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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太极学术 | 朱崇科:《野草》中的植物系统隐喻研究

朱崇科 跨界经纬 2021-12-03


《野草》中的植物系统隐喻研究


朱崇科,《‹野草›中的植物系统隐喻研究》,《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7期



提要:《野草》中其实存在着一个独特的植物系统,它们既可以担任各类背景(包括自然、抒情、与文化层面),又可以和谐并存。《野草》中也有一种等级序列,既有高度标准,又有价值判断,而最终还是回归野草本位,并以此进行自我改造与补偿。在《野草》植物系统构成的隐喻世界中,我们既可以感受到以《过客》为代表的对终极关怀的探寻,又能察觉出其间技艺与人格的现代性追求。


关键词:《野草》;植物系统;鲁迅;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I210.9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926(2017)07—0141—05



相较而言,鲁迅作品中的植物系统书写不太引人注目,如果从书写者主体角度思考的话,原因亦相当繁复:比如鲁迅并不热爱旅游,并不特别关注风景,但他对有关植物的知识却相当有兴趣,早期还支持弟弟周建人研究植物①,这也有助于他对植物的文学再现。而从写作理论角度看,他未必遵循某些文学理论去撰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对于国人社会性的关注和解剖的确占据他文学实践的主体部分,植物系统显得相对弱势。

 

周建人


但文学巨匠就是不同凡响,在相对不那么集中的植物再现中(尤其是和抒情性很强的沈从文等人相比),鲁迅却呈现出他高超的技巧和繁复的意义追求。以小说为例,《在酒楼上》关于冬雪梅花的状描和整体沉郁的氛围形成强烈对比,“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社戏》中,豆麦、小草的清新,偷来的罗汉豆的美味等自由自在的美好反衬出成人世界看戏的嘈杂与繁琐;而《故乡》中少年闰土的多才多艺、活泼可爱也和月光下的多元融合的西瓜地自然契合。这和鲁迅研究植物的主张是吻合的,如周建人所言,“他认为学文字学,学进化论,都是好的。但植物学更适合于这样的目的,除却容易采集和保存(只是相比较而言,它也自有它的难处),闲暇的日子到山里去采集的时候,不但可以游览风景,还可以观察生物的形态;采集到奇异的草木,使人高兴,就是对于身体,也是很有益处的” [1](P.172)

 

《故事新编》


《故事新编》中也有相当精彩的书写,比如《补天》中女娲用来帮助造人的紫藤,如何从美丽的植物存在变成利比多(libido)过剩、无聊情绪发泄时的粗暴附着物,“伊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总觉得左右不如意了,便焦躁的伸出手去,信手一拉,拔起一株从山上长到天边的紫藤,一房一房的刚开着大不可言的紫花,伊一挥,那藤便横搭在地面上,遍地散满了半紫半白的花瓣。伊接着一摆手,紫藤便在泥和水里一翻身,同时也溅出拌着水的泥土来,待到落在地上,就成了许多伊先前做过了一般的小东西,只是大半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有些讨厌。然而伊不暇理会这等事了,单是有趣而且烦躁,夹着恶作剧的将手只是抡,愈抡愈飞速了,那藤便拖泥带水的在地上滚,像一条给沸水烫伤了的赤练蛇”。毫无疑问,《采薇》中的薇、松针,《理水》中的水苔、榆叶都因其刻画的卓然兀立而令人印象深刻。而在散文中也不乏此类书写,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关于各色植物的如数家珍,弥漫着自由的欢快与亮丽。杂文中也偶有涉及。

 

植物不仅是陪伴人类的自然环境、食物来源之一,而且也成为历代文人墨客书写的焦点与核心之一。他们赋予了植物更多主观意志,从情操到志向(言志又言情),比如香草美人、桃花、梅兰竹菊等等已经成为了经典文化意象。不难看出,鲁迅书写植物时往往更呈现出它的抒情性特征,前述文类,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相当高比例的文本皆属此类。而在鲁迅先生相当晦涩而又独特的文类创制——散文诗《野草》中,却有着相当别致而繁复的植物系统,他既传承了中国文学传统的主流总结,但又有自己的心得;既和自己小说、散文、杂文文类共通的指向,但也因了《野草》的哲理性追求与暧昧表达而另立门户。如李欧梵所言,“在《野草》中极易发现三个交织着的层次:召唤的,意象的,隐喻的。鲁迅像中国古代诗人一样,很能在咏物中作召唤性的,即引起联想的描写。但他的语言却很少是直接的,词语往往是由奇异的形象组成,整篇的语境有时也可从超现实的隐喻的层次会意”[2](P104)。


