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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戒毒术 | 荐文

2017-05-01 李海鹏 剥洋葱people


本文原载于2004年4月1日《南方周末》。这是消除人类社会最可怕的祸根——吸毒成瘾的特殊方法,但治疗过程是“极端”无情的:外科医生的脑手术,去除患者大脑中“多余”的脑回,从而“夺去”毒瘾记忆。


对于接受手术的患者,他们视此为“重生的最后机会”。对于实施手术的医者,这是“足够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课题”。


然而,更多的人担心:这些可怜的人为未知的医学领域献出了自己。


手术前的十分钟。


文|李海鹏


本文全文共5844字,阅读全文约需12分


命运转弯的早晨


3月15日8时36分,广东三九脑科医院,赵雷坐着轮椅出现在幽蓝的走廊里,医生们开始为赵雷的手术做最后的准备工作。CT机再次逐层扫描他的被剃光了头发的头部,它被定位铁架固定着,探入金属圆筒,脸上画着十字交叉的两条黑线,看上去像个被枷住的黥面人。CT机定位工作,赵雷的脸部正中出现了一条竖直的亮线,嘴巴一线则出现水平的亮线。


隔壁观察室里的医生们把脑磁图、核磁共振和CT三项检查的电脑图片叠加到一起,核对以往的检查结果。没有异常。脑部图片在电脑屏幕上显现出一种医学世界中特有的灰色。


大脑本身也的确是灰色的。对于现代医学来说,这片灰色区域还意味着相当多的神秘和未知,因此如果这次打击不能非常精确的话,那么就意味着一场灾难。


多年以来,世界各地的医生们都对吸毒者们采取了相对保守的策略。但是最终人们发现,吸毒者们对毒品的渴望超过了正常人的想象,无论如何说服、治疗,毒品本身就像是凌驾一切的强力意志,驱使着他们走向疯狂和死亡。


最终,一些医生决定冒险尝试更猛烈的医疗手段。或许,是该采取最直接、最强硬的

手段的时候了。


当多种传统的戒毒手段都被证明为效果有限之后,广东三九脑科医院的医生们决定摧毁吸毒者的大脑的“病理性犒赏神经中枢”。


赵雷的大脑,即将成为这种非常规手段的“试验场”。


摧毁“他”


赵雷本人同意接受这次手术。对他来说,真正的人生早已不复存在,甚至连他本人是谁,都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他有两个“我”,第一个是他自己,生于1972年;第二个则在1989年因吸毒而附身来到,“他”是他的奴隶主,除了海洛因什么都不需要,而且逼迫他丧失人性。多年以来一次又一次的戒毒经历,都没有能够弱化那奴隶主的强权,因此他现在绝望地希望,医生们能够摧毁“他”。


广东三九脑科医院的医生们说,这种奴役着赵雷的意识并不是一种人格,而是一种病理反应。“他”意味着一种人生经验,但却是应该驱逐的记忆。从纯粹医学的角度说,“他”不是他的不可分离的一部分,而是生理上的赘物,一个病理性神经中枢和一些神经环路。他们相信,消灭“他”是消除毒瘾的最佳方式,从医学层面上讲,这跟切除肿瘤以帮助病人恢复健康没有什么不同。


赵雷即将经历的手术被广东三九脑科医院称为“边缘环路阻断术”,总体来说,这是一种医学探索。手术将通过两条深入脑内的金属针发射正负相反的电流,摧毁吸毒形成的犒赏性神经中枢,消除他的关于吸毒的身体和心理记忆。


1989年,在连续一周吸含有海洛因的香烟之后,赵雷大脑中的快感神经中枢开始出现异常发展,在原有区域边缘,发展出一个特定的“病理性犒赏性中枢”。当新的海洛因被他摄取,快感在脑部的8条神经环路上运行,源源不绝地供应给这个头脑中的魔鬼,它则促使整个身体满足。几个小时之后,魔鬼再次饥渴,因此胁迫整个身体出现戒断症状,打呵欠、流眼泪、乏力、骨头发痒如万蚁噬髓,当毒品摄入积累到一定的量之后,病理性犒赏性中枢就显示出更可憎恶的一面,它告诉躯体:注射吧,注射了也不会有多大的快感,但不注射就如入地狱。


