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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里的卡车人

2017-11-03 陶若谷 剥洋葱people



“说不怕那是假的,干我们这一行,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搁到风雪里。最怕最怕的就是冷,冷了之后感冒,感冒之后发烧,在高原上那不是开玩笑的。”


10月29日,风雪突袭唐古拉山口,青藏线国道G109大堵车。受访者供图


文|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编辑|苏晓明

 校对|郭利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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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9日,风雪突袭唐古拉山口。

 

这里是青海和西藏两省的天然分界线,海拔5231米,也是汽车沿青藏公路进入西藏的必经之地。国道G109格尔木至拉萨段,被旅行者称为“云端的神秘公路”,吸引力不亚于美国的66号公路。

 

那天突降的大雪厚度有50厘米。下午18时开始,仙境般的公路上,乌压压的重型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排起长龙,看不到尽头。车外是刀子一样的高原风,吹几分钟骨头就冷,驾驶室里的矿泉水已经冻成冰疙瘩。3400多辆车里,5000多个被困的人,急切地想听到那一声发动机点火时发出的嗡鸣。

 

然而,车子一动不动,拥堵段超过了60公里。10月31日21点12分,交通运输部路网监测与应急处置中心在官方微博发布消息——

 

“西藏境内G109唐古拉山段因路面结冰,导致重载车辆爬坡困难和部分车辆燃油受冻无法启动,造成该路段大面积堵车。”

 

西藏安多县委宣传部的周利金告诉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11月1日22点,山上滞留的车辆陆续下山,第二天凌晨5点半基本通车。

 

这场大堵车持续了三天四夜。据中新社消息,一位山东籍进藏货车司机因高原反应严重在被送到雁石坪镇卫生院后,于11月1日14时经抢救无效死亡。

 

零下25度的低温,将近5000米的海拔。如果不是这场风雪,人们很少关注到这些经年累月坐在几十吨重型卡车里的人。

 

这个冰冷的铁皮箱,就是他们遇到危险时,延续生命的唯一的地方。


堵在青藏线上的卡车。受访者供图

 

“堵在唐古拉山口的58小时”

 

10月28日中午11点,宋立建快到青海格尔木时发了一条朋友圈:“我运气真好。都赶上滑雪场了。” 照片里,天空蓝得通透,公路两旁的山覆盖着白雪,路面积雪被来往车辆压实,确实像滑雪赛道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哪里知道,“好运气”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一早6点整,他开着爱车“小七”从格尔木出发,准备把一卡车子路灯配件送到2200公里外的西藏阿里地区。当天下午5点30分,他到了唐古拉山附近的兵站。

 

宋师傅坐在驾驶室里眼睛发涨,他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雪花飞下来,好像一片一片要飞进眼睛里。眼看天气不好,本想加快速度翻过山去,没想到半小时后,再也走不动了。车子停在109国道3320公里的位置,海拔4800米左右,距离唐古拉山顶还差不到30公里。

 

那天晚上,宋师傅索性躺在车里睡了,想保存好体力,第二天再全力开车。对于常跑西藏新疆线的他来说,由于天气不好堵一个晚上第二天再走,也不是头一次了。


宋师傅之前出车时照片。受访者供图


他没想到第二天不但雪没停,下午五六点风一吹,雪水瞬间结成冰,这是高原上最讨厌遇见的“板冰”。很多大卡车柴油冻住了,电瓶也打坏了,只能停在路上。这条路双方向只有两个车道,一旦一个车动不了形成障碍,后面的车就要借道。借道时又遇到对向的车开过来,茬在一起,就堵得更厉害,形成恶性循环。

 

“这是这次堵车最大的问题!” 宋师傅提起这个有些生气。他说很多驾驶员看前几天一直天晴着,防滑链也不带,负号柴油也不加,食物也不储备,一下子遇到突如其来的大雪,把大家都困到山上了。

 

他里面穿了三层,外面裹着军大衣,一直待在车里。交流路况和天气都在微信群里,从不下车乱蹿,就是为了保存体力和保暖。有两个司机由于高原反应比较严重,在离他不到100米的地方被救护人员抬走。他没走过去看,因为哪怕走几米都觉得累。睡一觉起来头疼难受,心里发慌,喘气儿也觉得累。

