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评 | 女性主义的类型策略:格蕾塔·葛伟格《芭比》
文 / TouMing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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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芭比》中的女性主义表达之前,先让我们回忆一下女性主义与电影的纠葛。尽管在此之前的各种类型片中已经出现过形色背景各异的多元女性形象,其中不乏许多强大而智慧的 Heroine,我们却仍然很难将女性主义和商业类型片或好莱坞联系在一起。我们不愿将《猛禽小队》《霹雳娇娃》这样女性爽文称作是所谓的女性主义;即便有《末路狂花》这样悲剧性但无比有力的觉醒宣言,关于女性主义我们更多会想到的大概还是《五至七时的克莱奥》《让娜·迪尔曼》《旺达》《四月三周两天》这样基于其主体的思辨或现实主义的非类型创作。像性别这样的议题所裹挟的严肃性和复杂性,似乎和商业类型片的本质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在闭合的结构中探讨主体的困境,似乎只会形成新的闭合:这是作者策略面临媒介局限时无可奈何之处。
Thelma & Louise (1991)
《芭比》作为一部打着女性主义旗号的喜剧类型片,同样逃脱不了“失真”“塑料”“粗糙”“消解严肃”的指责。它采用标准的三幕式剧作,但剧情推进逻辑更接近 Chick Flick 的简单直白,同时在调度策略上借鉴了夸张而充满塑料感的“动画模式”(例如那些故作滑稽的滑动变焦和跳轴)。我们很快就注意到,这部电影自始至终都以一种毫不掩饰自身荒诞的方式兜售着虚假:一本正经地致敬/重构《2001太空漫游》,接下来在被过饱和色彩包围的塑料 Barbieland 里 Barbie 们过着被粉红泡泡笼罩的生活——这更像一部迪士尼动画的开场,只不过借助真人的夸张表演增添了某种荒诞幽默。或许 Barbieland 是众所周知的空中楼阁,其塑料感并不会让人觉得违和;但样的失真化策略即便在 Ken 和 Barbie 结伴闯入 Real World 之后也没有改变:从 Barbie 对着建筑工人们自我介绍“我没有 Virgina 而他(Ken)没有 Penis ”,到致敬《玩乐时间》的美泰公司办公区结构和高管们整齐划一的脸谱化形象,我们很快能意识到这里除了真人表演和 Real World 部分基于现实场景的实拍以外,并没有什么「真」的东西。
Barbie (2023)
这样剑走偏锋的策略,意味着将其议题彻底庸俗化的危险。的确,以直白的方式达成讽刺喜剧类型效果最大化的同时,它探讨的性别议题无可避免地被扁平化为了一个个概念;其本身应有的严肃性与电影的喜剧性之间由于水火不容而不断产生拉锯,干扰着语气。葛韦格和鲍姆巴赫的创作没能免除对说教的策略性利用——如果暂且搁置喜剧效果不作讨论,每一组试图揭露系统的批判性台词都直白得过分,你很难想象哪个个体会自动为系统代言“我们只是把父权制藏得更好了”。我们可以说它仍有着难以抹平的创作瑕疵——能否更聪明而不止步于流于表面的直白讽刺呢?——但这些概念同时也体现出前所未有的综合性的成熟思辨;这几乎是商业类型片领域内最处心积虑的一次女性主义论文创作:
在 Barbieland 1.0 中,在这假笑和粉色涂料堆砌而成的梦幻王国里,Barbie 们唯一要做的只是 “保持完美”然后程式化地度过每一天,此时的 Barbieland 看上去像一个各司其职坚不可摧的“母权”乌托邦社会。然而,Barbieland 1.0 实际上是一个被外界严格操控的形象的全景敞视监狱(门窗洞开),它是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合谋的寓言模型:它由资本兜售的一个个完美女性形象——实际上没有自我意识的提线木偶——行使着表面的统治。不过它的内在结构却脆弱无比,如同一戳即破的泡沫。一方面,它排斥/无视着 Weird Barbie/Ken/Alan 这样丑陋或没有职能的边缘人——这其实是父权等级制中大部分女性和部分男性所处的位置。另一方面,来自现实世界的喜怒哀乐无时无刻影响并牵制着 Barbie 们的命运,这让她们意识到,就算是对完美的 Barbie 而言,“Stay perfect” 也只能是暂时的;于是死之「畏」撕裂了乐园与现实的边界,Barbie 开始意识到自己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这里,存在危机——先于性别危机——第一次被提出,构成了第一顺位的类型动力,驱使着 Barbie 前往 Real World 解决这一危机。