手术实施之前,赵雷已经在这家医院做过了详细的身体和心理检查,结果表明,他是一个海洛因深度成瘾者,没有心脑血管疾病和艾滋病等禁忌症,有强烈的戒毒意愿,可以实施手术。这相当于战略评估,是医生们的军事行动的第一步。随后,他们侦察将要打击的目标的情况。通过脑磁图、核磁共振和CT机的三项检查,就像美国国防部通过太空中的军事卫星找到麦德林毒枭们的巢穴一样,他们找到了赵雷大脑中的谵妄之源。医生们采取的是引诱战术,他们给赵雷播放吸毒者正在注射毒品时的录像,同时观测他的脑磁图。脑磁图上果然出现了异常兴奋的迹象:局部磁信号强烈,电波闪闪发亮。医生们通过电脑,准确地测量那个闪烁的光斑的位置,在坐标系上定位。没错,就是在那个位置,大脑核团因为受到毒品的刺激而畸形发展,然后又反过去不断要求躯体摄入新的毒品。一个贪得无厌的神经中枢、一些邪恶的快感记忆、一个不得满足就释放出极度痛苦的躯体绑架者。医生们要摧毁的正是“他”。


接受手术者的头由定位铁架固定,等待被“改造”。


通往大脑的道路


广东三九脑科医院院长徐德志说,这家医院做这类手术的误差不会超过0.1毫米。


赵雷已经详细了解了手术的原理,但与院方相比,他的期望值没有那么高。他期待的只是,手术能够达到医院宣称的功效的70%。甚至,他对手术无效也有心理准备。如果改变大脑还不能解决问题的话,他准备像以前谋划过的那样,“搞一针大的”,一死了之。不过,在被护士推出电梯时,他还是说:“现在心里慌得要命。”


无论如何,这位32岁的吸毒者的命运将在这个早晨转弯。或者向上,离开地狱,回到人间;或者向下、向下、向下,坠入大脑损毁后的未可命名之处。


9时,赵雷被推进第二手术室,戴着金属定位仪器,躺倒在手术台上。通过闭路电视,我们看到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没有生命。9时11分,在麻醉师准备麻醉时,他终于说话了。他告诉麻醉师,最初吸毒是因为好奇。在短暂的聊天的间隙,护士开始通过股静脉为他输液。9时38分,麻醉师俯下身来,通过这个管道,把一针麻醉剂慢慢地推进赵雷的体内。赵雷欠起上身,看了看两腿之间输液的情况,随即躺倒在手术台上,失去了意识和呼吸。现在,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医生。


“吸毒者对麻醉剂不敏感,必须加大剂量。”医务处主任刘静在闭路电视旁解释说。在第二手术室里,麻醉师又为赵雷推进了一支麻醉剂。


医生们为赵雷插入喉镜,然后插呼吸管,蓝色的把手固定住脸颊,两条白色塑料管深入气管。呼吸机开始工作,有节律地发出“哔”、“哔”的声响。为了防止血水流入,护士用卫生棉球堵住了赵雷的耳朵。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麻醉剂在他的血管中流动,而不是海洛因。


手术室里一共有6位医护人员,包括临床指导的成良正教授、麻醉师、两名医生、两名护士。王咸昌医生主刀,另一位医生做助手。第一护士的主要职责是检测仪器,并报告脑内目标即“靶点”的坐标,第二护士则辅助医生。


第二护士为赵雷进行头皮消毒。赵雷的全身都被蒙住,只露出头顶。医生为这个头顶又加上一副新的金属定位仪。10时20分,经过耐心的准备之后,助理医生操起手术刀,切开了患者的头皮,护士用负压吸引器吸走血水,用单极电凝止血。器械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王咸昌医生拿起手动颅钻,开始“钻探”颅骨。它的形状与用于汽车的手动摇把别无二致,只要用力摇动把手,钻头就会一点点地突破头骨。螺旋钻头前细后粗,可以防止医生失手钻得太深。呼吸机“哔”、“哔”地响着,颅钻与头骨摩擦,发出噪音。3分钟后,王咸昌停下来,清理骨渣,然后继续钻探。仅仅片刻之后,头骨上出现了一个直径约1厘米的小孔,通往大脑的道路被打通了。


手术的关键部分由此开始。


脑内战争


护士开始报出三维坐标数据,医生们随之调整定位仪。


这套定位仪看上去只不过是些金属圆圈和框架,状如浑天仪,似乎没有什么高技术含量,其实来自瑞典,价格高达16万美元,可以在人脑外围形成一个虚拟的球形。医生们的任务,就是把要打击的靶点置于球心位置,接下来只要顺着定位仪上的垂直管道插入电针,就可准确地进行摧毁。


