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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 | 徐诗颖:董启章——“婴儿宇宙”的秘语者

跨界经纬 2020-01-18

The following article comes from 暨来书苑 Author 梦梦

董启章——“婴儿宇宙”的秘语者


徐诗颖,《董启章:“婴儿宇宙”的秘语者》,

《香港作家》2018年1月号

 

(1)这一天,天气有点热,我决定来游泳池消暑。不知为什么,游着游着就有一股想潜入水底的冲动。于是,我憋着一口气猛地向最底处游去。阳光折射在水中,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亮圈。这一瞬间就像回归到时间之初,如同一无所有的婴儿状态。我体验到,这就是“婴儿宇宙”。(2017年7月8日)


(2)当走进人生新的一年时,我感到体内正有一股力量来到下腹的深处,形成了一颗小小的核心,然后逐渐膨胀。我终于明白,在这个奇妙的瞬间,自己跟“婴儿宇宙”相遇了。(2017年7月12日)

——From my diary:“梦梦家园”


或许是地缘相近吧,平常也喜欢品读香港文学。可以这么说,不少作家在我心中已如亲人般熟悉。唯独有一位,到目前为止,仍让我感到“可望而不可即”。他,就是董启章。



谈起董启章,不少中国大陆读者是不太熟悉的,主要原因是他的作品并没有全部在大陆出版,而且他本人也甚少在大陆露面。然而,他的文学成就是令人惊叹的。十年磨一剑,他所缔造的宏大工程“自然史三部曲”,在我看来,不仅使他获评2014年的“香港年度作家”,而且毫不夸张地说,也为他戴上“杰出华文作家”的皇冠奠定非常重要的基础。在三部曲中探索“实然、或然和应然”的三重世界,让我们看到了潜藏在现实世界背后更多的未知与可能。



要紧随董启章的步伐前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形成了阅读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来源于小说既有反映自然与科学的一面,又渗透着浓厚的哲思意识;既表达了个人与香港的历史,也直指宇宙的历史。王德威曾在董启章《学习年代》序言中提及,“自然史三部曲”是向四部自然科学巨著致敬:《天工开物》(宋应星),《时间简史》(霍金),《物种起源》(达尔文)和《自然史》(布封)。其中,第二部《时间繁史•哑瓷之光》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该书2007年出版于台湾,并荣获第二届(2008年)“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决审团奖。


初读此书,不得不承认还是存有相当的难度,曾让我产生放弃的念头。全书分上下册,886页,共60多万字,竖排版,而且该书一旦涉及人物对话,都是用粤语写成。即使我对粤语已经相当熟悉,在阅读中也得停下来琢磨一番。可是,随着阅读的深入,我发现“婴儿宇宙”正逐步浮现在我眼前,并且越来越清晰。终于,在翻开人生新的篇章之际,亲眼见证了它的诞生。

 

 

小说用“婴儿宇宙”作为核心来展示多种历史的可能性。贯穿在这条主线之中,是以下影响着小说时空结构的12个“动力学”概念:光年\Light-year;大爆炸\The Big Bang;E=mc2;万有引力\Gravity;不确定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婴儿宇宙\Baby Universes;偏心圆/Eccentric Circles——溜冰场壁画(此为下册开头的总括部分);广义相对论\General Theory of Relativity;GUT——Grand Unification Theory\大一统理论;Sum over histories;Supernova\超新星;黑洞\Black Hole;时间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Time。因此,该小说不仅是一部V城史,也不只是一部城市史,而同时是人类的文明史,宇宙史,自然史。



小说的中心人物是作家独裁者,而围绕“独裁者”这个中心人物衍生出三个声部的世界,分别是:实然世界,或然世界和未来世界。


第一个声部的世界为“实然世界”。回来V城寻根的英籍混血女孩维真尼亚(同时拥有香港血统)通过与独裁者的对话以及合写小说,并与同学正和独裁者看护卉茵的共同努力下,让十七年没有说过话的独裁者和他的妻子哑瓷破冰,重新思考了“婴儿宇宙”并走向一个完美的终结。在回家奔丧时,维真尼亚在家附近的湖底中心发现了黑洞,也就是婴儿宇宙的入口。


