生被辱案”施暴者成长轨迹

2016-06-30 李兴丽 剥洋葱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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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案人员对提审中的一个细节印象深刻:徐彤拿起烟灰缸砸对方的头,陈丽颖提醒她“不要用烟灰缸打,怕砸出事”。徐彤则说,“我有数,我以前被人这样打过。”


6月15日,二审开庭那天,旁听席上的徐志平哭了,觉得“女儿懂事了”。他想站起来跟女儿道歉,但囿于法庭纪律,最终没能说出那句——“是爸爸错了,不该那么逼你”。



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截图。


文|新京报记者李兴丽 编辑 | 苏晓明

校对 | 郭利琴


学园林出身的徐志平,曾一度觉得养植物比养孩子困难。“因为植物不像人,有个头疼脑热能说出来。”


但女儿出现问题后,他发现,自己可以精准诊治多种植物的病情,面对女儿却束手无策。


6月15日上午,在江苏连云港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二审庭审中,一头齐耳短发的徐彤最后陈述:“从学校突然进入看守所,我仿佛一下子跌入了深渊,经历了噩梦般的生活。今年本来该是我领取《大学通知书》的时间,拿到的却是判决书。”


在短暂的被告人陈述中,即将18岁的徐彤一直低着头,语速很快,她向受害者、养育她的父母、当地政府和人民道歉,恳求法庭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听着女儿的忏悔,旁听席上51岁的徐志平流泪了,他一度想站起来跟女儿道歉。女儿在他前面10米远的地方站着,自始至终没回头看他一眼。


徐彤是“连云港电大女学生被辱事件”的施暴者之一。2015年5月连云港电大女生遭4名女生殴打、剪发、烧头发、拍裸照上传至网络,引发全国关注。


这是全国多起同类校园暴力案件中为数不多被判刑的案例。“希望此案的宣判能够起到警示作用。”该案一审审判长李保群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

 

 “施暴时,人性的恶占了绝对地位”

 

二审开庭前两天,法律援助律师黄竞宇去会见了徐彤。她告诉徐彤,要想获得宽大处理,“只有静下心深刻反思自己内心的恶。”


半个小时的会见,徐彤像最初一样认罪忏悔,但她觉得,一审判决中,自己不应被认定为主犯。


2015年11月,连云港市海州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中写道,在共同犯罪中,被告人陈丽颖、徐彤起主要作用,是主犯。


一审宣判,陈丽颖和徐彤犯故意伤害罪、强制侮辱妇女罪,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六个月、三年六个月。另外3名从犯,其中两人被判处两年零六个月,一人(参与此事,但未动手打人)被判六个月。


陈丽颖是徐彤在校外的玩伴。事实上,徐彤并不认识被打的女生,打人的动机是“想帮好友陈丽颖出气”。


2015年5月10日晚上,陈丽颖打电话叫来了徐彤等人,要打那个跟她有矛盾的电大女生,他们共同实施了这场暴力犯罪。


办案人员对提审中的一个细节印象深刻:徐彤拿起烟灰缸砸对方的头,陈丽颖提醒她“不要用烟灰缸打,怕砸出事”。徐彤则说,“我有数,我以前被人这样打过。”


“她打人好像是报复谁的感觉。”上述办案人员说,打人的4个女生,有3人未成年,她们对受害人拳打脚踢、用皮带抽、用石头砸头、拍裸照、用打火机烧头发,导致受害人全身多处受伤。


不过,在徐志平和妻子记忆中,女儿徐彤却一向胆小怕事,小时候看见路上的蚂蚁,“指半天都不敢迈过去”。


徐彤曾经是父母眼中的好孩子,小学时多次被评为“纪律标兵”和“文明标兵”,初中时的一次作文竞赛,她得了三等奖。那时的荣誉证书,都还留着,有十几张。


她擅长画画,绘画课上经常有同学向她求画。


在父亲陈春眼中,小时候的陈丽颖也是乖巧懂事。



徐彤的荣誉证书。新京报记者李兴丽_摄


一审审判长李保群则对被告人的“两面”性印象深刻。


李保群记得第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一个个都像小绵羊一样,后悔、哭,哭得令人痛心。”


但看着具体施暴的过程和手段,他惊愕不已,“施暴时,人性中的恶占据了绝对地位。”李保群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

 

“你要争气”

 

