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滥用的右美沙芬
成瘾医学科的副主任医师邢笑萌接触过大量药物成瘾的孩子,她告诉记者,过量服药将会对人的大脑造成难以挽回的伤害,而戒除药瘾,又是异常地艰难。
1月中旬,陈锋在山西一家药店尝试购买右美沙芬,店员在台本上登记信息。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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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5983字 阅读8分钟2023年12月初,成都一地4名未成年人因过量服用右美沙芬被查获。这是一种常见的止咳药,在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联合创建的药品说明中,右美沙芬属于非成瘾性中枢镇咳药,主要通过抑制延髓咳嗽中枢而发挥镇咳作用。可用于治疗感冒、急慢性支气管炎、咽喉炎、支气管哮喘、肺结核及其他上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少痰咳嗽。
“但右美沙芬的副作用会涉及到神经系统、消化系统、免疫系统等,出现嗜睡、头晕、头痛、乏力、恶心、呕吐、皮肤过敏、水肿等。过量服用容易出现意识不清、幻觉、情绪冲动、急性中毒等。”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定医院成瘾医学科的副主任医师邢笑萌说,药物成瘾者追求的是服药带来的“快感”,有时甚至痛苦的感觉也会让部分成瘾者着迷。这些感觉在现实中无法通过其他方式获得,而且停止使用后的戒断症状也会驱使着成瘾者继续使用。
我国对右美沙芬的管理在不断收紧,从(氢溴酸)右美沙芬转为处方药(RX)管理,到右美沙芬口服单方制剂被禁止通过网络零售。2023年2月,国家药监局、公安部、国家邮政局等三部门下发通知,提出了严格控制药品生产量,强化药品经营环节监管,加强寄递渠道查验等要求。右美沙芬、甘草片、精神二类药品等药物为处方药,不得滥用。
在网络上,过量用药的行为被称为od(overdose),无论是微博、贴吧还是新兴的抖音、快手,搜索相应的关键字,都能看到有人发布用药感受、用药经验,寻求同类,发泄痛苦。因为大部分用户为女性,所以od群体也常被称为od妹。
邢笑萌接触过大量药物成瘾的孩子,她告诉记者,过量服药将会对人的大脑造成难以挽回的伤害,而戒除药瘾,又是异常地艰难。
在孤独的青春里,孩子们或许知道过量用药的代价,但在某个时刻,他们只能迷茫着抱团取暖,等待家庭、校园、医院和社会将他们托举起来。
最后一次服用右美沙芬片后,21岁的允冬下定决心不再继续过量服药了。
2021年,高考结束后,允冬在湖北当地的医院确诊了抑郁症,这是她第二次复读,高考成绩未能如她所愿,为缓解积攒已久的压力,她尝试喝酒。
2022年,她休学一整年。2023年春天,允冬回到学校后,她长时间躺在床上,感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焦虑。”她为自己请了一个月的假,并做好了打算,“我要拿着攒的钱去找朋友玩一圈。”
在已经做好决定的当口,允冬在网上看到有人转发过量服用右美沙芬的微博,宣称服用后会有轻飘飘的感觉。她点进用户主页,发现是大量网友投稿的关于od(即overdose,过量用药)的内容。关注之后,她感觉“会对脑子不好”,但当她看到一位网友正在网上出药,还是打算试试。
允冬看到网络上流传着服用右美沙芬引起幻觉的最佳剂量,12t(在圈子里,1t表示一颗),但头一次,允冬吞下了整整两盒,48颗的量。她感受到了网传的那种轻飘飘的幻觉,但之后,她开始呕吐。
第二次用药很快到来,一个多月之后,允冬与家人发生争执,在旅途中,她到药店买来愈美——一种含有右美沙芬的药物,身边的朋友流着眼泪劝她不要再继续服药,允冬没有理会,吞下了57粒。
