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评 | 亚伦·卡茨《美国舞会》
亚伦·卡茨《美国舞会》
文 / emfrosztovis
呢喃核(Mumblecore)所谓写实大概并不是直接意义上去戏剧化的复刻。DV电子摄像的色散、光晕和时而偏向平面化、缺乏胶片质感的图像也许并不真的像现实(甚至显得有点神秘),但却能表现出朴素、平静的亲切感。
《美国舞会》的DV影像
在这部电影里,用来表现心理状态的作者化手法事实上明晰可见:舞会段落中对话时不停快速切换的反打镜头体现着人物内心空虚的躁动,而接下来屋外男女主角单独对话的绵长场景里镜头的切换猛然减慢,只是随着对话进行才一点一点逐渐恢复活动;人物极端口语化的贫瘠词汇和抒情场景中那些俗滥的钢琴配乐和空镜头营造着青少年式局促的感伤;同时,所有这些手法都带着一种坦诚的清晰,使它并不沉溺于意指中那些陈腐的状态。
舞会段落的反打镜头
尽管充满心理表现主义元素,这部电影却不邀请我们代入某一个人物的视角,也没有塑造具有鲜明心理特征的角色。相反,片中几个角色都像现实中的人物那样宽容而模糊。他们的个体性不被强调,而是——通过包括反打镜头在内的频繁交叉剪辑修辞——混合在一起、弥散于一个贯穿影片的意识空间中:正如在瓦尔达(Agnès Varda)或卡萨维茨(John Cassavetes)的某些作品中那样,是这个意识空间而非任何特定人物形象或情节构成了电影的主体与核心。
在这一空间所蕴含的的某种温暖中,一切细微事物——比如台阶上对话时或结尾的照相亭里长焦镜头捕捉到的任何一个很难加以阐释的表情碎片——都被赋予了明亮、生动的意义(甚至是那些几乎随意之处,例如从窗边看见的景色),因为我们的意识和故事人物的意识已经重合为一体。而与此同时,所有明显的戏剧文本却像临近开头和结尾时男主角向朋友谈论的那些被“常人-自我”浸透的话语那样,由于暴露在这样更基本的真实中而自发地解体。
结尾的照相亭里长焦镜头
无疑,“舞会”正是这样一个弥散性场所的象征;人们互相联系在一起,身份互相融合以至于(除了最直观的那些之外)几乎没有必要做出介绍或区分。然而这部电影的意识空间却来自两个无法融入舞会的人物。
女主角Jessica是这个故事中宣示本质的使者。尽管她并没有解答其他人所遇到的任何一个问题,尽管她显得像是一个完全被动的人物,她的在场却从一开始就受到指涉:片名字幕之前是一个与后文似乎毫无联系的场景(有点像侯麦《女收藏家》(La collectionneuse, 1967)的“序言”),拍摄她从房间的地上醒来,接着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看见其他房间里人们还在睡觉(这也许是一种隐喻)。
电影开头第一镜,Jessica从地板上醒来
男主角Gus似乎总领着正文的叙述线,然而要直到他和Jessica谈话和坦白时,他的意识才能得到展开。那天晚上他回家之后,叙述很有趣也很重要地切换到了Jessica的视角:她直率的动作和目光告诉我们,这不是Gus视线的延续,而是她自己完整而温热的意识世界——但从此她和他的意识交织在了一起,或者说弥散于同一片空间。(Gus和他后来寻访的Kate则无法产生这样的共情,两人之间的话语也由此失去了任何承载真理的能力;他不断意识到日常条件下话语的苍白,结尾前和朋友聊天时已经需要竭力掩盖这一困境,为他们在游乐场的分离写下了伏笔。)
Gus寻访Kate
电影在后半部分用了大量交叉剪辑,在男女主角互不相关的生活之间建立心理上的联系;Jessica的默然使这种联系显得更加意味深长。值得注意,两个节点性的特殊镜头也围绕着她展开(并将电影整齐地分成三部分):第20分钟时,舞会的房子之外,我们看见她坐在台阶上看国庆日的烟花,但我们听不见一点声音;结尾部分之前,她戴上耳机开始播放一张唱片,但我们却听不见音乐,只听见窗外隔着玻璃传来的微弱噪声。我们没有体会到她真正的感受,无法代入其中,却(特别是对于后一个镜头)在某种间离效果中感受到了她观看或聆听的动作本身,她活着、存在着的状态本身。
两个“无声”的节点
事实上,不管是对于我们,还是对于无法融入空虚舞会的两个人物,正是通过感受并承认这些本真的生活状态,充满意识与理解之温暖的真正*舞会*才得以开始。
异见者可以是一个影评公众号、一个字幕翻译组、一本电子刊物、一个影迷小圈子,但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立场鲜明、誓与主流作对的少数派团体。异见者否定既成的榜单、奖项、导演万神殿和对电影史的学术共识的权威性,坚持电影的价值需要在个体的不断重估中体现。异见者拒绝全面、客观、折中的观点,选择用激烈的辩护和反对来打开讨论的空间。异见者珍视真诚的冒犯甚于虚假的礼貌,看重批判的责任甚于赞美的权利。异见者不承认观看者和创作者、普通人和专业人士之间的等级制;没有别人可以替我们决定电影是什么,我们的电影观只能由自己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