徐彤的家位于连云港市老城区的一个综合市场旁。


从早上五、六点开始,一直到傍晚,湿漉漉的蔬菜、带着腥味的禽肉在楼下集合,又被熙攘的人群带回家。徐彤的家里整天被楼下的喧嚷包围。


2008年,徐志平花30万买下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借了很多债。屋内家具老旧,由于夫妻忙于上班打工,摆设凌乱。


徐彤出事后,她的东西都被母亲收起来了。为了转移注意力,母亲沉迷肥皂剧,“否则没事想起来就流泪。”她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


在过去的一年,徐志平把女儿出生以来的17年来回想了几遍。除了对一审认定女儿为主犯不服外,他把更多的原因指向自己:“确实是我错了。”


他常常陷入后悔、自责,就连那个烟灰缸的细节——女儿以前被人这样打过,他也完全不知。


1965年出生的徐志平从老家东海县农村考上农校,毕业后从事园林绿化工作。


由于单位离家20公里,他每天五点出门,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到家,几乎缺席了女儿绝大多数的生活。


但徐志平非常重视女儿的学习。徐彤小学升初中时,分到一所校风较差的学校。担心孩子的教育问题,徐志平主动去找老师,“一定要严管,必要时候可以打。”


在这所升学率不高的学校里,徐彤的成绩一直排在年级前几名。2013年,初中毕业时,她被连云港市高级中学录取。


不过临报志愿时,徐彤想上五年制大专。遭到了徐志平反对,“我不同意,人要有更高的追求。”


徐志平说,希望女儿至少考个二本,“这样以后才有希望。”


他不想自己的经历在女儿身上重演。1999年后,高等教育扩招,高学历成为单位的标配。只有中专文凭的徐志平无论晋升,还是工资级数,都受到难以突破的限制。


徐志平想努力把女儿送进江苏省东海高级中学。那是他曾经的母校,也是江苏省四星级重点中学。他希望女儿能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吃得苦中苦,”努力成为“人上人”。


背着买房时的债务,他又借来4万5千块的借读费——相当于整个家庭一年的工资收入,帮女儿的未来增加一层保障。


“你一定要争气啊!”是徐志平对女儿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不过,临开学的时候,徐彤打了退堂鼓。


 “爸爸,我还是考哪儿上哪儿吧,东海那边都是尖子生,差了将近100分。”徐彤说。


“你不要害怕,人只要有志气,慢慢往前赶,总能赶上。”徐志平开解。


开学后,徐彤开始越来越多地提及压力问题,“怎么追都追不上。”同学的孤立也让她苦恼,“东海当地的学生都是考上去的,老师和学生都看不起我们这些花钱买过去的。”


“你自己不能下这个结论,什么事情不是靠人努力的?”徐志平用自己的逻辑,试图说服女儿。


徐志平的高中同学,不少都干出了事业——有人位于政府高层、有重点中学的校长……更让他羡慕的是,同学的子女“有考复旦的、有考清华的”,他每次随完份子回家,忍不住对徐彤“唠叨”一番,拿女儿跟别人作比较。


“女儿双手捂住耳边,大叫‘啊’……”在母亲看来,这是女儿不堪压力,情绪失控时的一种发泄。

 

徐彤在卧室画的画。新京报记者李兴丽_摄


失控的女儿

 

厌学随之而来,老师反映徐彤在学校不按时起床。“孩子是不是精神有问题。”老师对徐志平说,徐彤抵触情绪很重,为了一点小事常常大喊大叫。


“都是你逼的,”徐彤对父亲大喊,“我考上哪里就上哪里!”

 

父女矛盾慢慢升级,徐志平最终妥协了,但条件还是那句话——“你要争气。”


在高中入学仅3个月后,他带女儿回家,高一下学期转至连云港高级中学读书。

 

然而情况并未好转。


李保群在案发后走访学校,曾有老师向他反映,“徐彤脾气很不好,有时会无缘无故地歇斯底里;有时哭有时笑,情绪非常不稳定。”


“房门一关,拿刀片在手腕上划。”徐彤的母亲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手腕上割得一道一道的,稍微有点冲突,就撞墙跳楼。”


2014年3月,徐志平带女儿去看医生,被诊断为“情绪障碍”。


在一次争吵中,徐彤曾透露自己痛苦的根源在于缺少父亲真正的关心。她在反锁的房间里,提到小时候多次被同学欺凌的经历。“小学时被同学摁倒在草坪上,被人骑在身上打。”


那时,徐志平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到市区工作,徐彤的母亲在各地打零工补贴家用。从不“护短”的夫妻俩,听说孩子被欺负,大都让女儿找自己的原因,“人家为什么不打别人就打你呢?”


