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老人,坐在智能电视机前
经过五十余年后,这些记忆已变得模糊。开垦后的第二年,雨水从天上汨汨地灌下来,汾河河水上涨,水流涌入滩地,塞满绿豆根茎间的所有空隙。他们失去了土地。留下的只有一台电视机。午饭前后,张东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打开电视机。电视机里播放多次的老电视剧,帮他维护了一种时间的刻度:变化也许不可避免地发生着,但他们,也曾站在新技术奔涌而来的潮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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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8738字 阅读14分钟在晋南临汾市襄汾县的北靳村,15年间,村庄的烂泥路完成道路硬化,街巷旁架起了集中供热管网,砖土间吱呀衰朽的木门成为废墟,气派的门楼在废墟上拔地而起。村民用沉默的目光丈量着邻里门楼的高低,在几公分的参差里较量着脸面和尊严的尺度。
当然,还有电视。“大疙瘩”电视机(CRT显像管电视机)成为过去,光纤宽带网络进村,壁挂液晶智能电视变成“体面”生活的另一象征。居所改头换面,里面盛放的生活却与流经村庄的汾河河水般亘古不变。留守的人们衰老,但不停歇。他们在土地上耕种,为生计奔波,遵循二十四节气流转的规律,用晒干的玉米叶引燃灶膛里的柴火。他们重复着被年轻人抛弃的生活。
新的智能电视机里是新的世界,这个世界被功能板块区分,充斥着复杂的会员体系和广告,新世界的终点,是一个又一个以二维码面貌出现的付费弹窗。你可以想象到那种无措:一片陌生的“土地”,半辈子拿着镰刀和锄头的手,拿起遥控,踌躇地按键试图抵达最平常的休憩。
智能电视机和村庄的老年人间,横亘着一道数字之墙。数字化时代的前进和无法对抗的自然力量一样难以阻挡。老年人作为数字技术变革的被动接受者,被留在墙的那一边。这其中有酸涩,有无奈,有想要维护自立尊严的倔强。但别灰心,他们对抗过饥饿,灾害,河流的枯竭和人生的苦难,坚韧里自有昂扬和生机。
农村的夜比城市深得更早,也更深。晚上八点一过,北靳村便陷入沉寂的黑暗。人们像动物缩回巢穴,只有偶尔一两声遥远的狗吠打破沉寂。3月3日,64岁的成爱爱和65岁的丈夫王复穴在这时坐在电视机前。屋内灯光晦暗,墙壁上褪色的风景挂画,万年历挂钟,绿漆剥落的床在光下显得陈旧暗淡。唯一崭新的陈设是摆放在墙正中的50英寸智能电视机,屏幕里色彩明亮,照亮王复穴土地般灰黄的脸。
这台50英寸的电视机购买于2022年10月份,是王复穴的儿子王振在市里花1600多元买的。王复穴说,对于电视他和妻子没有需求,“人家买下啥我们看啥。”虽然如此,考虑到大多数智能电视系统无法直通卫视,而父母最习惯的还是像从前一样看直播,王振便为电视配备了“盒子”——由电信提供服务的IPTV(交互式网络电视)。
外置“盒子”意味着多了一柄遥控器。为了分辨两个遥控器,王复穴把控制“盒子”的遥控器放在茶几上,打开电视后便习惯性地握在手里。他的手指长久停在环绕着ok键的圆盘上,圆盘因此被磨得发亮。使用的仅仅是上下两个按键,控制看直播时频道的加减。电视机的遥控器则放在一米外的电视柜上,套着塑料膜,几乎没有使用的痕迹。“只按最上面的开关,剩下的就不知道了!也从来不用。”王复穴无奈地笑,褶皱层层叠叠堆在眼角。
若不小心按了主页键,回到开机时的电视界面首页。王复穴和成爱爱便不知道如何返回卫视频道。首页底部是应用,直播,推荐,点播等7个功能板块,上面则是包括教育、游戏、热播剧等16个频道分区。“摁了吗?摁不了啊。”拿着遥控器,成爱爱有些焦急地从沙发走到电视机前,伸长手臂用遥控器对着电视机。她想要点进直播,电视机的页面却纹丝未变。