允冬非常清楚过量服药会给自己的身体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但她觉得这是改善她情绪状态的“最容易的选择”。
右美沙芬属于阿片生物碱及其衍生物类药品。邢笑萌介绍,目前,学术界认为,大脑本身中会产生一种阿片类的物质让人产生愉悦感,这种生理上的、内源性的阿片类物质和受体的结合没有那么紧,持续时间短,很快就代谢掉了。但药源性的阿片类物质与受体的结合非常紧密,如果反复作用,会让受体对阿片类物质敏感性降低,产生耐受性。
她进一步解释,过量摄入药物的行为会影响大脑的奖赏系统。可能一开始只需要服用少量药物就能达到效果,耐受之后就需要使用更多的剂量才能达到相同的效果。一旦停止使用药物,体内的这种平衡状态就会被打破,出现各种不适感,也就是戒断反应,产生依赖。
在多篇医学论文中,药物滥用的概念为:与医疗目的无关,反复、大量使用具有依赖性的药物,用药者采用自身给药方式,导致发生身体或精神依赖性。
邢笑萌说,很多药物过量服用都可能产生幻觉,临床中涉及到滥用和依赖的药物也不仅只是右美沙芬,右美沙芬最初是非处方药物,较易获得。
刘慈今年19岁,滥用药物的病史一年多。2022年夏季,高考之后的刘慈选择到北京的精神专科医院就诊,她确诊了抑郁症,医生为她开具了具有安眠功效的药物思诺思,建议用量是一片,但在2023年6月一个情绪不佳的夜晚,她吞下了10片,她自述“那一晚出现了幻觉,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混混沌沌。”
这不是她第一次过量服用思诺思,在那之前,刘慈一周差不多有两三天会过量服药。父母在她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一堆空的药板,她被送往北京,住进了精神科病房。
在病房里住了半个月,出院时,父母开始严格监管起她的用药,在网上,她得知了不少同龄人在服用右美沙芬,在贴吧一位自称有药的网友那里,她得到了右美沙芬片。
她没有选择向外界求助,也没有告诉精神科医师,而是吞下20片右美沙芬。
16岁的郭珍处于休学状态,她自称与父母无法沟通,于是便纵容自己沉浸在药物之中。即使明明知道过量服药将对身体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但郭珍无法停止用药。
邢笑萌见过不少这样的案例,她说,一旦停药,生理性的阿片类物质无法达到外来药物曾经给到的刺激,受体就会产生一些负面感受,比如焦躁烦闷,这种不适感也就是一种戒断反应,为了缓解不适,就会有可能再次获取这些药物。
父母曾见过郭珍过量服药后摇摇晃晃从卧室走出来的样子,“但他们以为我是熬夜玩手机玩的。”
“现在全球都有药物滥用低龄化、多元化的趋势,尤其是在互联网时代的背景下。2016年,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发布的《国家药物滥用监测年度报告》中指出,药物滥用的人群中,35岁以下的占一半还多。”邢笑萌说。
邢笑萌在门诊中接待的患者们也符合报告中的年龄区间,“甚至很大一部分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样子”。
“大多数时候,是一些孩子在生活中遇到了挫折和困难,出现情绪问题得不到解决的情况,他们就会按照小伙伴或者网友所说的,尝试用过量服药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但次数多了之后,会产生依赖问题。”她说。
门诊中,邢笑萌见得最多的是家长以精神疾病作为主诉来看病,家长们直到一次又一次的交流过后,才能发现孩子的药物滥用问题,“家长对于孩子内心世界的了解其实是不够的,如果孩子对于安全、尊重、爱这些需求没办法得到满足的话,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
