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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筝的人》作者卡勒德•胡赛尼:透过破碎的镜子回望阿富汗

2016-10-08 张畅 剥洋葱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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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近乎偏执的热情和饱满的深情写阿富汗,立志拂去蒙在阿富汗普通民众面孔的尘灰,将背后灵魂的悸动展示给世人。与此同时,一场灵魂的拷问在所难免:靠讲述受苦受难的阿富汗人而获得成功,是不是一宗罪?



卡勒德·胡赛尼(Khaled Hosseini,1965-),美籍阿富汗作家,著有小说《追风筝的人》《灿烂千阳》《群山回唱》。曾因其作品巨大的国际影响力,获联合国人道主义奖。


文|新京报记者张畅  编辑|孔雪 苏晓明

校对 | 陆爱英


深冬的阿富汗,赫拉特附近难民营里的孩子们靠一张薄薄的塑料纸御寒。女人们在清晨埋葬她们的孩子。儿时生活过的房子和街区还在,不远处的建筑却被夷为平地。枪声阵阵,失去了丈夫的女人们裹着布卡行色匆匆,孩子们沿街乞讨。

 

2003年,时隔23年之后,卡勒德·胡赛尼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喀布尔,在儿时和平安宁的土地上,他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自《追风筝的人》之后,卡勒德·胡赛尼的名字和阿富汗联系在了一起。人们沉醉于他笔下的那些故事:为了救赎的爱与牺牲,战火和贫穷中依然善良的人性,以及人与人的相聚和离别。

 

他以近乎偏执的热情和饱满的深情写阿富汗——他童年、记忆、生命伊始的源头,“立志拂去蒙在阿富汗普通民众面孔的尘灰,将背后灵魂的悸动展示给世人”。与此同时,一场灵魂的拷问在所难免:靠讲述受苦受难的阿富汗人而获得成功,是不是一宗罪?

 

在颂扬与质疑之间

 

尽管隔着越洋电话,胡赛尼的叹息声还是从电话那端传来,无比清晰。他的语速放缓了些许:“当年和我一同离开阿富汗的9位家人中,我是唯一一个归来的人。”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胡赛尼的父亲向美国申请政治庇护,随后,他们举家移民到美国加州的圣荷西。

 

1999年,旧金山湾区,和上述凋敝、贫穷对比鲜明,在精致的别墅中一间明亮整洁的房间里,在得知塔利班禁止阿富汗人放风筝的消息之后,还在做医生的胡赛尼写下了《追风筝的人》的故事雏形。

 

“两年后的一天,我重新翻开这个故事,发觉里面暗藏着很多宏大的想法,是短篇不能实现的,于是我就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把它写成了长篇”。

 

2001年9月11日,美国遭遇恐怖袭击,故事正写到三分之二处,胡赛尼停笔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写了,作为美籍阿富汗人,他和他的家人被无端“卷入”这场事件中,让他措手不及。他也不敢再写了,因为害怕别人认为他在“利用悲剧,消费苦难”。写作,第一次让他产生了负疚感,似乎是一种为了某种目的窃取别人生活的偷盗行为。

 

直到他在妻子的鼓励下完成了全书的写作,寄给三十余家出版商等候回音时,他仍不能想象,在未来十年间,这本书会长踞畅销书榜首,被译成61种语言,在全世界卖出3200万册。当他在机场的候机室、路边的星巴克,甚至飞机上的邻座看到有人捧读《追风筝的人》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本书有这么多人在读。“那感觉真的很奇怪,”他的言外之意似乎是:路过那些频频出现的书的时候,好像自己只是个过客,而那些故事却成了主角。

 

胡赛尼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不可否认,《追风筝的人》最初的畅销和9·11关系密切,人们迫切想要了解那片遥远的国度、那里的人和他们的生活。

 

最终,世界各地的读者为他写下的故事唏嘘不已,他们告诉胡赛尼:“读了你的书,我感到窗帘徐徐拉开,我在窗外望见阿富汗的国土,它如此生动可感,我看见它的人民如何生活,它的历史承载怎样的苦难。”这让胡赛尼颇感欣慰。然而,阿富汗人并没有为同胞的成功欢欣鼓舞,他们认为胡赛尼在公开宣扬阿富汗的“家丑”。由《追风筝的人》改编的同名电影在阿富汗禁止上映。有人甚至指责他“用我们的羞耻谋利”或“他有30年没在阿富汗生活,他对我们一无所知”。

 

胡赛尼回应说,他能理解这些质疑,但他的用意是想让人们和一个陌生的文化建立起关联,这是“实现同情之了解的第一步”。“我从未假装自己是当地人,也没有假装自己曾经经历这一切,我只是在讲述一个移民眼中的故土,那些久远的记忆如同破碎的镜子,折射出阿富汗的点滴。”


电影《追风筝的人》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诗人民族的后裔

 

《追风筝的人》的巨大成功,让医生胡赛尼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和写作。1980年,15岁的胡赛尼和家人来到美国。原本在阿富汗过着富足生活,拥有房产和土地的一家人,最终提着几箱衣服在美国安家,一切从零开始。和许多移民到美国的孩子一样,胡赛尼的职业选择只有三种:医学、工程和法律。他最终选择做一名医生,并非出于梦想,而是因为它和人相关,并且能使生活安稳。“每天早上起床,我从来不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去上班,我知道自己能够给一些人的生命带来希望”。2004年底,在创作《灿烂千阳》的途中,胡赛尼突然决定辞职,全职写作。从此便“一去不复返”。