对待手里的遥控器,成爱爱有份郑重。她不敢连续地按键,从试错中学习是奢侈的,“之前的有线电视用了好多年头,搬动磕了一下就坏了。”提起上一个电视机,她仍心疼不已。“再往上,上头有央视,再按确定。”成爱爱的女儿在一旁提醒她。“确定是中间这个吧?”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成爱爱才按下ok键,电视页面终于进入中央一台。
“这个是返回,圆圈中间的是确定。”女儿教成爱爱记忆遥控器上的按键。成爱爱嘴里嘟囔重复着女儿的话,按了返回,“确定要退出吗?”,窗口弹了出来,“再看一会儿”,“确定退出”,两个选择框之间,成爱爱再次陷入了静止。
一番操作花费了3分钟40秒,成爱爱有些疲惫,把遥控器递给丈夫,继续坐回沙发边。繁琐的操作消耗的不仅仅是时间,两位老人看电视的积极性也被磨损。电视机停在江苏卫视,成爱爱和王复穴并不专注于电视里的节目,他们松散地搭着话,眼睛时不时地瞟向屏幕。女儿安静地在看自己的手机,怕打扰到她,王复穴把音量调低。电视里的女声作为背景音,填补了屋内的寂静。
往年女儿只有春节时才会回家。近日成爱爱的手刚做完一场小手术,在北京工作的女儿为了照顾母亲才暂时回到村庄。如果没有孩子在,老人可能会花费比3分40秒更久的时间,为此儿子重新设置了电视,让父母打开电视后能直接进入卫视观看直播。
智能电视机里连接网络的那部分,是两位老人从未探索的荒漠。查找节目需要通过索引的方式,“有想看的就用搜索,像放大镜的那个”,女儿教过成爱爱,但拼音搜索的方式对她来说太难,便只能放弃。网络电视并没有改变王复穴的电视观看模式。热播剧《狂飙》,老人听孩子们说好看,便记下播放《狂飙》的卫视,等在电视机前追剧。王复穴坦言,“电视的网络功能,我们不是不用,实际上是用不了。”
北靳村并不与任何一条省道或铁路相连。想从城市抵达村子,或沿着汾河走河滩边的路,或穿过两个村庄一路向北驶到最深处。村里约有1600人,有三分之一的人外出打工,南下深圳,广州,北上太原和北京,渐渐成为假日里村庄的“客人”。还有一部分人在襄汾县县城找到工作,或在饭店打工,或在工地上干活,好点儿的能找个班上。
村里60岁以上老人大约有260人,约占村里总人口的16.3%。在这个典型的纯农业村,西边是种植着小麦和玉米的耕地,东边流经村子的汾河时而宽阔时而枯竭。村里的老人大多务农,衰老但不停歇。他们每日向东或向西,农忙时去地里,农闲时在附近村镇打零工。直到不再能干活的那一天,他们会在午后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就像从石头里长出的向阳植物。
他们对智能电视机的了解,并不比成爱爱和王复穴更多。2006年,村里通了宽带,2015年,智能电视机成为村庄的主流。网络进入村庄的十年,也是新农村建设的十年。大多数老人住进了后辈翻新过的院子,这些院子有相似的模样:外部是暗红色的高大门楼,内部客厅最显眼处摆放着大屏液晶智能电视。
当电视机打开的时候,横亘在老人和智能电视机间的那道数字之墙开始显现:网络并没有真正进入他们的生活。村里大多数老人与成爱爱相似,拥有智能电视机但不会使用,依然游离在网络世界的边缘。还有一小部分老人,例如村里84岁的成明珠,她一生不识字,靠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过活,并不拥有任何一台智能手机或智能电视。
第4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调查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已接近10亿,其中约有1.2亿60岁以上网民,占总网民规模的12.2%。而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老年人口达2.64亿人,这意味着还有一半以上的老年群体并未接入互联网。
