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驴得水》中招人恨的裴魁山:大多数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

2016-11-30 杨静茹 剥洋葱people

 


随着电影《驴得水》口碑积攒,片中几位主演的人气也随之增长。不过主演之一裴魁山说,这部戏除了把他带进了电影行业,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太大的改变。



《驴得水》宣传海报。这部戏是裴魁山的大屏幕首秀。受访者供图。


文|新京报记者杨静茹 实习生黄驰波

编辑 | 苏晓明 校对 | 陆爱英


裴魁山身材瘦小,穿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灰线毛衣,大脑门,头发花白,没有人认出他就是电影《驴得水》中让人恨的裴魁山。

 

采访当天,他提前二十分钟到达咖啡厅,并占好了位子。他讲话声音很小,还提醒记者小点声不要打扰别人。回答问题之前,他总会停顿一阵思考一下,说了不准确的话会马上纠正;但话到兴头上语速很快,以至于有点吐字不清,聊一会儿就要起身出门抽一根烟。

 

随着电影《驴得水》口碑积攒,片中几位主演的人气也随之增长。《驴得水》是裴魁山的大屏幕首秀,此前他在戏剧舞台摸爬滚打了十年,做过编剧、导演、演员,在圈内小有名气。

 

不过裴魁山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这部戏除了把他带进了电影行业,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太大的改变。为了配合电影宣传,他重新启用微博,个人简介是:戏剧导演,粉丝人数只有1741。

 

11月6日,他发了一条微博:生活还在继续,生活还得继续,收拾心情,继续赶路。裴魁山觉得拍电影跟做话剧时一样,专注角色和表演,不考虑其他。

 

“最能代表大多数人的角色”

 

《驴得水》讲的是,几位老师怀抱拯救贫愚弱私的情怀到西部乡村搞教育实验,为了获得宽裕的经费,他们把一头驴虚报成“吕得水”老师领取空饷。

 

随着核实吕得水身份的特派员到来,一出闹剧展开,在坦白与隐瞒之间,利益撕扯,标榜理想的年轻人成为“同流合污者”,坚守的人或自杀或离开。

 

裴魁山在戏中,起初乐观向上、心怀拯救乡村教育的理想,经历一系列荒诞转折后,变成一个只追逐金钱和利益的人。电影后半段,裴魁山大夏天穿一件貂皮大衣出现,蜷缩在自我保护中,对女主角破口大骂。

 

裴魁山说,其实他不是一个坏人,反而是“最能代表大多数人的角色”。最后他成为一个极端的趋利者,不是因为他势利,是因为“他能守住的,就只有现实了,很多人讨厌裴魁山,实际上大多数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

 

“现实中这样的人太多了,有理想有想法,但是当大多数人反对的时候,他也不会坚持,因为随波逐流是最安全的”。

 

裴魁山在电影中用真名出演。自己的名字被用在一个反面角色身上,他并不介意,“都知道是在演戏嘛”。

 

去年4月,导演周申找裴魁山试戏,导演要求很严格,前后试了三次,最终决定让他5月份进组排练。去西北拍摄之前,全组在北京排练一个月,一起打磨剧本,对话剧版《驴得水》的细节逐一琢磨修改。

 

作为一名执着话剧多年的导演和演员,从话剧舞台到大荧幕,裴魁山觉得很新鲜,接下来一年他准备专注做电影。《驴得水》上映之后的一个月,他接连谈了两个电影项目,一个导、两个演。

 

裴魁山说,大学四年最开心的记忆是在话剧社,那里聚集了一帮“理想主义者”。受访者供图


“我改行,不改论文,没时间”

 

对于裴魁山来说,走上话剧之路纯属意外。

 

上大学的时候,他喜欢讲故事,经常在宿舍里给同学说从书上、电影上看来的段子。当年流行《张震讲鬼故事》,裴魁山也学着讲,录下来晚上在被窝里放给室友听。大学二年级,学校话剧社补录,睡在下铺的室友打电话让裴魁山去试试,“从此踏上了不归路。”

 

2000年高考结束,裴魁山抱着成为政治家的梦想填报了人民大学外交学专业,他想像着能够亲手改造世界,满心期待。但上学之后,梦想一点一点破灭,在班级事务、学生会管理中,他看到了很多“勾心斗角”“争名逐利”,这跟他的预期大相径庭,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圈子。

 