散文诗《野草》


整体而言,从此视角研究《野草》的论述相对稀少,但在我看来,这却是一种相当独特的维度:一方面,植物系统可以(部分)呈现出《野草》里面的鲁迅先生的复杂哲学,而另一方面,它又可以呈现出《野草》书写实践的独特性,正可谓相辅相成。



一、系统与等级


表面上看,《野草》中的植物书写似乎是散乱的,但实际不然。就单篇书写来说,鲁迅先生不无重点专门命题之作,如《腊叶》;同时,若就整体系统架构而言,他反倒是最后才书写《题辞》(1927,4),并在其中做了高屋建瓴的总结,“野草”意象的出现及其比较的确是包含了一种态度、价值判断的张力,“呈现出作者取舍中的自谦与底气并存的淡泊与平静。‘乔木’‘野草’自然有高度和生命等级序列的差异”[3](P9)。


(一)系统:如何设置?


植物系统在《野草》的诗学与哲思阐发中是不可替代的载体,而其设置大致可分为两个功能层面:


1.背景功能。《野草》的植物系统中,绝大多数篇章中的植物都有类似的背景功能。《求乞者》中提及“微风起来,露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这表明有关季节的灰暗自然以及人文环境令人压抑。《风筝》中“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具有同样的效果。《死火》中梦中的冰山是如此样貌,“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这一点呈现出冰山的浩瀚与严酷。其他还有《墓碣文》,“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则借助苔藓这样的植物反衬出墓主的孤寂与冷落。《颓败线的颤动》书写梦中老妇人年轻时的居住环境,“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这自然呈现出老妪年轻时不得不卖身养活一家的困窘现实。



当然也可以有更深指向的文化背景功能。如《我的失恋》中出现的玫瑰花,其实已经成为不同语境里爱情的象征,而玫瑰作为宇宙间“最具精华的代表性花卉”,的确更有值得探究的宏阔象征意义空间。当然在《我的失恋》中也成为一种众所周知的刻板印象。《希望》中“暗中的花”位居“身外的青春”序列,其实也是一种难得的美好。《复仇(其二)》中,“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这里的荆冠、苇子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它们成为愚昧的人们利用戏仿“加冕”、“脱冕”仪式来嘲讽和打击耶稣的工具,而今天当然已经成为一种宗教符号。《失掉的好地狱》中的曼陀罗花自然也有类似的宗教意蕴,之前的“萌生”和人类统治时期的“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可以呈现出不同主体执掌地狱的差异,更有吊诡惨痛——所有的地狱依然是令人唾弃的地狱。


2.并存。作为系统设置的另一种方式,并存也可以分成不同类别:


一种是美好事物的并存,如《好的故事》中,记忆中的幻化,“丛树和枯树”、“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如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不难看出,在不同的树之间,树和新生的大红花等之间都有一种并存关系,当然还有想象之中的动物、植物、人之间的和谐并存,其间也可能含有春梦的意味。[4]


另一种则是动、植物的互动,比如《秋夜》中,小粉红花“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在它们的梦里,动、植物互助互爱。甚至在枣树和打枣的孩子们之间也有类似的关系,“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不同之处在于,承担责任更大的枣树会受更多的伤。



还有一种则是植物及其拟态的并存,如《雪》中的书写,“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雪花既是自然存在,又是和花卉互相辉映的拟态存在,当然其中也有其乐融融的动、植物共存书写。


(二)等级:如何定位?