对复杂的网络世界,王复穴和成爱爱知之甚少。这份茫然不解里又滋生出畏惧:网络诡谲多变,它遍布可能的骗局和电信诈骗。网络的尽头,是一个个以二维码模样出现的付费弹窗。王复穴和成爱爱排斥网络,既是被动地无法使用、掌握网络,也是主动地因心理障碍远离网络。
热播的电视剧,“要看就得掏钱”,成爱爱说得笃定。“电视里想看啥都有,功能都要掏钱,咱不掏钱。”王复穴附和着。
打开这台电视机的电视剧分区,列表里推荐的电视剧只能免费观看两集,必须开通会员才能看整集。从第三集开始,点播放后便会弹出会员付费窗口:最大的一行字是“尊享极视听会员,大片热剧看不停。”下一行是会员包月30元,以及包季和包年的板块,左下角有一行灰色的小字,暂不订购。女儿翻找着免费的电视剧,成爱爱赶忙提醒她,“掏会员(钱)我们不看啊。”
2020年,王复穴家安装了网线。宽带一个月费用是169元,同时还包含送的两张电话卡的话费费用。安装后还送一台监控器,只要下载一个App便可以让不在家的孩子们随时查看监控。王复穴和成爱爱在那之后用上了孩子们淘汰下来的智能手机。送的监控器至今仍未安装,成爱爱有些担忧,这担忧无关隐私,而是“那个东西总得开着可费电呢”。
智能手机,王复穴使用的功能也仅仅是接打电话,偶尔刷一刷短视频。与观看电视机里的直播相似,手机里的消息也是单向地“扑面而来”,他不需要做出选择,只能接受,平台推给他什么,他就看什么。
手机里儿子曾下载的软件花花绿绿占满屏幕,包括年轻人常用的约会软件。每个软件图标右上角都显示着几十条未读的通知,他从未点开过。微信他是不会用的,偶尔收下孩子们发的红包或转账,他也从没花过。“我能收了,我可不会往出花。”王复穴说。
当被询问村里熟悉智能电视机和网络的老年人,老人们提到了成素云。成素云69岁,是位“老民师”。从1972年到1992年,她在曾经的北靳村小学做了二十年数学教师,教学的后期又担任村小校长。
成素云是村里最早一批购买智能电视机的人。2013年,她花费约2000元从襄汾县古城镇买了这台电视。那时她租住在襄汾县的出租屋里,作为“陪读奶奶”每天辅导孩子功课,从孙子6岁到14岁,度过整整八年。素云喜静,不善交际,在县城的生活全部围绕着孩子。也是因为陪读生活,年逾60岁的她被拉入全然陌生的网络浪潮。
为了进孙子的班级群,线上提交作业,她买了人生中第一台智能手机。素云教学的时候,村里80%都是文盲,她是村里公认有知识的文化人,体面又能干。“有的老师是茶壶里煮扁食,有嘴倒(道)不出。我不是那样。凡是我会的,一定能把学生教会。不会的,研究一下也就会了。”提起专业,素云很自信。可面对互联网,她罕见地感觉到无措和挫败感。
使用智能手机时,她不习惯触屏,不会发消息,不懂每个符号的意义。每次批改完作业,是孙子指导她点这里,按那里,她才能顺利把照片发给老师。与“数字原住民”孙辈的差异,让她时常懊恼。教学一辈子,到老来却显得无知笨拙。她觉得失了脸面,继而又在心里下定决心,“小孩会,我也要会。”
她陪孩子学习,学习完了孩子再教她使用智能电视机和智能手机。孩子上学后,她就求助同样租房陪读的家长们,一点一点地学:上网的标志是立起来的小扇子,按住圆圈里的扇形是说话,怎么返回,怎么发送,怎么删除……“很难,一用都害怕呢。只能当学习一样硬着头皮学。住附近的好多奶奶因为不会用手机,只能回村里。好像弄不了这些,老人就没有用。”回忆时,成素云语气有些愤慨,又轻轻叹了口气。
即使使用智能电视机约10年,打开电视时,素云还是有些羞惭,仍然怕自己用得不熟练,“不过复习一下就会了。”她紧接着说。这台电视没有安装机顶盒,只能通过网络搜索看点播。开屏广告后点搜索,出现拼音搜索的界面。素云像接受考试的小学生一样走到电视前,双手交叠着托着遥控器,右手大拇指停在按键上,她想了片刻,然后茫然地问,“怎么上去按这个C呢?”