 

在波斯语文学的浸淫中长大,童年时期的胡赛尼似懂非懂地读过家里堆满的文学书,在9岁那年写下了第一个故事。在阿富汗,诗歌是一种全国性的语言,也是人们表达自我的方式。胡赛尼的父母能流利地背诵波斯诗歌,祖母和姑妈擅长用口述文学的方式讲引人入胜的故事。后来,他逐渐接触到西方文学,阅读了卡罗尔·希尔兹、艾丽丝·门罗、柯慈、埃德加·劳伦斯·多克托罗、裘帕·拉希莉等人的作品。无论是早年在阿富汗耳濡目染的口述文学传统,还是西方文学的叙事传统,都深刻影响了胡赛尼日后的写作。在《群山回唱》的开篇,胡赛尼即引用了13世纪的波斯诗人鲁米的诗:“走出对与错的观念,有一片田野,我将与你在那儿相会。”在书中,他更是借一位希腊医生道出自己的心声:“我热爱阿富汗,因为这里的街头,随便一位涂鸦者都能在墙上挥洒出波斯诗人鲁米的诗句,诗早已融化在阿富汗人的血液中。”

 

听祖母讲波斯诗人菲尔多斯的《列王纪》,胡赛尼沉迷于家族、父爱、负罪与背叛的故事。当他自己开始写作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引向这些主题,书写家庭、恩怨纠葛、爱与牺牲。这和他个人的经历不无关系:离开喀布尔,他的故土永远无法返回;写《追风筝的人》时,他失去了父亲和旧友;定居美国,他失去了旧时家人环绕而坐的热闹。“生命的短暂,不仅仅体现在命运的无常,还体现在人的宿命、所处的位置、记忆,所有这些随着年岁的增长,在一个人的生命中逐渐暗淡,最终漆黑一片。”胡赛尼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

 


战火笼罩中的阿富汗。图片来自网络。


2003年,离开喀布尔27年之后,胡赛尼重回故里,发现整个城市既熟悉又不同。

 

“熟悉是因为我找到了当年熟悉的街道、建筑和住过的房子。但它又如此不同,当时整个国家仍处于内战时期,喀布尔有一整条街区完全被毁坏,到处都是枪声,比想象中还要军事化,安全问题严峻。相当多的人是寡妇、沿街乞讨的儿童,虽然以前我也会看到,但不会有这么多。过去三十年间,战争、政治斗争对于这个国家的影响相当严重。时至今日,阿富汗仍然没能从这些灾难中恢复。”

 

还原真实可感的阿富汗

 

胡赛尼的第二本书《灿烂千阳》讲述了一个男人的两位妻子,在干旱、战争和家庭暴力下,从彼此仇视到亲密无间,展现了半个世纪以来阿富汗妇女如何挣扎求生。在第三本书《群山回唱》中,胡赛尼则一如既往地抨击战争给个人与家庭带来的苦难,揭露被掩盖和粉饰的残暴。因为深知自己不是历史学家、人类学家或研究阿富汗的专家,胡赛尼并不奢求自己能完全还原阿富汗的现状,“我只想写那些让我困惑和疑虑的事,因为作为一名小说家,不应该故意隐藏起那些不受人欢迎的事实,而应该让事实重见天日。”

 

因此,当他得知塔利班时期的阿富汗女性是如何被当做打仗时的奖赏,卖给别人当妻子,被剥夺应有的权利,禁止上学和工作,并勒令戴上面纱时,他选择以女性作为叙述者,借小说《灿烂千阳》为她们发声。“我作为一名小说家的使命,就是以我最大的能力写好故事,用真实可感的故事,以正义和公平的原则负责任地描写阿富汗”。

 

从第一本书至今,胡赛尼刻意让自己的影子从书中隐退。他所关照的主题,离私人生活越来越远。人物的设定,由最初的善恶分明转变为道德模糊、充满争议的。小说的结构,也从相对自由、顺水推舟到结构严整、逻辑严密。评论家们说他的小说技艺日渐成熟。胡赛尼却不以为然:“成熟只是当你日复一日做一件事的时候,随着年岁的增长,更擅长某件事而已。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学到很多。但并不意味着每一本书的创作都是有迹可循的,更不能保证新写的书就比上一本好。”

 

无论技巧如何变化,胡赛尼依然执着于展现生命中的爱与失去。他笔下的阿富汗,始终承受着历史深重的苦难,目睹了一个个家庭的破碎、人民的流亡、妻离子散、战争和死亡;与此同时,他笔下的阿富汗也见证了一个个生命的丰富、爱的深厚、精神的不屈与对幸福和安宁的渴求。


胡赛尼曾说过他想要借自己的书让外界更了解阿富汗的历史、文化和现状。但他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解释,他并非故意传授什么,而是尽其所能贴近事实,将整个阿富汗写得真实可感,无论是地理、文化,还是精神上的细节。


正如他在《群山回唱》中写的那样:“当今世界,我们都是相互联系在一起的。我们都经受着某种‘失’,都失去过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些东西——希望、抱负、家人、爱人、金钱、职位、记忆、尊严、美,所有人的生活都在自己的希望和现实之间挣扎。而希望与现实之间的鸿沟,你必须学会接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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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号:boyangcong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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