第二个声部是“或然世界”。独裁者给少女恩恩写了24封信,希望从恩恩身上发现“婴儿宇宙”。到了最后,独裁者并没有从信中诉诸“婴儿宇宙”是否会真正出现。只是想像20年后,如果依旧能看到恩恩未变的光亮脸容,那么这应该是婴儿宇宙“最美丽的结局,或者开端”。不过到了最后,沐浴中的恩恩从水在身体中的流动感受到“婴儿宇宙”的存在,这个瞬间“仿佛置身于那想像的潭底,体验到了那无穷无尽的,丰盈著她的人生的,原来早就在那里的,婴儿宇宙”。



第三个声部指向“未来世界”。2037年,果之女维真尼亚(不是第一个声部出现的维真尼亚)7岁,在溜冰场遇到意外导致失聪。2047年,维真尼亚17岁,由果把她的心脏改造成机械钟,住进图书馆,此后永远保持在17岁。50年后(即2097年),花穿越时空来到图书馆,陪伴在维真尼亚身边,最后一起在溜冰场见证了婴儿宇宙的诞生,此刻机械钟心脏竟然有血迸发出来,这意味着新的世界将要出现在他们面前。当溜冰场破冰,并且像船一样即将乘风破浪时,花问维真尼亚“你准备好了吗?”,维真尼亚按住左胸上方流血的洞孔,说了声“起程吧”。


婴儿宇宙

 

从以上三个声部可以看出,“婴儿宇宙”以不同的形式诞生了。那么到底什么是“婴儿宇宙”呢?说真的,这实在是一个难以言诠的问题。简而言之,就是在一瞬间重现人生新的可能性。能与“婴儿宇宙”相遇,甚至是创造属于自己的“婴儿宇宙”,实为奇妙体验,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问题是我们能否抓住这一瞬间,并且全身心去实践它,让它圆满和实在,这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小说之所以让我感到有一种全新的体验,是因为它将“婴儿宇宙”呈现在溜冰场壁画这一超时空体想像中,包含了一切在进行中的事件和将要发生的事件的可能性,属于共时性与对位式的时间观。


溜冰场壁画是卉茵绘制的,其超时空体的设计受到文艺复兴时期historia的时间性观念启发,这一观念来自画家Alberti的On Painting一书。溜冰场本身就是一个剧场,既有叙事的时间性,又有戏剧性。壁画既融合了Bosch接近中世纪末期的悲观同阴暗感觉(参见:St.Jerome),又运用了Botticelli代表文艺复兴时期的乐观同光明风格(参见:Birth of Venus,Venus and Mars)。这看似相反的画风如何放置在同一幅画上?实际上,Botticelli到了后期也产生了一种悲观的末日感与危机感(参见:Mystical Crucifixion,Mystical Nativity),同属画作的一体两面。


Bosch: St.Jerome


相应的,Bosch的画里也有天真、解放、欢乐甚至是黑色幽默的一面(参见: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卉茵并不想将这两种对立的元素简单视作画家思想的历时转变,而是把它们当作共时的元素放置在一起,有一种更强的想像力度。这种对立元素的并存实际上形成了抵消的力量。两股正反力量相互抵消后,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会变成无法代表任何一方的新的东西,这种东西可称为“第三观点/第三体验”,即一种超越观念的、真实的存在感。


Bosch: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


其实,Botticelli的天堂里有地狱,Bosch的地狱里面有天堂。天堂与地狱抵消后,剩下来的就是人间。当然,卉茵在绘画过程中也未能对这种抵消的结果有十足的把握,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完成了,较好展现了蕴藏在独裁者心中多年的“婴儿宇宙”图像。


Botticelli: Birth of Venus


Botticelli: Venus and Mars


无可否认,要找出“婴儿宇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独裁者寻找“婴儿宇宙”的过程是坎坷的,但到最后依旧没有放弃,对此充满愿景,并以能在哑瓷发散出来的“婴儿宇宙”的纯洁光亮包围下离开而感到人生的圆满。年轻时,他在有志于文学创作的青年中组成了名叫“文学小宇宙”的团体,只是当他感到自己作为权威、偶像、导师和神的地位对徒弟们影响甚多时,他感到一种幻灭,经历了从“自我确立,到自我膨胀,最后自我崩塌”的过程。