确定键周围的四个按键分别控制“上、下、左、右”,被提醒后素云恍然大悟。“好,再下去,按H。确认。U在哪呢?”素云眯起眼睛,每看屏幕几秒,找寻到字母后,便低头看一眼遥控器,在目光注视下才敢按键。打出U时,素云不小心按了两下,意识到后她按了清空,刚想打的“春”字的拼音,消失了。
时间在抵达节目前变得黏稠又缓慢。素云却不急不躁,耐心地重新来了一次,等再度用拼音拼出“春”字,已经过去了三分钟。
两年前,孙子读初中后上了寄宿学校,不再需要陪读的素云回到村子和儿子儿媳生活。她每天早起给儿子夫妻俩做饭,吃了又拾掇院子,洗衣服,做家务。中午饭后,她去儿子的牛场里帮忙干杂活,晚饭前,再做好饭等孩子们回家吃。
素云通常会在晚饭后打开电视。她并不关心电视里的故事本身。电视机提供的,是一种抚慰式的喧闹,一种把自己抛入故事任其漂流的安逸。略带杂闹的声响让成素云感到安全。她用了“哄”这个动词。她说,全靠电视机哄着睡觉呢。
晚上9点半,躺在客厅角落的单人床上,王复穴按了两个5,频道跳转到山东教育台,是他最喜欢的寻亲节目。电视里失散的亲人终于哭泣着相拥,王复穴会在这种失而复得的幸福里沉沉入睡。有好几次,在别屋睡觉的成爱爱被电视的声音扰醒,发现床上的丈夫鼾声如雷。
晚饭后看电视的时光,或许是村里老人一天中仅有的休憩时刻。走在黢黑的街巷,只能听到风声和随风声隐约流窜的电视机的声音。至于白天,成爱爱说:“白天都在干活。农村人哪有停点(停歇)的时候呢。”
成爱爱的老年生活与她辛劳的前半生并没有什么不同。成爱爱和王复穴两人每月养老金总共不到300元,儿子还未结婚,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三亩地里,小麦和玉米交接着由青变黄,收割后是新一轮的播种。日复一日地跋涉其中,她的裤脚和指缝间总有泥垢,似乎永远也无法洗净。
农闲时,成爱爱就在村庄附近打零工。最近的一份工作是为生鲜平台做蔬菜包装。卡车拉着新鲜的蔬菜入村,在曾经砖厂的空地上,成爱爱和村里的妇女们分拣蔬菜,把菜择干净,称重后再用保鲜膜塑封,贴上价格。包一份菜一毛钱,像冬瓜这样需要切成一斤重再包装的则是一毛五。手里蔬菜流转,成爱爱累积着以毛为单位的报酬,每月收入1000多元。
成爱爱还种植了一亩韭菜。每年清明节前,韭菜成熟第一茬,她会在前一天傍晚割好韭菜,扎捆后齐整地摆放在三轮车里。第二天凌晨四点,成爱爱载着嫩生的韭菜赶往县城的农贸批发市场。市场5点开门,她要赶早才能遇到更多收菜的人。韭菜是上半年的蔬菜,收过三茬后便是6月,成爱爱又要准备割麦子了。
王复穴同样也是村里人口中的“能干人”。除了务农外,他当过修路工,也栽过树。3月正值农闲时段,每天早上7点,他去河东的红木厂里打工,帮忙搬运木料,拉大锯,干干杂活,一直到晚上天黑了才回家。
不能停止劳作的老年人囿于生计。那些更老的,不再能劳作的老年人,则囿于更乏味和孤独的生活。白天,人们骑着摩托车、电动车各自去干活,村里更加寂静。寂静里的细微之声是喜鹊的啾啾声,风声,风吹动树枝挤出麻雀的叽喳声,偶尔从大路传来汽车低沉的嗡呜声。
82岁的张东景已经回忆不起这些声音的形态。他耳朵里的村庄比旁人的更静。两年前,张东景被诊断为中度听力损失,开始佩戴助听器。助听器每一周要换一次电池,绿豆一样大小的电池放在用鞋盒做的药箱里,常让他怎么翻找也找不到。更让他芥蒂的是价格,18粒电池20元,每次去市里检查,买电池就要花费200元。他不舍得用。