李少威是裴魁山的大学同班同学。裴魁山热爱戏剧,李少威喜欢文学,两个人经常一起喝酒,喝完酒聊理想或者骂人。李少威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裴魁山是个很立体的人,“我们专业经常讨论的国际政治、国际关系和相关的史论,都是很宏大、甚至不着边际的问题,他更喜欢有血肉的东西。”

 

裴魁山放弃了这个行业。他扎进话剧团,从打杂到龙套,从配角到主角,为了排戏,不上课、甚至不考试。

 

裴魁山说,大学四年最开心的记忆是在话剧社。“那是一帮理想主义者聚集的地方。”他觉得这些人就像浪漫骑士,“他们不属于这个技术时代,他们属于散文时代或者诗歌时代”,不管不顾地把一腔热血投入到创作和表演中。

 

当时,每年都有话剧业内人士观看人大话剧团的汇报演出,专业人士的褒奖肯定了裴魁山的努力和天赋,校外的话剧导演开始找他演戏。

 

临近毕业,他决定考中戏导演系。

 

因为排戏和考研,裴魁山的毕业论文写得敷衍潦草,语法规范颠三倒四。导师把他叫去,呵斥他:“能不能至少把论文外形做得像样一点?这都是什么破玩意?你还改不改?”

 

裴魁山说:“我改行,不改论文,没时间。”

 

2004年,考研失败。裴魁山进入一家影视公司做编剧。每个编剧有自己负责写的剧本,同时要给别人的剧本提意见,一堆人每天泡在一起头脑风暴,看了无数好的、烂的剧本。“当时碰到一个变态老板,不停催稿子,痛不欲生。”

做编剧太累,而且他觉得想要进入行业从小编剧干起,不知何时才能出头,于是为了有一个平台他决定再次考研。

 

那段时间,裴魁山经常想:如果不干这行,如果听了父母的安排回家考公务员,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侠客与酒

 

2006年,裴魁山成功考入中戏。

 

读研时,裴魁山压抑住自己多年排戏、编戏的表达欲望,卖力地汲取戏剧理论知识,接受系统的科班训练。

 

2009年毕业,他连续三年参加青年戏剧节,挑战三位戏剧大师,导演了斯特林堡《一出梦的戏剧》、品特《回家》和阿尔托的《暴虐伯爵》。这三部疯狂作品让裴魁山在圈里立足。


裴魁山导演的《一出梦的戏剧》剧照。受访者供图

 

在舞台上,同学李少威看到了裴魁山的另一面。“他的戏不是大街上随便一个人去看就说好的,他偏向于比较难看懂的、小众的戏。”

 

这是裴魁山在生活中不轻易示人的内心世界,“他思考人存在的意义,他追问人在异化的社会如何保持自我、如何追求更高的价值。”李少威说,在这种思考上,裴魁山自信甚至高傲,他不屑于拿来跟无关痛痒的人说,“他是孤独的。”

 

孤独是少年裴魁山的生活常态。父母管教严格,他经常被锁在家里。家里大量的武侠小说是唯一的消遣,“看好多遍,线装书都翻烂了”。闲极无聊,他就自己跟自己玩,一个人扮演所有角色,一边演一边读。

 

因为父母工作频繁调动,裴魁山在山东、河南、青海三个省长大,上过四个小学、三个初中和三个高中。他没有朋友,也不爱交朋友,“心里觉得反正我还要走。”

 

他对三个省都没有归属感,现在做梦仍然经常梦到自己在火车上。

 

武侠小说种在骨子里的侠客情怀,混杂着“颠沛流离”的漂泊感,裴魁山认定自己应该行侠仗义、仗剑天涯。他很早就学会喝酒,因为“酒是侠客的标配。”

 

高中的一次晚自习,裴魁山和同桌溜出去喝酒被老师发现,两个人的家长都被叫到学校。同桌的爸爸是当地一个局长,班主任老师对他的家人“极尽阿谀之能事”,反过来对裴魁山的母亲态度严厉,说是裴魁山把同学带坏了。

 

裴魁山抄起一把椅子扔向了老师,砸到了老师身上。

 

裴魁山说自己愤青了十年,他写文章点评时事到火车站当传单发。


清醒的裴魁山温和礼貌,但喝醉了的他就会经常闹事。喝酒喝进医院,喝完酒骂人、挑衅、打架,狼狈的事周而复始。

 

李少威回忆,有一次演出结束大家聚餐,裴魁山喝多了,跟邻桌打了起来。还有一次朋友打车送裴魁山回家,结果他跟出租车司机吵起来,司机就把他们赶下车。

 