《野草》中的植物系统并非一个平面上的皆大欢喜的并存世界,在其中,鲁迅先生也设置了等级序列,而这种序列往往是潜显并存的。


1.等级序列。其中之一是高度序列,也即《野草》中存在着一个植物高度等级,分别是从乔木(灌木)到花/草。这在《题辞》中有所描述,“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从乔木到野草到地面,高度决定作者主体的态度。可以理解的是,《秋夜》中的枣树从此视角看当然就成为寄托鲁迅先生奋斗与搏战精神的高度象征,它远高于粉红小花,甚至有一种掌控感,“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


另一个序列则是价值序列。如前所述,《野草》的植物系统中也不乏文化背景描述,而其中的价值判断亦相当重要。从此角度看,玫瑰花、梅花等超出了苇子、秃树枝,而其中的善恶、明暗等等具有一种对抗性,“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



2.回归野草。鲁迅先生自然有其立足于现实自我的独特品味,在等级之外,他其实亦有自己的立场、认同和关怀——他超越前述等级划分,而认同了野草身份,“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不仅仅是附身于野草的旺盛生命力和强韧性格,而且也是一种存在见证,“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同时更进一步,或许是依然愤激于1927年4月15日的广州反革命大捕杀,它其实也借助野草的自然生死功能(“一岁一枯荣”)与他憎恶的以野草做装饰的“地面”(象征可能罪恶的人间世俗)同归于尽,“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其中亦有深切的关怀,“速朽的期待中其实也包含了作者对自身劣根性、阴暗面、旧传统毒素的埋葬”[3](P.17)。


二、隐喻世界


《野草》中密布了作者的“观念世界”,而植物系统本身也是这种隐喻世界的载体乃至本体,值得仔细探勘。


《野草》包含了鲁迅先生的不少哲学,是一种诗性哲思的结晶。简单说来,里面不乏不同类型自我的对话、纠结、痛苦、阴暗、反抗、挣扎等的细腻解剖,同时又有对国民劣根性及其运行机制的再现及批判,当然也有对“立人”思想的诗化表达与点面呼应,以及对人生哲理、伦理与相关制度的呈现与反思。②《野草》中的植物系统未必对上述所有理念/观点进行面面俱到的涉猎,但对大部分核心主题却是积极承担。


(一)终极关怀


纵览《野草》,我们不难发现其中有一个“过客”话语/系统,主要可分为三阶段:前过客(尤其是以《求乞者》为中心)、过客(代表文本《过客》)和后过客(《死后》)。通过这些文本,鲁迅深入反省了作为过客的诸多层面——坚守、彷徨、疲惫、堕落、决绝、非功利等等,也恰恰是从上述话语系统中,我们不难看出鲁迅既为同行又为自己提供的反抗绝望道路的复杂性、决绝性和暧昧性。同样,从诗学层面角度思考的话,这三篇代表性文本恰恰也是对话及对话性丰富的实践。但若结合植物系统,其中也不乏相当独特的思考,这尤其体现在《过客》一文中。



《过客》中,疲惫至极的过客讨碗水喝,顺便问寻西向的路途/去处,老翁回答是“坟”;过客表示疑惑时,小女孩则说,“不,不,不。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而过客依然追问,“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关于这三种回答/思路(坟、花、之后呢?)自然可以从不同的层面展开多种理解:1.可以代表不同的人生态度:保守主义(老丈)、理想主义(小女孩)和批判现实主义(过客);2.也可以表征三种年纪:老年、少年、中青年。当然,如果更包容一点,其实这种态度亦可能是一个人的三种态度,鲁迅在分身之后的合体,它表征了过客行进中的不同阶段及其虚拟身份:暮气的、理想的与质疑的。而作为最重要核心的过客其实也呈现出其反抗绝望的特征:在彷徨时段虽然精疲力竭但却坚持听从内心召唤勇于前行的高贵品格,而他和小姑娘的爱的馈赠亦有交集:作为象征的布条,如果接受了,相对独立和轻装前进的路途上难免加上了爱的负累;如果抛弃了,则显得无礼,也会打击小姑娘的善良之心。最后处理的结果是,“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象征着爱与理想主义的拥抱与相互衬托。而若从终极关怀的角度思考,鲁迅一方面安置了过客的坚守与内心,不堕落不放弃,而另一方面却又尊重了外在世界的帮助可能性,让这种开拓前进与助威帮手和谐并存。