在家时,他唯一需要佩戴助听器的时刻是看电视机时。3月4日下午1点,张东景和妻子刘淑厦坐在电视机前,边吃饭边听看《神探狄仁杰》。这部2006年的历史剧他数不清看了几遍,无论停在哪个情节,他都能看下去。插播广告时,他继续换台,换到了同样熟悉的《大宅门》。
曾经的习惯变得坚固,成为他的一部分再难改变。他爱看的电视剧,翻来覆去还是曾经的经典剧。 即使在两年前用上了智能电视,他也没有选择接入网络,而是继续使用有线电视实时观看电视节目。“不想再学新东西了,人老了,眼睛坏了,耳朵坏了,牙也坏了。没有什么想追求的,对凑着活呢。”他平静地这么说。
戴着助听器,电视机里的声音听来尖锐,人物对话又太快,他需要时间分辨和反应。费力的专注让他疲惫,张东景把椅子往电视机前挪了挪,好让字幕看得更清楚些。
因为听不清人讲话,他几乎放弃了社交,不再像以前一样骑着自行车去找朋友下象棋,打扑克。活到82岁,一起年轻又一起变老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死亡,能和谁说话和谁玩呢?他也不知道。不戴助听器,他唯一能听见的人声是妻子刘淑厦的声音。她不用特意抬高声音,让他拾柴火,去厨房咸菜罐里捞咸菜,给菜地浇水,这些指令他听得清清楚楚。听见了他便去做。因为腿疼,张东景走得缓慢,左腿先承载着身体的重量落下,犯疼的右腿才慢慢地跟上。他慢慢地走,脚步声也拖沓着一重一轻地跟在他身后。
看电视的那一个小时,他们几乎什么都不说。吃完饭后,电视又重新归于寂静。寒冷的冬天过后,菜园的土地板结坚硬,他们得用草木灰,铁镐和耙子让土地重新松软,好进行新一轮的播种。下午,日头慢慢西斜,早上翻过的土被太阳晒暖。张东景整土,敲碎太大的土块,妻子把生芽的大蒜一个一个放进土里。他再用耙子拨动土,覆盖住蒜。
他们都不再能下蹲。每每稍微弯腰,便发出拉风箱一样嘶哑沉重的喘息声。这声音是年老的重量,寂静中只有风听到。
20岁的成聪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幼年时,他因一场车祸导致双下肢瘫痪,至今仍在村里生活。留守在村子的老人们,后辈多不在农村,他们口口相传“聪聪懂得可多了”,遇到诸如不会在手机上交电费,手机坏了,下载东西等不懂的问题,就去找聪聪。刘淑厦没有什么好给予的,每次找聪聪时,她把糖果、蜜饯、小饼干等零食装满一塑料袋,感谢他的帮忙。
“奶奶,你说想看什么?”,“奶奶,没事儿,看完了你再来找我。”对找上门的老年人,聪聪耐心又体恤。在村庄,聪聪承担着“数字反哺”的“数字原住民”角色,他给村里的老人们技术指导,让他们不至于被数字时代抛弃。
刘淑厦家里的智能电子设备并不算少。为了帮助老人融入数字时代,后辈们给两位老人每人买了一个平板电脑,每人一部智能手机。考虑到家里电视机没有接入网络,外孙还专门买了一台老年人专用的智能移动电视。
也有平台推出了电视的“适老化”改造。某影视点播软件推出长辈模式,界面由老人们感兴趣的军旅抗战、戏曲经典、生活大戏等频道组成。除了电视节目,还有名医堂和养生堂,旨在为老人科普常见的病痛问题和养生指导。
针对智能电视界面繁复,广告弹窗多的问题,某电视平台适老化改造的思路是去繁就简,降低页面内信息密度,内容呈现更简洁,同时把字体调大。另外,开启声音控制可以让老年人遥控更方便,也是“适老化”改造重要的一部分。