为了缓解压力,2014年上半年,徐彤开始休学在家。


“我在家,她就要走。”徐志平用“水火不容”形容彼时紧张的父女关系。


办案人员也对父女俩印象深刻,因为案发时徐彤尚未成年,提审时徐志平在场旁听。“你说什么说,你不要说!”该办案人员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回忆,“就像大人呵斥小孩一样,她对父亲脾气非常暴躁。”


女儿开始不回家吃饭。有时候被一个电话叫走了,徐志平问,你干什么去,“她说你别管。”



校园欺凌事件。图片来自网络。


离开家庭和学校的“束缚”,徐彤在外面认识了跟自己有类似经历的朋友,他们一起溜冰、到青年公园坐海盗船、晚上去酒吧跳舞,还会相互开解与家人的矛盾,寻找精神上的慰藉。


陈丽颖就是在这期间认识的。


陈丽颖今年20岁,比徐彤大两岁,父母在她约4岁时离异。跟着父亲陈春生活的陈丽颖从初中开始“叛逆、不回家”。


老师敦促她好好学习,她的要求让重新组建家庭的陈春无所适从——“我想要我妈妈回来。”


因为连续三四天找不见女儿,陈春也曾报过警。他在女儿可能出现的网吧转悠,在可能出现的地方蹲守。好不容易找见了带回家,“没过几天又不见了。”


初二那年,陈丽颖就辍学了。


陈春既气愤又无奈。陈丽颖约16岁时,他又一次把女儿找回家,拿皮带打了女儿,并吓唬她“你要是再走了,就别回来了。”


几天后,女儿再次出走,不再回来。陈春为了养活新的家庭,到盐城打工,无暇再管女儿。陈丽颖开始在社会上“闯荡”。


陈丽颖徐彤二人成为好友,徐彤身上没钱了,陈丽颖会帮助她,经常请她吃饭。


徐彤的母亲也知道这个“经常请女儿吃饭”的朋友。她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她提醒女儿不要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放心吧妈妈,我们是朋友,人都挺好的。”徐彤说。


从朋友身上获得的温暖,让徐彤愿意为朋友“挺身而出”,并为此付出了意想不到的代价。

 

“再不管,肯定要出事”

 

女儿出事前半年,陈春的一个朋友托人给他捎话,曾在连云港某KTV夜场看到陈丽颖在陪酒,“建议管管(女儿)”。


陈春觉得“再不管,女儿肯定要出事”。他加了女儿的QQ,开始劝女儿到盐城跟他生活。


出事前一个月,连哄带骗,他终于把女儿带到盐城,准备帮她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收收心。但陈春提出的餐厅服务员、仓库保管等工作,陈丽颖都不感兴趣。


陈春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出事前5天,女儿又不见了。他下午2点多回家,打电话找女儿,女儿说,“回连云港了,过几天回去。”


他觉得女儿“心跑野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押在看守所,至少能知道女儿在哪儿,比到处找不到要心安一点。


事发前,徐彤的情绪并不好。母亲打电话叫她回家,她答,心里很烦,“你不要总打电话给我,我想回家就回家,就是不想见到我爸。”


在此之前,徐彤答应,9月份开学时,到一所新的学校上学。徐彤母亲还想趁着五一放假,带女儿出去旅游散散心,以缓解父女矛盾。但这一提议被丈夫徐志平拒绝了,“工作太忙,走不开。”


2015年5月10日,母亲节。日落前,母亲打电话叫徐彤回家。“过一阵就回,跟同学在一起。”她说。


但是当天直到深夜,女儿也没有回家。此后,徐志平夫妇再打电话,一直联系不上徐彤。第二天晚上10点多,一位警官打电话问,“你是徐彤的爸爸吗?”


徐志平脑袋“哄”的一声,“觉得完了”。


陈春知道女儿出事是在两天后。有亲友给他打电话:“你闺女出事了。”


他问什么事,对方说,“你去搜一搜最近连云港的重大事件。”


他上网一搜,懵了。


一名长发女生在空地上被赤身裸体殴打、被两人拽着头发面对镜头,其中多张图片还暴露这名女生的隐私部位。上传者在图片说明上写道:“得罪我朋友的下场爽吗?”