 

连续两天,宋师傅走走停停。10月31日晚上11点,他挪到距离唐古拉山顶还剩两公里的地方,看见警车闪着灯开上来,心里才感觉有了希望。

 

由于道路堵死,救护车和警车上山十分不容易,幸亏卡车司机有一个习惯,停车时跟前车留有5米到8米的安全距离。司机师傅就一人挪一点,车贴车,给警车腾出一点路。交警上山后,开始单向放行,这样,宋师傅终于翻过了山顶。

 

然而接下来的13公里,他开了五个小时才过去。一路上,故障车密密麻麻,像梅花桩一样,要走S型才能过去。沿途他看到每个故障点都有人守在那里,他们是当地的交警和路政人员。看到哪个车轮子打滑发动不了,他们就拿铁锹铲一些路边的石头沙粒,给轮子垫一下,增大摩擦力。他们徒步跟着这些卡车,一辆一辆把车送出故障地段。

 

“没他们的话,想都别想,动不了。” 宋师傅很感激这些帮助他下山的人,11月1日凌晨4点,他终于开出去了。他没事干的时候,坐在车里又发了一条朋友圈,他的重型卡车车头是亮黄色,后面的红色挂车上盖着蓝色的篷子,停在雪地里格外的鲜艳。他写着,“大风起兮,雪飞扬,我在唐古拉当山大王。”这辆每个月跑1万4千米的“小七”,在这里整整堵了58个小时。

 

“说不怕那是假的,干我们这一行,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搁到风雪里。最怕最怕的就是冷,冷了之后感冒,感冒之后发烧,在高原上那不是开玩笑的。”


堵车时,司机想办法把凝固住的柴油烧热。受访者供图

 

“这条路,人是永远征服不了的”

 

国道G109格尔木到拉萨段全长1160公里,和青藏铁路一起承担着西藏所有物资运输的职能。中间还穿过可可西里的无人区。

 

藏族司机陈玉祥18岁起就跟着师傅跑这条线,往拉萨运青稞和小麦,今年已经是第19个年头。现在他雇了司机,不用每次都亲自跑车。这次他没有堵在车队里,但他的电话却被打爆了。

 

11月1日早上9点,他看到很多堵在路上的“卡友”发来求助信息,说粮食吃完了,高原反应严重,他就在大家经常交流的一个APP里发了信息——“我的六名驾驶员也被堵在唐古拉山。我三辆车拉的都是食品。蒙B-88746。蒙B-88788。青H62016。大家随便用,随便吃。”

 

他没想到这条信息被很多人在微博上转发,还引来媒体的关注。他本意只是想让堵在青藏线上的司机知道车上有吃的,心里有个底,至少不会饿死。除了身体上的不适,他知道这种时候的恐慌,更多来自于心理。


老陈(左)和他的卡车。受访者供图

 

可可西里腹地有个镇子叫五道梁镇。陈玉祥现在被师傅称呼老陈,当年还是小陈的时候就常听师傅说,“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喊娘”。十几年前,他跟着师傅冬天开到那里车坏了,只能等着过路的司机,捎个信给格尔木的兄弟,告诉对方自己的车号和修理需要的配件,等回来的车再捎给他们。水全都结成冰没法喝,“不像现在都有简易的燃气炉,抓起把雪就能烧水,那时条件很差。”

 

老陈在G109上跑了17年。他经常遇到右手边晒着太阳,左手边下着雪。早上穿外套毛衣,上午把外套脱掉,中午毛衣也穿不住了,到了下午又往上加,到夜里想加衣服都没有了,“一天中就有四季。”这么多年过去,他觉得自己不会再有高原反应,但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时也吓一跳,嘴唇发黑,脸色发白。

 

“人们只知道她的美,却不知道她的险。大自然的东西,我们说不清楚,要有敬畏感。”

 

他说,这两年从内地直接发车给西藏送物资的越来越多,好多司机小看这个地方,说“我去过没事”。在他的记忆里,这次的雪没有2008年那次厚,天气条件不算最恶劣的。但很多司机对进藏重视程度不够,觉得不用特殊准备,“带个毛衣就来了。”