(二)现代人格


李欧梵教授


李欧梵在论述《雪》时指出,“在这些抒情诗里,自然景象的描写似乎已经浸透了幻想的、隐喻的意象。这不仅赋予鲁迅散文以诗意,而且由于大胆地离开了中国古诗中自然意象的运用,决定了鲁迅散文诗的‘现代性’……他的散文诗却绝对地属于象征主义的结构,再加上许多小说和戏剧的手法,似乎是在讲述一个梦或寓言领域内的虚构的‘故事’”[2](P.108)。上述论述特别指出了《野草》隐喻世界所产生的现代性效果或质变。我们不妨以《雪》为例加以说明。


在形式方面,《雪》自有其别致之处,首先营造了一个自然和谐、动植物并存的生机勃勃的世界,“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相当耐人寻味的是,这里的宝珠山茶和各种梅花都是珍贵而又美好的存在,甚至连杂草都有“冷绿”的鲜活,都和拟态的雪花(天气结晶)相映成趣。从通篇来看,这一段书写生机盎然、灵动活泼,令人心旷神怡。


我们可以从人生际遇角度解读《雪》中的人生阶段性:“暖国的雨”可以视为婴幼儿时期,“江南的雪”为青少年时期,而“朔方的雪”可谓壮年期,不同的阶段风格特征和要求都有不同。“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在这段描写中,枯草和雪花结合,可以看出鲁迅对这种现代人格依附“野草”的钟爱,雪花可以飞舞,但降落时却可以惠泽植物。鲁迅对于江南的雪既有批评也有褒扬,但在用江南的雪塑罗汉时,点睛之笔却是“龙眼核”,于是“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易言之,植物在雪的现代人格塑造中发挥了积极有效的作用。



除此以外,鲁迅在《秋夜》中亦有此类关怀,其中的小粉红花其实也可理解为有理想但又相对脆弱的青年的人格意象,“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这些意象既要鼓励,又要呵护,从此角度看,枣树其实就是鲁迅先生自我人格的角色之一,至少是分身。而同时小粉红花的梦何尝又不是枣树的梦呢?“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从此角度思考,他们共享了大致相同的梦想/理想/未来期冀,但在人格和执行力上差异较大。


三、自我与现实


有论者曾经以植物做比指出“朦胧诗”之于彼时文坛的独特作用——“改造和修补”功能,“也许可以这么说,‘朦胧诗人’最勇敢的行动之一,就是在革命文艺的大花圃里移栽了一些当时的人们比较陌生的植物……容易让糊涂的人误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一份园林局的生产报表。这些陌生的、屑小的事物,是构成‘朦胧诗’的隐喻结构的基本成分。”[5](P.50)照此看来,《野草》亦有类似功能。



(一)自我的纠缠


如果从书写功能的角度思考,相当晦涩繁复而又迷人的《野草》首先是一部自我排解之书,其中既有各种自我的分裂与啮合,又有对视与自审(如《墓碣文》);既有对个体/群体自我的解剖(如《狗的驳诘》),又有自解的吊诡(如《风筝》、《影的告别》);当然其中也有对现代人格自我的确立性实践刻画(如《这样的战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又有论者所洞察的《野草》中的抒情主体具有相当忧郁的气质,“‘消极主体’(negative subject),因为它生成于现代生存的一系列的主要消极元素中:空白、人格分裂、孤独、丢失的自我、噩梦、失言、虚无……我的观察是,凡是消极的元素和意绪,都会促成和催化主体对其主体性的自我意识,而这意识,又会引发遍在的生存的忧郁感,正是这种忧郁缔造了现代书写的美学原则”[6]。而结合本文主题中的植物系统,直接相关的代表性作品则是《腊叶》。


1.自怜自伤。文本中这样的忧伤情绪可谓扑面而来,“今夜它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它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叶子变得相对陈旧而且即使从记忆的角度考察也可能被遗忘。枫叶的病叶身份被确认,更可以看出鲁迅对自我(尤其是他彼时大病)的怜惜与感伤,甚至作者也有一丝悲剧感和萧索的心绪,“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2.自剖自强。但在文本中我们也不难感知鲁迅先生的反抗勇气与实践,即使是病叶,它亦有其风采,“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提及了相对高大的枫树(对于树叶而言)。如前所述,这在《野草》植物系统中其实是一种较高等级的救赎和补偿。