与其他手术不同的是,这一手术的最关键的环节并不惊心动魄,相反却相当平静。医生们不是紧张地站立在手术台边,而是沉稳地坐着,似乎只是在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我们看到王咸昌医生在赵雷的头顶做出了一些很小的动作,然后就把手插到了医疗外套的腹前的口袋里,这意味着他将有一段时间什么也不做,要让双手避免接触细菌。麻醉师在手术室一角的电脑上作着记录,其他医生都把手插到腹前的口袋里,似乎只是在休息。这样过了5分钟,我们只好向医务处主任刘静询问,何时开始插入射频针。


“已经插进去了。”


对于有一些外科手术常识的人来说,这是令人惊讶的。看上去这比割盲肠和取出眼球中的玻璃体要简单得多,医生根本就不担心遇到特殊情况,或者自己的手会抖动。一切都非常简单、顺利。


前期的大量侦察、勘测,和手术中的精确制导,使得医生们的战争进行得非常容易。这不涉及切割和取出,不必有很大的身体切口,也不必突破阻拦、绕过正常组织,甚至不会出很多血。


接下来的10分钟是射频仪的工作时间,医生们只需要观察患者就可以了。


10时45分,医生们决定调整呼吸机,加大压力。护士报出当前数据,医生指令“加1.5”。呼吸机的橙色的风箱不断伸缩,把空气压进赵雷的肺部。


王咸昌医生表示,射频针的插入过程不会损伤大脑。“靶点都在额叶前部,即以往被称为‘静区’的前脑,在临床上,这部分大脑即使受损也不会对人的行为、意识构成损伤。另外射频针前端是2毫米粗的钝头,是挤开脑组织,而不是破坏性的插入。脑组织像豆腐一样软。”


在传统的神经外科中,钝头探针通常担任的是侦察兵的角色,分开脑组织,试探神经节、血管和脑瘤的位置,真正的手术要由手术刀来解决。而在这次手术中,射频针取代了手术刀。


10分钟到了。医生们根据这个时间长度,确认第一个靶点区域的脑细胞已经毁损。它再也不能实施各种痛苦,以及发出快乐的诱惑,来对它所属的躯体下达邪恶的命令。那躯体一动不动地躺着。从外部看,一切都非常简单。但是对于人脑来说,刚刚发生的却像是一场往来肆虐的风暴。两根射频针的顶端为裸露金属,相距6毫米,平行进入大脑,分别释放正、负电极并每秒钟转换上百万次,使得靶点区域内的正、负离子高速往来,摩擦生热并达到72℃,杀死神经元,在周围形成一个8毫米高的椭圆形“死海”。原来细胞中的电解质将被周围的脑细胞吸收,而人体的弥合功能将发挥效力,在原地形成胶质细胞,即脑中的疤,风暴过后的废墟。


在第二手术室里,医生们开始摧毁赵雷脑中的第2个靶点。护士报出三维坐标数据,“X:111.2;Y:120.7;Z:129.2.”医生调整定位仪,把这个点置于定位仪的虚拟球心,然后再次以很小、很简单的动作插入射频针,射频仪开始工作。


左脑的4个靶点被摧毁了。赵雷的大脑中的一些部分经历了4次毁灭。战争暂停,留下4个等待吸收的废墟。


11时45分,手术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王咸昌医生再次拿起手动颅钻,助理医生则先行在赵雷的头皮上切开切口。人类大脑的正中间矗立着一道大脑镰,它像墙壁一样把大脑分为左右两个半球,因此射频针不可能通过左侧打开的洞,深入右侧的靶点。医生们需要一个新的钻孔。


第二护士为患者烧灼止血,王咸昌医生的颅钻在突进,助理医生帮助他清理骨渣。5分钟后,新的钻孔在右脑颅骨上形成了,医生们重复刚才的程序,开始摧毁赵雷右脑中的另外4个靶点。


第5次、第6次、第7次、第8次,钝头探针深入赵雷的大脑,烧死他的一些意识。他需要它们这么做,来帮他杀死“他”,因为“他”不与他和谈,也不给他自由。这是他的最后的机会,或者最后的毁灭。


12时50分,战争已经接近尾声。真是相当平静。美国进口的脑磁图定位系统、荷兰进口的核磁共振、瑞典进口的立体定向手术系统和德国进口的手术导航系统,就像是现代战争中的全套武器系统,使得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