 

国内柴油按凝固点分为6个标号,很多司机加的0号柴油,最多能抵抗零下七八度的气温。老陈说跑这条线,一定要加-35号柴油,“不要省那一块多钱(每升)”。他的车上一直备着当地的一种白饼子,有时候放上好几个月,放坏扔掉再重新买,不吃也备着。老陈说,粮食一定要带够能吃一个星期以上的。

 

听到有人说“我征服了西藏,征服了高原”,老陈总觉得不舒服。G109这条路在他眼里,“人是永远征服不了的。”

 

他一直记得师傅讲,“走一天(的路)拿两天的吃的,走夏天(的路)拿冬天的衣服。”这次,他也担心很多准备不充足的人,经过堵车以后不愿再来。那样的话,运费会涨高,西藏的物价也会跟着涨高。


前来救援的武警和路障人员铲除路面冰雪。受访者供图

  

“难免被歧视,但我们不是乌合之众”

 

”这条线上跑的司机,基本上都是用生命去挣这个钱。” 11月1日下午,时常穿梭在青藏线上的卡车司机老五感慨,“高原的钱不是那么好挣的。” 老五在驾驶室里坐了20年,他知道每年几乎都有司机在青藏线上失去生命。

 

所谓“高原的钱”,是指跑高原地区的卡车,运费收入比平原地区要高一些。从成都到拉萨往返一趟大概两万块,路况正常的话7到10天,减去油钱和日常开支,大约能赚一半。平均下来,月收入在两三万,但要减去买卡车要还的贷款,一个月一万多,实际收入老五觉得也并不算高。

 

听说这次有一个山东籍的司机永远“睡在了高原上”,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老五是单位大院里长大的,从小一放假就看卡车师傅修车,总梦想着有一天也能开上这样的卡车,“那多威风。”他小时候是个“学渣”,上大学没戏。90年代末个体经济开始发展,看到外面跑车的人都赚了钱,他也坚持了儿时的想法,考了驾驶证到外面找工作。

 

“当你真正开着拉着10吨矿石的140自卸,走在那些就不能叫公路的道路上,才知道开车真不是打打方向,踩踩油门刹车离合器那么简单。”老五一直记得教他的师傅经常为了某些技术动作没做到,或者一些错误的操作习惯,给他一巴掌或者踹他一脚。

 

和所有“卡友”一样,老五知道这个群体在公路上不受欢迎,他们似乎也接受了被歧视的现实。

 

“社会对卡车司机的关注和关心是很少的,因为我们很少在城里出现。大家看到天天播报大货车超载,不遵守交通规则,都是负面消息。”老五说,他们的车体积确实大,盲区也大,有时真的看不见。还有些时候为了赶快递,顾不上遵守“4小时休息一次”的规定,容易疲劳驾驶。在路上,他也没奢望能够互相理解,“躲开我们就好了。”

 

另一方面,服务区里到处都是偷油的人,“油耗子”已经形成产业链,是多年的顽疾。“柴油的油箱是挂在外面的,你上个厕所,一箱油就给你偷完了,我们到哪里去休息?那种感觉没人能理解。”

 

他觉得这些误解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消除的,卡车师傅经常在论坛、QQ群、微信群交流,给自己起了“卡友”这个名字。

 

站在卡车边,是老五最放松的时刻,他闻见柴油味也觉得有精神。开惯卡车后,他反而觉得开小车累。堵车时大车驾驶室里有卧铺,可以躺在里面睡觉,小车只能坐着。服务区的饭又贵又难吃,老五现在看见不锈钢餐盘还恶心,大车一般会带上便携式液化气和炊具,买好粮食蔬菜,一日三餐自己做着吃。

 

“现在比较流行‘夫妻车’的模式,男的开车女的照顾生活。”对于一年四季在路上奔波的卡友来说,卡车就是他们移动的家。

 

11月1日,唐古拉山口堵车的地方慢慢通车。老五说,“希望卡友该怎么走怎么走,不要因为插队再次引起堵车。我们卡车司机,不是乌合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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