为了不给朋友造成困扰,裴魁山无数次发誓戒酒,无数次失败。心理医生告诉他,可能他潜意识里在享受那种放肆。

 

李少威试着理解裴魁山,他说,“中西方传统中都有酒神精神,酒能使人思想上更加活跃,能激发人内心的潜能,同时能帮人放下现实中放不下的束缚。”

 

裴魁山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那时候的自己不怕死,玩命喝酒,“一个侠客出去闯江湖,死便埋我”。

 

他对物质生活要求非常低,有一口吃的就能满足,“物质不能让我真正快乐,只要不饿死,我就去追求精神世界”。



裴魁山把自己定义为对抗庸俗的知识分子,但他抽烟、喝酒、骂人、打架,一副比谁都玩世不恭的样子。受访者供图

 

“池塘里的鲨鱼”

 

大学毕业,裴魁山成立了剧社,名为“虚戈”。剧社亏损8年,2012年开始有一点盈利。

 

“他其实可以不亏损,只要导一些滑稽搞笑、充斥着网络词汇和市井无厘头的商业剧,就可以卖座。”李少威记得,有剧组请他导过这类的商业剧,他去了几天就回来了,“跟他们在一起,我无话可说”。

 

裴魁山说,“我毕竟走了那么多的路才决定做这行的,我不是为了名利拍戏。”他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他要沿着这条路寻找真善美。

 

按照裴魁山推崇的说法,中国戏剧源于巫觋,巫是女巫,觋指男巫,他们的使命是沟通人神两界,严肃神圣。因此戏剧应该有形而上的思考,应该涉及灵魂。

 

裴魁山每到一处剧场,都会在心中行一番祭拜仪式,戏剧如同他的信仰。

 

从2009年《一出梦的戏剧》开始,《驴得水》中女主角任素汐和裴魁山曾多次合作。“老裴非常有耐心,他爱探讨哲学和神学,他的戏都比较深刻。”她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

 

任素汐说,这么多年从裴魁山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事情是多读书,“看到老裴就会觉得自己读书少,他很博学。”裴魁山把读书比作吃饭,是必需品。

 

他觉得自己符合知识分子的界定:有点知识,有点文化,希望导人向善。“知识分子先天要对抗庸俗、对抗邪恶、对抗倒退、对抗愚昧,知识分子一定是人类当中走在前面点灯的人,我们这个世界前面全是黑的,谁带着我们?知识分子。西方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全都是。”

 

“但是知识分子的无力在于很多时候他无法对抗现实,人类历史已经无数次表明知识分子可以精神消灭和肉体消灭。所以我觉得知识分子身上有一个宿命的悲剧。这就是所谓的殉道者吧,或者说是知识分子的‘原罪’。”

 

裴魁山说,他不惧怕这种“原罪”,因为他可以有技巧的活着。他抽烟、喝酒、骂人、通达人情世故,朋友们聚在一起,他说话最多,一副比谁都玩世不恭的样子。

 

2010年,裴魁山有了第一个儿子。那是裴魁山人生的一次重启,此前的他是侠客,刚强、悲观、愤怒;此后的他,温和、柔软、乐观。

 

他讲不清这是个怎样的过程。他说自己身体里一直住着那个小时候被关在屋子里看武侠小说的小男孩,“我不断取悦他,我排戏让他快乐,我陪他聊天,他从一个天天哭泣的小男孩,开始舒展,露出微笑。”

 

“一个侠客在闯荡的时候突然收到家乡的来信,说你当父亲了,那个时候可能我会,扔掉我的酒葫芦,跟我的敌人说咱们握手言和吧,然后策马远去,从此刀剑入库,马放南山。”

 

2013年,裴魁山自导自演了话剧《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一部戏融合了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现实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荒诞派以及残酷戏剧的风格,他用极端的方式表达对世间种种关系的思索和批判。

 

事过三年,李少威仍然记得当时的震撼,这部戏的最后,“裴魁山在台上摔了一张凳子,那张塑料凳崩了一个角,他又把一大盆凉水兜头淋在自己身上,淋掉剧中人的戏剧迷梦,然后把一包白色粉末一下下扑在脸上,灯光下,尘土飞扬,音乐凄惨。”

 

“他就像池塘里的鲨鱼,向往纯净,灵魂终究属于大海。”李少威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


END

剥洋葱people

记录真实可感的生命


长按或扫码关注

新京报深度报道部出品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