但是很显然,打击的效果是相当明显的。直至死去,赵雷脑中那8个8毫米的椭圆形“死海”中再也不会有生命的迹象。


13时前,医生们开始为赵雷缝合头皮,手术结束。他被转移到ICU(重症监护)病房,半个小时后醒来,次日即可回到病房。广东三九脑科医院相信,像他们已经用同类方法治疗过的吸毒者一样,赵雷不仅将摆脱对毒品的躯体依赖,而且将失去对毒品的心理记忆,从而消除那最难对付的心瘾。他的自1989年以来15年的吸毒生涯将因为这次军事般的果敢行动而被一笔勾销,他不会痴呆,不会疯癫,不会失去欣快的能力,也不会有其它任何不妥,他将成为良好的新人。



他们视手术为最后的机会


在手术前的几个晚上,赵雷一直睡不着,很兴奋,感觉到生命中又出现了一线曙光,“有机会在等我了。”


来到三九脑科医院的吸毒者们都相信,脑科手术是他们最后的、惟一的机会。既然单凭自主意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那么把毒瘾看作是一种类似阑尾似的可以割掉的东西,无疑简单方便,使他们受到鼓舞。


在赵雷所在的第43床的旁边,他的室友比他早4天做手术,转回病房之后,不停地打着嗝。入院前,赵雷每天注射0.5克海洛因,看上去除了眼神呆滞之外,并没有很多异于常人之处。他的室友每天则注射2克,是相当大的剂量,看上去就形容枯槁。正常人注射0.5克海洛因即可死亡。


“没有一个吸毒的不想戒毒,没有一个戒毒的不能成功,”赵雷说,“但是没有一个戒成功的不复吸。”


以前,如果赵雷身上“货多”,那么他绝对控制不住自己要多注射一些,爽一下。“就那么晕乎着,哦,一个下午,哦,又一个晚上。”


他最成功的一次戒毒曾经持续了两年,当时他离开广州,生活在全新的环境中。回广州后,他遇到一伙朋友在“追龙”(Chasing the dragon,又称鼻吸或烫吸),侥幸地想,只吸这么一回,不会成瘾。结果就此复吸。


如果只吸一回的话确实不会成瘾,他说,但是没有哪个人会不吸第二回。

他最近的一次戒毒是2004年春节,情况一直很好,可是元宵节那天上街,看到标语“谢绝毒品,珍爱生命”中的那个“毒”字,头脑立刻被执念攫住,又去寻找海洛因。


“再不成功,这辈子就彻彻底底地没希望了。”赵雷说。


3月5日,何兵刚刚做过了边缘环路阻断术,头顶上有两处醒目的疤痕。“意志战胜不了心瘾。”他说。


何兵34岁,曾经十多次戒毒,最初常有成功的希望,但过段时间后总是难以避免的复吸,让他彻底丧失了信心。这种心理上的成瘾使这些吸毒者陷入绝望,他们逐渐地在意识上麻痹自己,把吸毒视为正常生活,把戒毒看作是折磨。他们把戒毒之后的立即复吸称为“还心愿”。


手术之后的第三天,何兵突然对父亲说,“你给阿杰170块钱,拿点儿东西。”父亲一听,心就凉了。不过现在看来,何兵的情况还不错。


他甚至开始戒烟。


何兵经历了十多次强制戒毒和自愿戒毒,至今最长的戒断时间仅为十几天。

陈宇是广东三九脑科医院中手术最成功的吸毒者之一,院方多次请他接待各媒体记者的采访。


7周前陈宇做了戒毒手术,术后的最初几天,他摸到什么东西就抓到手里反复看,不认识。到术后5周,他已经开始恢复。医生为他测验记忆力,手术前是130,手术后几天只有80,5周后恢复到125.但是对于新近发生的事情,他还是记不住,更久的事反而记得清楚,“像个老头儿。”


不过陈宇和他的父亲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只关心能不能成功戒毒。


“要不要打针?”陈宇的父亲问他,他回答说不要。父亲又问:“卖白粉的电话号码是多少?”陈宇立刻回答了出来。父亲高兴了,儿子既不想吸毒,又有记忆力。

3个吸毒者都已把家庭搞得负债累累,这次手术无一例外,都是借钱完成。一次手术的费用是3.5万到4万元。


“现在我的家里只有四面墙。”陈宇的父亲以下了最后一笔赌注的口气说。


(本文原载于2004年4月1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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