允冬说,自己与父母的关系并不融洽,母亲曾怀疑她用刷脸的方式盗走了自己账户里的三千块钱。她曾试探性地向父母提及自己存在过量用药的行为,“我当时压力很大,希望他们能够理解我”,但主动坦白没能换来沟通,母亲回复她,“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
“我们专门开辟了一个成瘾病房,用于收治药物及其他成瘾特性的患者,但如何去根治他们的成瘾行为,不是单靠医生能够解决的。”在邢笑萌看来,患者的戒断需要更多家长的理解和支持,“之前有个患者年龄非常小,十几岁,但家长做了很多工作,这孩子的愈后好得超乎我的想象,能长期保持戒药状态。但这样需要家长花时间承担监管工作,了解孩子的需求,出现问题时及时找医生,孩子才能慢慢愿意坦诚交流,而不是在渴望药物时选择隐瞒。”
目前,对于药物滥用的患者,复发是医生们最头疼的问题。邢笑萌接触的患者平均住院时长约为1个月,但还需要患者能够坚持一年以上不再滥用药物,才会认为成功了一半,“很多人在离开医院之后会产生病耻感,再一次融入同龄人的时候会有心理上障碍,如果说整个社会对此了解更多,对患者的排斥感会减少,也就更有助于患者重新融入社会。
“在急性期时,我们能够通过治疗解决患者当下的问题,当他离开医院,回到正常的生活环境下,药物所导致的愉悦感,那种飘飘然的感觉,他印象太深刻了,当他在生活中再次遇到挫折感到沮丧的时候,可能就会像条件反射似的,做出吃药的举动。”
在微博上,输入关键词od会出现大量相关内容。网络截图
30岁的周怡云也曾有过滥用药物的经验,因2020年一位友人因过度用药死去,她开始花大量精力关注滥用药物的群体。两三年间,她直接接触了600多位存在药物滥用行为的网友,并与导师合作,撰写了与此相关的论文。
周怡云曾在日本留学,在日本,类似的风潮在20多年前出现,与中国对精神二类药品的严格管控不同,在日本,这类药物的购买没有太多限制,她在外网上看到了大量滥用药物的未成年人,和试图进行药品代购的国内人士。
在多位受访者口中,她们对于od的认识多来自微博和贴吧。郭珍则自称“餐券”人,“餐券”即是“惨圈”,向她人描述自己的痛苦被她称为是“卖惨”。她们常常聊起的话题包括家庭暴力、校园霸凌、休学辍学等等。
允冬有许多朋友来自网络,大多与她年龄相当,同样有精神疾病史。在现实中,她不敢向身边的朋友成段的表达自己的负面情绪,曾有朋友受不了她起伏不定的精神状态而离开,但网络连接起她的安全岛,“我们互相倾听,互相安慰,不用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
在邢笑萌看来,对于青少年来说,同伴之间的影响是巨大的,“一些孩子最开始是出于好奇,在网上看到信息,有人描述药物吃过之后的感受,包括服用的剂量,他们可能会去尝试。”
在贴吧,搜索“右美沙芬”的关键词,会出现一大群自称能买到右美沙芬药片的用户。新京报记者所在的一个群中,群友们在其中交换用药经验,并互相介绍靠谱的药代。
周怡云还曾前往河北参加过一位群友的葬礼,当事人的父母用词严厉,“都怪你们这些网友,如果不是你们,我女儿也不会过量服药,也不会死。”
在好友去世时,周怡云曾希望自己“能救一个是一个”。她在过量用药患者聚集的群中卧底,因其良好的化学基础,有不少人信任她,常有人问她“用什么药会比较嗨”,周怡云则会给对方“开一个安全无害的,强身健体的方子。”
2020年至今,周怡云已经见证了二十多位群友的死亡。她对这个群体有同情也有失望,“很多人其实是没有精神疾病的,但是他们会自己往壳子里套,我陪许多人去精神科做过检查,真正确诊的大概不到五分之一。”
2021年12月,国家药监局发布公告称,将原属于非处方(OTC)的药品(氢溴酸)右美沙芬转为处方药(RX)管理,也就是说,患者如果购买该类药品,需要凭医生处方并经执业药师审方后才行。2022年12月1日正式施行的《药品网络销售禁止清单(第一版)》明确,右美沙芬口服单方制剂被禁止通过网络销售。
2023年2月,国家药监局、公安部、国家邮政局等三部门下发《关于进一步加强复方地芬诺酯片等药品管理的通知》,其中明确指出,部分地区出现右美沙芬口服单方制剂等五类药品的滥用问题,并提出了严格控制药品生产量,强化药品经营环节监管,加强寄递渠道查验等要求。右美沙芬、甘草片、精神二类药品等药物为处方药,不得滥用。