与此同时,他与哑瓷也走向了人生可能性缩减的阶段。当然,在这种自我意识崩塌的过程中,“他人”的意识开始浮现和成形,最终和前者构成共生的对位。而这所谓“他人”,并非指抽象的、一般化的社会群体或阶级,而是指众数的个体,和各别不同的“他人的自我”,必然发始于一个具体明确的个人的立场。


在独裁者看来,“自我”与“他人”处于相对的关系,而非从属的关系。可独裁者深知“超越自我,及于他人”是个不可能实现的任务,但他渴望在小说里让它成为可能。这个“他人”,在第二个声部里指的就是恩恩。虽不确定是否成功,但也成为了他最后的寄望,也是最后的挣扎,希望能从恩恩身上找到生命的扩展和膨胀感。同时,“自我”也包含着“反自我”。独裁者将写给恩恩的24封信整理后变成小说《恩恩与婴儿宇宙》,把这个“反自我”的角色集中在他的“假面”(Mask)对象,即徒弟喽啰身上,而用“不是苹果”(恩恩的朋友Apple)作为恩恩的假面,来把自己的欲求投射其中,从而保持他和恩恩之间婴儿宇宙的纯粹。


为什么婴儿宇宙要达到如此纯粹的程度才能出现?独裁者认为,真正的婴儿宇宙,是去除所有身分之后才能实现的。这只能够发生在自我和他人的交接间,在那既联系也分隔双方的门槛上。它理应是人和人之间全无隔阂的,最纯粹和本真的相交。夹杂了身分、角色,和类型性的预期,它就会失真,崩塌。纯粹的婴儿宇宙是不应包含交易的关系。



然而,这种想象的模式本身就蕴含着他的失败。喽啰圈强大的自我引力又渐渐排斥了婴儿宇宙的可能性。于是独裁者唯有一手摧毁自己亲手建立的想像世界,期望在最后的爆发中释放足够的能量,一举实现婴儿宇宙的创生。这种方式可谓决绝,但也是彻底的,因为一切都存在逃逸的可能、突破的可能。


除了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交接处,婴儿宇宙也存在于自身。出现在第一个声部的维真尼亚之所以回来V城寻根,是由于从出生开始,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想象世界中,她都活在别人的影子里。这个“别人”,在自己家庭指的是已死去的姐姐维真尼亚,而在独裁者家庭则是哑瓷。因此,在她的意识中,她总是无法找回自己,成为自己。在第三个声部的最后,花告诉维真尼亚,婴儿宇宙早已存在她自己的体内,在她的肚脐处。在第二个声部中,恩恩最后在沐浴时也感受到婴儿宇宙的存在。这里的婴儿宇宙,难道不就是指向本我的存在吗?


由此可知,“婴儿宇宙”就是在“自我”与“他者”的不断转移和碰撞中诞生的。

 

Botticelli: Mystical Crucifixion   


           Botticelli: Mystical Nativity

 

董启章在这部小说里创设“婴儿宇宙”,把未来作为一种历史的可能性来想像、体验和记住。这似乎是一种悖论:既然是未来,又何来有记忆?实际上,如果我们不把时间当作线性和因果性来看待,而是一个环状球形,也就是霍金的“宇宙有限而没有边际”的球体时空观,那么宇宙就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而历史同样如此。它呈现出来的形态是众多、繁复、交错、分叉、重叠和对位的。于是,在众多作家纷纷把目光聚焦于叙述百年香港历史时,董启章将视野推向未来,试图将香港历史的叙述纳入球状史观中。这是否也属于普鲁斯特克服时间、超越时间、复得时间的“隐喻”范畴?



过多时间意义的加持让不少作家的叙述显得确定与唯一,以至于无法真正看清多重历史的真相。毫无疑问,董启章成了他所命名的“婴儿宇宙”的秘语者,从“自我”的崩塌走向“无我”的大爱。那是任何事物的“道”之根源,是诗的诞生地。若要听清这位秘语者的声音,我们需和他一样,逃离以自我为中心的狂妄,卸载以现实作为唯一性的信仰。

 

图片源自网络

责任编辑:谢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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