相比之下,Ken 从 Real World 带来的父权制挑战/性别危机则看上去更像一出意外,一个额外出现的煽动事件,而非一切危机的根源。我们看到 Barbieland 的权力关系“倒转”了——但其实这只是非常表面的倒转,因为这个由无性别假人构成的梦幻王国中并没有真正的性统治和剥削的政治经济体系,而 Ken 们寻求承认的欲望则仅仅是出于对现实世界男性气质(masculinity)趋之若鹜的滑稽模仿:如 Ken 自己所言,父权制和马没有任何关系。为了解体这一舶来的父权病毒,葛韦格和鲍姆巴赫设计了一出关于塞吉维克「homosocial」(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概念的理想模型演绎:通过一致将女人作为性的客体,作为性主体者的男性之间的相互认可和团结才得以成立。于是,我们看到了可能是有史以来最辛辣、密度最大的顺直男笑话集。这场由 Barbie 密谋策反致使 Ken 内讧的性别革命中,儿戏程度和娱乐性在那场极尽夸张喜感的沙滩扯吊大战达到了顶峰;但儿戏性并未消解概念,而是强势地抛出了论点:「male bonding」(男性纽带)的脆弱可笑之处在于,它仅仅基于其成员占有各自的(性)资源,而不是互相竞争和倾轧,同时它也无法忍受成员中存在非异性恋或性少数(从服装的LGBT彩虹色配色来看,Alan 可能承担了这一符号)。
Barbie 们夺权成功之后,在如何处置 Ken 的问题上,葛韦格再次体现出她的作者思辨。Ken 对男性气质的崇拜,实际上也源于他的存在危机,而他的存在危机源于他自身的商品设定:他只是 Barbie 的依附性存在,只有得到 Barbie 的青睐他才能找到自身的意义——而这实际上也是来自外界的父权制-资本主义统一结构强加给他的,这一资本“取悦”女性受众的工具性人物带有浓厚的父权色彩。一方面,他是基于依附—被依附关系的男版夏娃( beach 谐音梗昭示了这一点);另一方面,父权制下男性只有通过拥有异性配偶,才能证明他是“正常”的男性:从 Barbieland 1.0 到 Kendom,Ken 无非是从一重枷锁进入另一重枷锁。于是紧接着,瓦解 Kendom 之后的 Barbieland 2.0 示范了第三种社会构想,虽然它看上去似乎只是变得比从前更宽容了一些,也就是说,它将原来的边缘人通通纳入了自身的结构范畴。到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与其说《芭比》意在自身框架内创作一篇严谨的父权制论文以达到它的教化目的,不如说它其实更关注父权制下个体的存在危机,以及他们何去何从的问题。在这里,作者立场鲜明地认为任何个体都是父权制下的被压迫的对象,「父权制」和「芭比」是一体两面的异质同构之物:电影也确实借露丝·汉德勒(Ruth Handler)之口点破了这一观点。
我们可以看到,《芭比》贡献了一条十分聪明的女性主义类型策略。作为概念演绎的场所,Barbieland 完成了它寓教于乐的任务,喜剧性和女性主义议题借助彼此的框架得到了各自的最大发挥,但由于它自始至终被一种虚假策略所裹挟,它同时也在不断地证伪自身:将 Real World 和 Barbieland 并置,正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在后者发生的任何革命都是轻易而虚假的,而对于前者,电影提供不了任何解法。作者清醒地认识到,商品难以瓦解或超越其自身的商品属性。美泰公司的营销策略再怎么与时俱进地宣传“芭比可以是任何人”,再怎么推出多样化的角色,Barbie 自始至终也是集父权凝视和资本主义对梦想的兜售于一体的完美女性符号;女性主义在喜剧类型框架内也很难走出一厢情愿的童话叙事。Ken 们找到自我并非难事,但 Barbie 们如果不做完美芭比了还能成为什么?在 Sasha 对 Barbie 那一番尖锐的攻击之后,Anti-Barbie 还是 Stay with Barbie ?这些问题在电影中似乎难以得到确切的回答。
所以,《芭比》的真正可贵之处,不仅在于示范了一种利用喜剧类型框架创作女性主义论文的类型策略,更在于其始终没有放弃对自身(无论是玩具芭比还是电影)商品属性的反思,尽管这种反思对于系统而言并不是真正有力的,因为它最终落脚到了对其主体破除结构的信任—— Barbie 作为「Human」的自我觉醒凝聚了女性可以“选择”、可以不再被女性符号所绑架的期望,毕竟成为 Barbie 是不可能的,连 Barbie 自身都无法保持完美,因此女性应当且也只能成为自己——而非对其结构的批判:电影无力再去追问,在高跟鞋和平底鞋之间“选择”是否只是部分女性的特权;这是它作为商品全部的局限性,而它深知这一点。
或许,葛韦格真正想说的只是 You(all girls)'re Not A Barbie 「Doll」 Now 而已。秘密都藏在那一幕:Barbie 坐在现实世界的长椅上,闭眼感受来自现实世界的虫鸣鸟叫、风吹草动之后,含泪作出了 “Achy but Good” 的感叹。她看着邻座的老奶奶说“你很美”,老奶奶报以微笑:“我知道”。这样异质而干净的情感漫溢瞬间并不多,但其内含的纯真性与《心灵奇旅》等皮克斯动画的策略是一致的。每一部真诚的电影首先都会充分关照它的人物,《芭比》也不例外;我们仍可以抛开一切瑕疵说它是足够真挚的。
*四星制评分,最高★★★★,×代表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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