刘淑厦家里的老年人智能移动电视操作比智能电视机简单。首页字体很大,分为戏曲,本地视频,电视台等频道分区。屏幕右边的按键都配以“上,下,确认,音量”等文字备注。但设备在线播放不稳定,常常加载失败。她打电话告诉外孙这个问题,隔一周后,外孙拿回来一个U盘,告诉她里面下载好了包括《大宅门》,《水浒传》,《隋唐英雄传》在内的五部电视剧。
但使用时,U盘里的电视剧却无法播放。因为工作繁忙,在外地上班的外孙许久不回家,刘淑厦只能去找聪聪。她并不知道“U盘”是什么,也分不清各类储存设备。孩子们拿回来的、可以放进电子设备里的东西,她都小心地收好,装在空药瓶里。拿着药瓶去找聪聪,倒出来后,她手掌上摊放着两张电话卡,一个U盘,一个SD卡。
她问聪聪,“你看看哪个能用呢?”
成聪帮她下载好蒲剧放进U盘里,教她插在智能移动电视上,打开本地视频就可以自动播放。从那之后,这台移动电视上总插着U盘,刘淑厦不敢再乱动。其余的电话卡和SD卡,她仍收好放进药瓶。
刘淑厦是村民眼中“上了70岁最会用电子设备的人”。她会攒着关于电视机和手机的问题等着回家的孩子们为她解答。最近,外孙回家后教她用语音输入法输入,这样比手写更快。智能手机也确实填补了她生活的乏味。今年春节,她和许久未见的同乡见面,两个年过七十的人失散多年后重新联系起来。老乡会分享他自己作的诗句,她则会认真点评。
在刘淑厦床头柜上,架着一台平板电脑,一个安装电池的手电筒,太阳能手电筒,纸巾,以及一盒速效救心丸。两个手电筒是为了晚上起夜方便,不至于摸黑摔倒。人老了睡眠少了,入睡也变得困难。睡前她看着平板里的视频入睡,睡一两个小时便会醒来,清醒时看看视频又再次陷入混沌。有时平板会响一整晚。她说,“柜上都是离不了的东西。”
村庄老人自身,也并非只是数字技术变革的被动接受者和适应者。与土地打交道超过半个世纪,他们最不缺乏的品质就是坚韧。刘淑厦和张东景是村里最早在河滩地上种植的人,汾河边的荒地,野草在月光下疯长,孩子进去后便消失在草浪里。那可是盐碱地啊,村里没人愿意开垦。白豆和绿豆不怕盐碱地,张东景牵着骡子干活,一步一步用脚丈量完了10亩地。绿豆成熟后,刘淑厦每天带一壶开水和几个馒头,背着三个布袋坐船去河的那头采摘。
一个夏季后,丰收的豆子给他们换来了人生中的第一台电视机,11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那是1984年。村里的年轻人们在夜晚搬着凳子来到他们的院子,院子里的电视机播放着《射雕英雄传》,是他们人生的第一部电视剧。
经过五十余年后,这些记忆已变得模糊。开垦后的第二年,雨水从天上汨汨地灌下来,汾河河水上涨,水流涌入滩地,塞满绿豆根茎间的所有空隙。他们失去了土地。留下的只有一台电视机。午饭前后,张东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打开电视机。电视机里播放多次的老电视剧,帮他维护了一种时间的刻度:变化也许不可避免地发生着,但他们,也曾站在新技术奔涌而来的潮头。
(应受访者要求,张东景,王振,刘淑厦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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