新京报记者探访了北京朝阳区的多家药店,得到的回复均是“目前无右美沙芬片可卖”,能买到的只有右美沙芬糖浆,但糖浆对于寻求刺激的od群体来说,“没那么够劲。”
而滥用药物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仍可以通过网络灰色渠道,或线下药店违规出售等方式获得。在一些地方的药店,仍然存在违规开具右美沙芬片的现象,据报道,海口、成都、洛阳等地皆有因违规售卖右美沙芬而受处罚的案例。
来自山西的陈锋表示,在药店中,他提出要购买右美沙芬片,店员示意他随便买,到付款时,则需要进入一个小程序与医生视频连线,“就问了我有没有过敏史”,之后,在并未询问病情的情况下,医生为他开具了电子处方,店员在账目上记下了他的身份证号和联系方式,花了11块钱,前后不到20分钟,陈锋顺利买到了右美沙芬片。
而来自山东的曲水则花费17.6元,在未出示任何处方单的情况下,买到了一盒右美沙芬分散片。
多位受访的患者表示,他们的购药渠道,多为网络药代,在贴吧“右美沙芬”里,有大量自称有货源的药贩,记者私信了多位自称有药的网友,在给了对方收货地址后,有人称马上就能快递送来。
陕西恒达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公益律师赵良善认为,依据《药品流通监督管理办法》第18条第一款规定,药品零售企业应当按照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药品分类管理规定的要求,凭处方销售处方药。以及《药品流通监督管理办法》第38条规定,药品零售企业违反本办法第十八条第一款规定的,责令限期改正,给予警告;逾期不改正或者情节严重的,处以1000元以下的罚款。
赵良善指出,销售处方药需要具备《药品经营许可证》,无证销售转卖处方,是在变相地出售处方药,违反《药品管理法》第51条规定,涉嫌违法;如严重扰乱市场秩序的,还会涉嫌违法经营。
邢笑萌告诉新京报记者,药物滥用在国际上一直是高度警惕和广泛关注的问题,我国从 20 世纪 80 年代开始启动药物滥用监测工作。
相关资料显示, 20 世纪 90 年代初,卫生部设立了“国家药物滥用监测中心”,陆续建立全国药物滥用监测网。2004 年在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领导下,31 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建立了国家药物滥用监测网络信息监测系统并开始运行。
但也有论文指出,相关法规和文件虽然对药物滥用监测工作提出了总体要求,但并没有对相关工作细则进行规定,更没有相关法律责任规定,对推动工作发展力度不够。
发表在《中国临床医学杂志》上的一篇名为《基于合理用药系统的药物滥用主动监测及人群特征分析》的文章写明:目前医疗机构的药物滥用监测主要靠临床医师或护理人员在临床一线工作过程中发现后报送给药学部门,再由药学人员上报给药品监督管理部门,在此监测模式中,药学人员常面临工作被动、收集数据不全面的困境。
赵良善解释,虽然目前国家加大了监管力度,但是滥用药物的事例仍层出不穷。规范这一乱象,不仅需要提高个人的安全用药常识,加强针对处方药的管理;另外,网络平台应及时剔除各种暗语和黑话;监管部门也要出重拳,加大惩罚力度。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源上消除“隐蔽的角落”。
允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过量服药了,她发展了自己的新爱好,几乎每个晚上,她都会以虚拟主播的身份,在直播间和观众亮相。她自称精神状态好多了,最近打算再去一次精神科,“把一切向医生坦白。”
(除邢笑萌和赵良善外,其他采访对象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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