同时,经由保存病叶,鲁迅先生其实践行了对抗遗忘的理念,这其中亦有自强的成分——正视既有的缺点,同时却又保留存在的证据,并彰显其意义,这本身就是野草的精神特征/身份之一种。


(二)勇于奋斗


相当耐人寻味的是,我们往往容易被《野草》中的晦涩名篇吸引,如《影的告别》《墓碣文》等等,甚至也因此认为这就是《野草》的核心乃至唯一主题,倘如此,实在是低估了鲁迅先生《野草》哲学指向的繁复性与行动性。而实际上,《野草》末篇《一觉》呈现出相当鼓舞人心的对抗性,我们不妨结合其间的植物书写进行分析。



1.美的幻梦与粗暴现实。鲁迅先生在文本中至少设置了两组比较或对抗。其中之一是外在飞机轰炸的恐怖和残酷与小我世界的静好相比较,“隐约听到一二爆发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漫”。实际上,这种罔顾危机的生机和短暂安稳是躲进书斋成一统的主观描绘,其中不乏对此进行嘲讽和批评的意味。


另一种比较则来自幻梦,“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段和《好的故事》近乎互文(intertextual)的书写和现实人间中人们的努力与艰辛创造形成对比。某种意义上说,这是《野草》中的后期战斗性和现实性自我对前期舒适型浪漫主义自我的修正与超越。


2.实干与沙化。“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我记得托尔斯泰曾受了很大的感动,因此写出一篇小说来。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拼命伸长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觉得遇到了暂时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在这段话里,鲁迅先生一方面褒扬了草木为自己的生存对抗沙化的顽强与韧性,同时另一面的悲哀感却又反证了主体主动实干/践行的必要性。当然,《一觉》中可能存有更复杂的对话关系,其中至少可以分为两大层面:一个层面是在青年们及其外部世界之间展开,青年们具有纯真粗暴的魂灵,他们以此对抗混沌,以较强的冲击力敲打“太平”,同时他们亦有顽强的生命力和牺牲精神;另一个层面发生在“我”的内部,呈现出“我”的主体选择,舍弃“名园”、“活在人间”,同时,回到现实中的“我”其实亦有青春与黄昏的内外角力,也给未来留下了一丝不确定性。



结       语


《野草》中其实存在着一个独特的植物系统,作为植物,它们既可以担任各类背景(包括自然、抒情与文化层面),又可以和谐并存。但实际上,鲁迅先生在《野草》中设置了一种等级序列,既有高度标准,又有价值判断,而最终他还是回归野草本位,同时也希望其速朽。


在《野草》植物系统构成的隐喻世界中,我们既可以感受到以《过客》为代表的对终极关怀的探寻,又能察觉出其间技艺与人格的现代性追求。若从植物系统的功能角度思考,其中既有鲁迅对自我纠缠的复杂再现,同时又有对话现实勇于奋斗的实干性呼吁。即使从植物系统这一层面探勘,我们都可以感知到《野草》的精巧别致与博大精深。


注释:

①有关鲁迅对周建人相关影响的叙述可参周建人的回忆录《鲁迅先生和植物学》,后收入乔峰著《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或参周建人著《回忆大哥鲁迅》(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②具体可参拙文《<野草>中的“立人”维度及其诗学》,《学术研究》2015年第5期;《<野草>中的国民性话语空间》,《文艺争鸣》2014年第10期;《互看的奇特与灵思:<墓碣文>重读》,《鲁迅研究月刊》2016年第1期。


参考文献:

[1] 周建人口述,周晔整理.鲁迅故家的败落(增订本)[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

[2][美]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尹慧珉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

[3]朱崇科.《野草》文本心诠[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4]朱崇科.原乡的春梦:《好的故事》之一种解读[J].山东社会科学,2014(11).

[5]张闳.声音的诗学:现代汉诗抒情艺术研究[M].上海:上海书店,2016.

[6] 张枣.秋夜的忧郁[J].当代作家评论,2011(1).


图片来源于网络

总编:凌逾

责编:谢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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