校园欺凌。


根据此前警方披露,这是一起“报复性犯罪”。陈丽颖和受害人孙某于2013年相识,两人一直相处很好。


事情起因于2014年底,被害人孙某的一次告密。陈丽颖与其男友闹矛盾,独自一人在外租房居住,孙某通过QQ聊天将这件事告诉了陈丽颖的男友。男友找上门,把陈丽颖打了一顿。


为此,陈丽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5月10日,事发当晚,陈丽颖找人将孙某约出,叫来徐彤等人,共同完成了“复仇”,并导致那名电大女生轻伤一级。


徐彤与另外两名嫌疑人将施暴照片上传到QQ空间,被国内多家网站转发。

 

“就当我去远方求学去了吧”

 

女儿出事后,徐志平不再一心往工作上扑。“你那么努力,现在还不是混成这样?”女儿曾经的反问常常回响在他脑海里。在反思自己的同时,他逐渐意识到更大范围的问题。


前不久,在帮一所学校做绿化时,一群小学生在操场上唱着改编的古诗取乐:天苍苍野茫茫,芦苇荡里耍流氓。


徐志平听了,想起女儿在派出所第一次被询问时说的话,“不知道传裸照犯法,之前看到别人传,也没有被抓走。”


徐志平开始变得敏感、较真,在公共汽车上看到播放暴力影片,会主动让司机关小声点,尽管常常换回对方鄙夷的眼光。


陈春也提及社会以及旁人对孩子的影响。


他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家长的责任不可推卸,但孩子肯定也是被不好的人影响了。”陈春的这一观点,得到两名从犯父亲的认可。


作为审判人员,李保群的担忧来自校园暴力预防机制的整体缺失。他记得第一次开庭时请记者通报案情。之后,网友在新闻下留言,“满屏要打要杀。”


在一审审判的过程中,从未处理过类似案件的李保群打电话到各地法院寻求案例参考。得到的回复是,类似的案件一般很少能进入法院层面。


“公安机关不愿意受理这种案子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是,拿不准。”李保群从公安机关打听到的实际操作情况是,涉及未成年人的案件,存在取证、验伤等复杂流程,加之一般的校园暴力很难达到轻伤害级别,“基层派出所出警压力大,嫌麻烦,一般就推给学校处理。”


到了学校,最多开除,大多时候记过或谈话就“内部消化”了。


在任职连云港市海州区人民法院少年庭庭长的三年时间里,李保群最大的困惑是,不断有中小学校校长反映,学生打仗,老师制止不了,报警被抓去以后吓唬吓唬,又放回来。


慢慢地,学生不怕了,骂老师打同学,最后还叫嚣,“你报警去啊!”


“制度对轻微的校园暴力没有约束,学校的心理辅导体系形同虚设,这些缺陷使得小恶得不到及时惩戒,等到事情大了,惩罚再重,都很难挽回影响。”李保群说。


李保群向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介绍,该案审理过程中,对于如何定罪,一个罪名还是两个罪名(故意伤害罪、强制侮辱妇女罪),陪审团成员意见不统一。


最后经过庭务会讨论、咨询由著名大学法学专家组成的专家委员会、听取妇联意见,慎重做出了判决。


不过,一审结果,包括徐彤在内的三名被告不服,提出了上诉。


“判决是否真正体现了‘教育为主、惩罚为辅’的未成年人犯罪司法保护原则?”上诉的三名被告人父亲均表示,数罪并罚的判决结果让他们难以接受。



“连云港电大女生被辱事件”一审庭审现场。图片来自网络。


一审判决宣布后,在看守所里的徐彤托人给母亲捎话。


她说:“妈妈,你不要哭,我最见不得你哭。我做的错事,我自己要负责。你好好照顾妹妹,让她好好读书,把想我的时间花在妹妹身上,就当我去远方求学去了吧。”


母亲从律所一路哭回家。隔天,她在一册带锁的日记本上看到,考过硬笔书法六级的徐彤,工整地写道:“我要好好读书,要想有出息,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6月15日,二审开庭那天,旁听席上的徐志平哭了,觉得“女儿懂事了”。他想站起来跟女儿道歉,但囿于法庭纪律,最终没能说出那句——“是爸爸错了,不该那么逼你”。


陈春没有来,陈丽颖也没有律师,她独自一人站在被告席上,等待宣判。

 

(文中徐彤、徐志平、陈丽颖、陈春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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